24.騶虞
她倒是也顧及著小朋友的自尊心, 轉過頭去, 一邊收拾地上的書簡,一邊擦著衣襟和臉上的水。她看到了辛翳之前掉進水里的那冊竹簡,這才明白他為何生氣了。 這是一套雅言與齊字的對照, 有了這個, 辛翳就能自學那些齊字了。 荀南河實際想一想,就覺得辛翳實在可憐了。 母親早逝, 九歲的時候父親又去世,他雖然做了王, 但四處都是敵人眼線, 還要被放在一位居心叵測的夫人身邊養大。荀南河覺得邑叔憑一定各種敲打過他,在他聽話一些之后, 才給他放寬了生活的條件。 作為楚王, 他想要讀點書都要偷偷摸摸的, 能夠找到一本學習齊字的竹簡都視若珍寶, 想要讀書甚至都不敢在屋里點燈,而是偷偷跑到房頂上去看。 早幾年在范季菩他們還沒到他身邊來的時候, 他可用的人少的估計一只手都數的過來。范季菩這些孩子雖然比他大,但也都是鄉野孩子, 還要他這個半大小子想著如何培養他們。 十面埋伏,四面對敵, 不聽話就被敲打的大棒和只要聽話就能作福作威的糖果下, 他要是沒有小野獸似的警覺與倔強, 怕是幾年間早就被養廢了。雖然他性格有些喜怒多變, 行事上有過分的敵意,但這怕也是難免的啊…… 荀南河看他還在換衣服,便用白帛擦了擦竹簡上暈濕的墨跡,重新磨墨,跪在矮幾邊,將模糊不清的字用小刀掛掉之后再重新補上。 辛翳拽上一點帷幔,在被子里潦草的換了衣服,正要擦頭發的時候,就看到荀南河走在屋里正收拾東西。她當真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著作的第幾卷,用細長的手指熟練的綁好系繩,按順序擺放回筐子中。 而后她似乎又磨了墨,在補寫他那套齊雅兩語對照的竹簡,拈著筆的手稍作停頓,就能夠落筆補充。 辛翳內心不屑:真會做場面! 他想著,拿起頸上的一個鵪鶉蛋大的琉璃圓珠,沖著上頭的孔洞吹了一下,荀南河只聽到一聲細銳卻又似乎難以捕捉的呼嘯聲,轉過頭來。 荀南河沒問。 她猜是辛翳在呼喚范季菩那些人。 以前學校的時候也聽說過,有些孩子用高頻聲音當手機鈴聲,過了二十歲的人就可能聽不見了,但對于孩子來說卻很明顯很尖銳。 她背對著他挑了挑眉。看來辛翳并不是那么容易放棄警惕的性子,他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啊。 他一把掀開帷幔,穿著白色中衣光著腳走下榻來,他頭發已經養的很長了,自己有點擦不干凈,荀南河正補的七七八八了,看著辛翳把衣服穿的亂七八糟,感覺有點頭疼:果然還是個小孩啊…… 她起身:“你就穿成這樣?頭發要不要我幫你擦。” 辛翳滿臉提防:“不用!少在這兒獻殷勤,別擺出一副關懷的嘴臉。” 荀南河微微挑眉:“我發家致富還要靠您呢,你要是因為頭發沒擦干受涼,病成了傻子,我的令尹夢也不用做了。要不然叫奴仆進來?” 辛翳覺得他嘴里吐出的這話,好似跟他平日的樣子都不太一樣的。 只是,明明剛剛還劍拔弩張,事態怎么就轉變的這么……平和。 辛翳滿心說不出的別扭:“你還打算叫寺人進來?” 荀南河:“我進來的時候都是打過招呼的,寺人進來見了你我在這兒也沒什么。要不我來給你擦,正好你也聽我說話。……放心,我又不可能給你擦著擦著頭發把你腦袋擰下來。” 辛翳一屁股坐在了矮幾旁邊,荀南河拿著軟巾蓋在他頭發上,辛翳立刻道:“坐下,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荀南河:“……” 荀南河真是對這種小屁孩上司沒脾氣,只能道:“大君生母是燕女,燕人大多身量高大,肅王也并不矮小,大君以后肯定會長高的。” 辛翳哼了一聲:“這用不著你說!我以后肯定比你高,也不會像你這樣弱。” 荀南河兩手隔著軟巾按著他腦袋,倒是真想把他脖子給擰了。 不過光看他頭發,也能猜到他母親當年有怎樣一頭柔軟秀麗的長發。 辛翳側耳聽到了外頭的腳步聲,看來他們都來了。他一邊享受著她的服務,一邊懶懶道:“你說吧,若是邑叔憑想要繼續控制大楚,他會怎么做?” 荀南河輕笑:“其實很簡單。我聽說大楚過往宮中被驅逐的公子都居住在丹陽城南,只許與平民女子婚配,送到那里的子女不計其數,包括肅王膝下的其他公子……” 辛翳仰起來頭,軟巾滑落,他盯著荀南河:“媯夫人無子。” 荀南河微笑:“媯夫人是否有孩子,并不重要。相信那里,一定有年紀合適的孩子。” 辛翳:“除非他瘋了,這就是在動搖楚國的根基。” 荀南河垂眼:“這種事情做過的人太多了,只是楚國的眾公子地位低微,他做起來難一些。你本就年幼,對外名聲又不好,但邑叔憑施惠于民,民有聲望,他又對許多軍力強大的縣公給予好處,有不少縣公與孔氏關系密切。所以如果他隨便從丹陽抓一位年紀合適的公子,而后擁立那位公子,你是無力反抗的。” 辛翳眼中寒光閃爍:“他若是做出這種不道行為,那反而我可以以楚王身份,聯合那些與他關系不善的氏族,去鎮壓孔氏!他反而是自尋死路!” 他才十二歲,聽見了這話,不怕,反而涌起一陣反抗與殺意。 這實在難得。 只可惜,他還是太小了。 荀南河:“你怎么會覺得有氏族站在你這邊呢?你是真的覺得給你送書來的,暗中幫助你的氏族,是真的只是想幫助你?如果孔憑擁立其他公子,那與孔憑為敵的氏族非但不會擁立你,而是也會殺了你,而后擁立一位丹陽的公子。你想問我為什么?那你告訴我,一個雖是正統但滿心斗志、且有野心的小楚王,和一個連書都沒讀過、鄉野長大的公子,哪個更好控制?” 辛翳微微一愣,眼光閃爍。 荀南河手指隔著軟巾,輕柔的擰干他的長發:“你除了正統,就沒有別的值得他們擁戴的東西了。如果擁戴你,孔憑被滅,以你表現出來的野心和性格,必定想要把孔憑的勢力都收到手下,擁戴你的氏族再顯貴不過是個‘氏族’罷了。但若他們扶持一位鄉野公子,打贏了孔憑……那不但能控制鄉野公子的視聽想法,更能擺布他的婚姻,控制他的一切——那他們就是下一個一手遮天的‘孔氏’了。你說,要你是氏族的宗主,你會怎么做?” 辛翳雙肩微微顫抖,他焦慮過,想過很多對策,但從小就是太子就是正統,就是楚宮唯一繼承人的他,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逼得很近了。他甚至頭皮發麻,覺得可能就在現在,邑叔憑就已經從丹陽接一位公子出來,編造些曾被肅王寵愛或是媯夫人所生的身份,然后集結地方的縣公,秘密聯系郢都的近衛駐軍,準備開始要逼宮了。 荀南河細細的擦干他的發尾,跪在他身后略低頭的時候,聲音恰在他耳邊響起:“而且,若是逼宮殺死了你,什么正統不正統,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氏族們,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辛翳猛地轉過頭來,目光像針似的望著她,他騰地翻身起來,一把抓住她領口,幾乎要把跪著的她拎起來,臉色慘白:“是他已經在這樣做了么!是不是近衛現在已經在楚宮外了——他!他只是進來讓你告訴我這一切!讓你把我控制在主宮里!是不是——!” 荀南河注視著他眼中的恐慌與狠絕,呆了一下。 他在害怕。那種恐懼不是孩子害怕黑暗與昆蟲,不是害怕父母指責與挨罵。 而像是更深一些,更本能一些的恐懼,像是落單的人在戰戰兢兢地在荒原的黑夜里生起了火,敏銳與恐懼的環顧四周抱緊自己。 他是怕死。 怕被黑暗吞噬的尸骨無存。 辛翳幾乎站起來,壓低聲音,咬緊牙關,睚眥欲裂:“孤才不會讓他毀我大楚!他若是這么做了,孤也有辦法今日離開宮中,等有一日,孤會回來的!就算在外流落十余年,孤也會回來的!到時候,他孔氏全家老小綁在炮烙柱上,也是遲早的事——!他等著,我遲早要親手將他開膛破肚!” 荀南河一把捉住他手腕,安撫道:“不是今日。我只是與你說我的推測。不過孔憑是否已經在這樣打算,我并不清楚。他一直以為我是個賣貨郎,所以并不將我真正當成心腹。” 辛翳緩緩坐下來,肩膀卻并不松懈,他抬頭望著荀南河,雙眼黑白分明。他面對恐懼不是躲藏與怯懦,而是逼出了野獸般的警覺與拼死的斗志。 辛翳的聲音顫抖卻也堅定:“雖然不是今日,但卻可能是每日,卻可能是往后的每一日。這就是一把劍,時時刻刻懸在我的頭頂。” 荀南河望著他的頭頂,心底有些心疼,半晌道:“您必須確認自己是楚王,且是唯一的楚王。田陳篡齊仍要殺齊簡公而后再立齊平公。您若是唯一的楚王,這場和孔氏和天下公族的戰役,您就不太可能會慘敗了。” 辛翳手緊緊抓住衣擺,捏的指節發白,他身子似乎在發抖:“你說得對,若我是唯一的楚王,我將不可能再輸,最多只是平手,只要熬,只要我再韜光養晦,這大楚遲早會回到我手里。” 他卻又蹙著眉頭慘笑:“唯一的楚王?唯一的辛氏?你這不就是要我誅滅丹陽的小宗么?但荀師,你可知道你說了多可怕的一句話。你知道若算來前代公子的子嗣與我父親驅逐的公子,就算小宗血脈不豐,但血緣上還能被扶持為公子的,有多少人?怕是少說要十人以上……” 他壓低聲音,語句中喚了她一聲“荀師”。 荀南河跪直身子,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她抬起并袖的雙手,露出淡淡的神情:“臣只是建議大君釜底抽薪以絕后患。前代肅王繼任時,就曾鬧出過小宗野心滔天與氏族聯絡的事情,肅王便曾誅殺過數十人小宗而后將他們遷至丹陽。當年的野心,如今未必斷絕了。他們只是沒機會罷了。” 荀南河頓了頓,道:“要怎么做取決于您。但我提醒您一句,您現在還是有能力做到很多事情的。你的那些少年門,不是白養的。您能不能做大事,他們能不能做大事,取決于您接下來的每一步。” 荀南河聲音平直,卻對辛翳稱“您”,仿佛早已將二人關系視為朝野君臣。 辛翳壓低聲音:“要做的話……荀師認為該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