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雎
黑色馬車駛過高低不平的石道,木輪包裹著一層黑色牛皮,駛過落滿薄雪的路面,像是墨輪從白帛上滾過,留下兩道平行線。 馬車巨輪高頂,四面有星月浮雕,鑲著些綠松石,烏木黑中透著鈍光,一時讓人覺得像是黑鐵,沉重無比。雪驟風急,前頭七八匹鬃毛蓬亂的大馬,頸面相挨擠在一團,汗氣熱息從馬身上蒸騰在一處,馬蹄飛揚,將這輛巍峨氣勢的高車朝前拉去。 高車駛過一段白墻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門外。 木門毫無裝飾,半扇門下是潲雪的濕痕,凄苦的緊閉著,屋檐下掛著兩個八角銅鈴。 銅鈴上也有星月紋飾,鑲嵌綠松石,被大雪狂風吹得在屋檐下亂轉,金戈鐵馬似的叮當作響。 車門打開,風雪灌進去,一個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頂著風雪急匆匆從車上下來,雪下的驟然,一團團砸下來,雪塊之間,只見得下車之人身量極高,裹著厚厚的鼠灰大氅,頭發單髻束在頭頂,無冠,只有一枚鐵簪。 門打開,里頭老伯探頭,嚇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歸來么?怎的連護衛都沒有,就一輛大車回了郢都?!” 來人地位高貴,白伯的語氣卻有幾分熟稔。 楚王沒說話,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狂舞的風鈴:“誰拿來的鈴鐺?” 白伯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宮里前兩日送來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宮里便送來了許多套風鈴,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掛上了這套大些的。” 楚國自百姓至宮內,皆以風鈴為護,認為風過鈴響,便是邪祟被抵擋在宅外身外,與主人的氣神搏斗發出的聲響。 鈴鐺厚重多檐,則能對付更大的邪祟與厄運。 甚至是死亡。 他仰頭望著那鑲嵌綠松石的青銅鈴鐺發了瘋似的打轉,聲音激蕩,長街兩端可聞,仿佛是聽見死亡在瘋狂叩門,對他大楚的氣運刀劍相向。 荀君確實算是大楚的氣運。 楚王不說話,側身擠進來,大步往院內走去。 荀君病重,幾日間就沒醒過。 這是沒對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帶眾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從身側打量他的神色。 列國君王的相貌,大抵與國之氣度近似。 晉君堅毅質樸,齊王豁達多變,秦公激進勇武。 楚國這位年輕卻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國的面相。 楚國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論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態、瓌姿艷逸。 身量修長,骨骼約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艷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實現諸國對楚國浪漫風骨的千萬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時,慣常把那淡墨似的細密睫毛耷拉著,眼角狹長微翹,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時,偶爾抬眼,驕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啞怠情的聲音施舍你一聲輕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誰也揣不準他的耐性還有多久,指不定下一個轉眼,他便陡然爆發。那張不甚端方的明艷面容,便如一池靜水被陡然掀翻,驚濤駭浪從頭澆下。 等他怒了,再覺得外頭所謂楚王沉迷聲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聵,瘋癲無常的是假話,就已經來不及了。 沒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這里是荀君在宮外的宅子,素樸冷清,嗅不出幾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蟲鳥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歲做了王師開始,便在宮里久住,這宅子是幾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墻池廊是規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卻極其敷衍。 就算修了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宮內,并不常來。 大君也不常來,可他甚至不看腳下,熟路到閉著眼睛似的往里沖。 白伯心提起來了。 大君帶兵出征之時,荀君本應一同前往,但突發急癥,臨出郢都之前病倒下來。大君卻不能不走,時時來信問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張牘之后就再也難拿動筆了,其余信件均是門模仿字跡而寫,到最近半月,他連醒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晉之爭已持續很多年,這次大戰決定了楚國是否能收下河間重地,進一步在中原站穩腳步,誰也不敢亂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連同門瞞了一回。 卻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門篆記,大君都未曾生疑過。這一回白伯自作主張,模仿荀君口吻寫了封短箋,大君竟然在大勝晉國后,一個人提前趕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內走,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行至長廊一半,忽然頓住腳步。 白伯還以為他不敢見荀君的病容。 卻不料他陡然轉身,一把拽下長廊兩側卷起的竹簾,掛竹簾的串珠如落銀盤甩了一地,竹簾上的落雪也紛然揚起,驚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彎腰。 楚王單寒的聲線,仿佛是鐵線在刮剮他們的骨rou,:“就你們能照料他?!這甚至還掛著夏日的竹簾,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這個樣子?!還是說你們這群奴仆無心無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與眾奴仆連忙跪伏下去,寬袖掩住地面上狼狽滾動的串珠,心下驚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單薄的青衣,竟一腳要朝白伯踹去,白伯連忙抱頭,大君卻又覺得荀君就在屋內,或許能聽得見這些動靜,便頓住身子,一腳踢開地上的竹簾,兩手插回寬袖之中,就像是剛剛的話沒說過似的,姿態如去祭天昭地般肅然,在一片寂靜中轉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掛著幾支銅鈴,屋內掛著幾層厚厚的毛氈,郢都潮濕,但像今年這樣的大雪還是少數,毛氈是嶄新的,銅火爐在房間角落里暗暗的燃著。 荀君的奴仆見楚王進來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簾子掛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節如玉,冷凈纖細。 那曾經圓潤光潔的指甲顯露出一些生息將逝的灰暗,但那纖瘦的手竟然抬起來,對著他如喚貓似的輕輕招手,啞著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門口的楚王猛地一激靈,心里頭的火騰地燃燒起來,驚喜的踏過地毯,伏在床邊,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領和床頭的被褥中輕輕又喚了一聲,辛翳連忙伸出手去,將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從捧出來。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卻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顯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復無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個木偶似的,偶爾才會清風拂面似的顯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纖瘦,兩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個時辰不亂動半分,卻只有那雙眼睛,細細將所有事兒和人在心里盤算。 荀南河瞧見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臉,勉強勾唇笑了笑:“聽你在院里又發脾氣,怎么,我還沒走你就要欺負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囂張驕矜極了,到他這兒瞬間變了臉,年近二十,卻撒嬌似的將臉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會對老師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聲音疲倦:“我只是師,還不老。不過,就算你欺負人,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也不會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會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驚愕,又似心涼了半截。 荀師是覺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會對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還是不相信辛翳會信任他。辛翳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太多了,卻看著荀南河臉上的疲倦與灰敗,說不出來那些解釋。 他不想再談任何朝堂之間的事了。 辛翳輕聲道:“還是因為臨走前咱們倆那點爭執,你終究是生我的氣了。” 南河:…… 南河心道: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說了多少回沒生氣沒生氣,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當她是在虛偽。 她是那種生了氣不動手還裝原諒的人么? 再說了,若不是因為辛翳自有主張,開始跟她之間有了對抗,她的“帝師任務”也不會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養孩子,也要孩子開始有獨立精神了,爹媽才能放手,才算是養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聽話乖巧,她哪里是養君主帝王,豈不是養了個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這幾年,辛翳愈發聽話,簡直乖如小奶狗,動如小尾巴,在列國之中頂著暴戾任誕,狂妄貪樂的名號,在宮里卻恨不得拱到懷里仰頭聽他說話。 明明他也早能獨當一面,就因為太乖……系統一直不給判定任務成功。 在這個任務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話說當年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辛翳十二歲,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窩里扔□□,不學無術還特能作,皮的她牙癢癢,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結果到了這幾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還是說這孩子長大了轉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復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說十九了快二十,正該是跟家里長輩爹媽鬧得咬牙切齒卻又有點互相理解的時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這孩子媽不在爹早死,早年針鋒相對,后來又心疼他,她就又當爹來又當媽。 是因為她身穿男裝之后風姿俊逸太迷人?還是說她知識淵博學識過人折服了他?總之這孩子好像就沒有過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戀父情結上飛奔而來。 小時候死梗著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師。 長大了把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往她懷里蜷著叫先生。 南河也糾結。 小時候雖然是氣人,但大了……是不是有點太粘人了。 南河無奈,只能開始沒事兒挑事兒,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亂臣賊子,滅國jian賊——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幾個月前二人爭吵時,任務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內心也有一點點復雜:孩子終于長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這兒了,任務一結束,她就要離開這里,往后再也見不著了。 或許到那時候,他慢慢就好起來了吧。 南河轉過臉來,說的倒是真心話:“我沒生氣,真的沒有。” 辛翳越聽她這樣說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為觸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發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這樣淡淡道:我沒生氣。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驚到他,更讓辛翳永遠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來總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禮儀規正又不卑不亢。 那雙廣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涼透明,那深衣腰帶下搖晃的組玉發出玉響琤琮,衣領層層疊疊的規整在胸前絲毫不亂…… 他以前極喜歡坐在深遠的殿內,看著南河不疾不徐的向他走來,走到他身前來,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向他略一躬身作揖,廣袖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 有人說他是泥偶,但辛翳覺得他是玉人。 更何況,他并不總是這樣悶的。 在危急的關頭,在兩難的抉擇時,他總能表現出萬夫莫開的決斷勇敢與鋒芒。 偶爾的片刻,在辛翳的盡力胡鬧下,他會顯示出一些無奈,溫情和……羞惱。 修煉“裝”這一功力多年的旬南河要是知道辛翳的評價,大概是要笑醒的。 為了做老師這行,她憋了多少年才把自己這個廢話簍子憋成了世外高人,把自己一身明sao暗賤抖機靈憋成了悶sao。 行走宮中朝野,怎能不做場面。 辛翳捧著他的手,似哀求:“先生隨我回宮里,宮里照料得好,也有最好的病醫,我大楚的太醫是最——” 南河知道過會兒任務結束,系統就接她走了,嘮三塊錢閑話得了,她真懶得動彈。 荀南河虛弱的咳了咳:“我過不去了,再挪動必定要在路上閉眼。好好跟你說說話就行。” 辛翳死死抿住漂亮的嘴唇,又慘笑:“先生永遠都是潑冷水的人,哪里至于!” 荀南河剛要再開口說話,辛翳起身脫掉大氅,快步走去火邊烤了烤手,又走回來,脫掉鞋履,作勢要往他病榻上擠。 荀南河一驚,又咳了咳。 辛翳踏步進床榻里去,那樣高大一個人,蜷臥在被子外,腦袋靠著木枕,手放在荀南河胸口,就像幼時荀師安慰他時,輕輕拍著。 荀南河面上浮現一層病態的紅暈,偏過頭去沒有說話。 南河:……你瞧瞧自己那個子,你瞧瞧你那張暴君臉,現在蜷在她旁邊,威嚴何在啊! 南河甚至有點痛心疾首了:這孩子,到底什么時候能長大! 荀南河閉眼裝睡,耳邊卻傳來只有她一人能聽見的嬉笑聲。 領導:“喲,南河,他手都放上去了。你病重了之后就沒穿裹胸吧,不過你這會兒也是回光返照了,就是被他發現你女扮男裝也沒什么的了。” 南河不想說話。 天底下給自己起名叫“領導”的系統可真的不多了。 她要是開口,難免要叫它名字,白白被它占了便宜。 南河想著,若是下次任務換了身份,能自己取名,她非要給自己起名叫“爸爸”不可。 領導作為領導,自然不用察言觀色,永遠不識好歹,笑道:“他可是覺得你真的跟他生氣了,覺得你們倆要決裂了,你不解釋解釋?——怎么著,我給你一點依依惜別的時間,你還不好好珍惜?” 荀南河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腦中卻道:“你丫倒是很會排戲啊。任務結束早該退場,你竟然給我安排個病死。病死就病死唄,你給我弄個馬上風也行。你卻非要拖幾個月,拖到他回來不可!” 領導笑起來:“怎么?你不想見他?” 荀南河:倒也不是,只是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系統笑道:“第一個任務雖然耗時八年,但你也算任務完成的不錯。讓你跟自己養大的君王告別,你還不愿?下一個帝師任務,過會兒就要開始了,你不如再仔細瞧瞧他。” 荀南河是真見不得辛翳這幅樣子。 她覺得自己死了也不算什么,辛翳畢竟是楚王,從小見過不少生離死別,傷心些日子也就罷了,并沒有什么大事。但她病倒之前與辛翳有些爭端,分離之前最后一面,辛翳又甩袖而去。 對荀南河來,這倒是無所謂。 只是這會兒見面,瞧見她病的不成樣的臉,辛翳心中必定萬分復雜。 辛翳將頭靠在枕邊,拍著她身子,輕聲哼唱。 這小子幼時扮豬吃老虎,習字武藝全都裝傻,歌舞無能還就愿意折騰,天天跟著宮人唱歌跳舞又打鼓的摧殘旁人耳膜。 他輕輕哼曲,今日倒是超常發揮,五音有大半還在調上,勉強有幾分荊楚清遠山歌的味道。荀南河想笑他的歌聲,但她倦極了,這會兒已經不是裝睡,而是有些睜不開眼了。 辛翳似乎也感覺到生息如流水似的從荀南河身上逝去,手微微抱緊她,聲音發抖似的與她說話:“先生……南河。” 荀南河渾身都痛,他還抱她這么緊,她動了動身子,她頸上帶的蜻蜓眼琉璃珠子從衣領滑出來,辛翳看到,眼睛像是被扎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那蜻蜓眼串珠,呵氣一笑,雙眼發疼,聲音低啞:“這么多年,先生早已位列令尹,是我大楚朝堂之首,竟還帶著它。先生可知道,你帶了這個,就要效忠于我,就要服從我,我不讓你走,你就不能走——” 辛翳的情緒幾乎要因那小小蜻蜓眼掛墜而決堤,他想低頭去親吻一下那串珠,此時此刻卻仍怕唐突,只用手指捏住,幫她放回衣領。 南河迷糊之中微微抬眼,輕聲含混道:“無光,別煩我。” 他看見她還能懶懶回答,笑了下,肩膀微微顫抖,握住她的手:“你給了我這個字,怎么能不看我弱冠后用上這個名字?過幾個月我就該加冠,你真的不親自為我加冠?……我是日蝕時出生,自小便是兇兆的化身,臭名昭著。不過你名字也與天象有關,南河是井宿的星官,是南側天空的戍衛……南側,那就是楚國的戍衛,你覺得巧不巧。” 南河:……孩子,別多想,我是因為家南邊有條河,才取這個名字。我家要是西邊有個壩,我估計就叫“西八“了。 荀南河耳鳴的厲害,只感覺自己雙膝以下都冷的沒了知覺,也有點聽不清他又說些什么,只含混的應答。 辛翳聽見她早已神志不清的胡亂應答,也覺得掌心里那只細長的手越來越冷。剛剛還燃燒的希望又被他的病弱模樣給澆滅。 他傾身過去,臉色蒼白,細聲勸誘:“你說要培養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但我遠不夠,不是么?我今日還冒險一個人回來呢,我還驕奢yin逸,還昏聵貪樂——甚至、我連王嗣也沒有,昏事也未定!你就放心我這個混帳,一個人在宮中胡鬧?” 這都是胡話。 她知道他的本事,否則也不會肯放心他帶兵出征,更不會承擔得了早已今非昔比的楚國。 荀南河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沒有說出口。 她只是心底在對系統罵娘。 這場病,這種死法,實在是折磨她。 她卻不知道自己漸漸灰暗的面容,已經讓辛翳嚇得頭皮發麻了。 辛翳的晃了晃他,荀南河實在睜不開眼來了,卻感覺他抓著她胳膊的手愈來愈緊。 辛翳:“南河?南河!” 荀南河依稀聽見,沒力氣回應。 她閉著眼,竟聽見他聲音近似發狂的威脅道:“荀南河!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是不給我好起來——我就將你的秘密告諸天下!我就將你留下的人都殺個干凈!別說白伯,連你府內所有人的人,都要陪葬!” 荀南河有些想笑,這小子的逞兇斗狠可威脅不了她。 旁人再怎么怕他,她可算是知根知底。 她想再睜眼瞧他一眼,若是他敢紅了眼睛或者掉了眼淚,她非要戳著他的臉笑話他一番…… 荀南河才這樣想著,身子卻陡然失了力氣,陷入沉睡之中。 辛翳眼眶通紅,他想要再放狠話,想要再威脅他,竟然已經說不出口了。 懷里的荀南河已經了無生氣,闔著眼睛,一動不動了。 失去那分神采,面容皮囊陌生的像是從未見過一樣。 他呆坐在床上,門拉開,奴仆躬身,捧著裝金箔的盒子而來。 金箔放于鼻前,若是紋絲未動,就可以斷定死亡。 辛翳跪坐在榻上,呆呆的握著她尚有余溫的手,看著那華艷的金箔放在她鼻前,再也不動了。 白伯進屋,辛翳正放下荀君,以陌生且恍惚的眼神望著荀君的身體,跌跌撞撞的下床來,伸手差點拽掉帷幔,扯得床榻四角的銅鈴叮當作響。 辛翳猛地回過頭去,目光像是針尖一樣刺向銅鈴,陡然伸出手去,將那銅鈴一把拽下來,狠狠朝地上擲去。 門被推開,仆從手捧漆盒水盆魚貫而入,外頭風雪已停,銅鈴在屋外院外靜靜的垂著,仿佛從來沒響過。 辛翳想說出“他不會死”這樣欺騙自己的傻話。 但他說不出來。 南河總喜歡說自己有朝一日會離去,但辛翳從來沒當真過。 誰能料到,一切來得,這么快,這么……倉促。 他不能亂,更不能掉眼淚。他要做個合格的王,要為他主持好身后事,要讓南河不對他失望。 辛翳面朝門外呆立了許久,半晌道:“讓宮里的人準備斂殯。孤為他沐浴更衣。” 白伯驟然抬頭:“大君,這于禮不合!他是大夫您是王侯,怎能——” 辛翳坐回了床榻邊,輕輕握住了荀南河的手:“孤愿意為師保更衣入斂,此事不必再多說。到宮里來人之前,孤在這里守著他。” 白伯還想要再說話,卻看著辛翳將臉埋在荀南河肩頭,雙手緊緊抱著她。 奴仆將水盆與殮衣放在案臺上,躬身退出房間。 荀南河闔著眼睛,以從未有過的溫順親昵姿態依偎在他懷里,若在之前,南河能露出這副模樣,他不知道會心底多慌。 辛翳終是沒掉下眼淚來,他埋頭在南河頸邊蹭了蹭,而后下榻洗了一塊軟巾。 房間里只有她們二人,南河無知無覺的躺在被褥之中,辛翳略猶豫了一下,手搭在他腰帶上,輕輕解開了他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