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你真的在車上?你們怎么會把車停在那種地方?”陸署長接著問。 “那天下午,”王署長憋了一會兒才不情不愿地開口,“我去火車站辦事,讓岑海送我,可車到那里突然壞了!沒辦法,四下沒人,他得去火車站附近打電話讓人來拖車,順道也送我去火車站。——怎么樣?不行啊?”最后那句他是對著陸署長說的。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黎江問道。 既然黎江開了口,王署長自然就沒理由不回答了。 “就是出事前一天的事。我們把車留在那里就走了。岑海說,他找到人修車就盡快開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車仍在那里。估計是他自己忘了。咱們這地方,沒人偷東西。人家都知道那是他的車。” “車被找到的時候,是好的嗎?”黎江問陸署長。 “已經修好了。” “車是什么時候找到的?” “8月4日下午,我說就是兇手開過去的。” “我跟你說了,是岑海開過去的!你怎么到現在還在胡攪蠻纏?!”王署長氣急敗壞地說。 陸署長聳肩笑,“得了得了,不說這車了,一說你就急。你還是趕緊把酒菜拿來吧。要你們這兒最好的酒。” “酒就不必了。”黎江忙道,“這兒離雙鳳旅館還有多遠?” 他顯然也不想繼續糾纏在這輛車上,不過,沈異書知道,黎江是不會放棄這條線索的。她看見他在跟他的下屬使眼色。 “沒多遠,開車過去最多十分鐘。”陸署長道,他看著王署長走進廚房,便壓低嗓門,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這家伙為什么在這里開店?” “為什么?”黎江道。 “還不是為了等岑琳回來!除了山路之外,這里是去雙鳳旅館的必經之路,他總覺得這小丫頭會回去。這案子當年搞得他心力交瘁,差點沒把命搭上,還得了場大病。今天總算等到人了,他也算了了一個心愿。” 服務員送來了干凈的碗筷。 “請問尸體在哪里?”谷平問道。 陸署長笑道:“還在那里,我讓人看著,放心,跑不了。咱們吃完就過去。呵呵,你瞧,這專家還挺急……”他笑著用筷子指指谷平。 “那我們今天住在哪里?”他又問。 陸署長又笑了出來。 “你以為讓你們住雙鳳旅館?呵呵,哪能啊,早給你們訂好了縣賓館,那地方可比這兒條件好太多了……” “請問這旅館自從當年的那件事后,有沒有重新翻修過?” “哎呀,這我就說不準了。” “沒翻修過。”王署長不怎么熱情的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他手里端了兩盤冷菜,“岑洋倒是想,可據說得好幾萬呢,他付不起。他那旅館啊,掙不了幾個錢,糊口罷了。”他邊說邊搖頭,像是在概嘆當年的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 “那就好。請問旅館里現在有客人嗎?” “只有三個客人。發現死人后,就把他們關在那里了,你們不到,就不放他們。”陸署長聲音響亮地說。與此同時,他接過了王署長遞過來的盤子,“來,別客氣,都是農家土菜,別看樣子不怎樣,可你們來這兒圖的不就是個新鮮嗎?” “這是什么?”谷平用筷子指指盤子里的東西。 “那是豬rou皮凍。”沈異書解釋道,“你沒吃過?”她夾了一塊放進嘴里咬了起來,“這可是非常養顏的。” “算了。我還是吃小蘿卜吧。”他夾了一個小紅蘿卜放在自己的碗里。 黎江開口問道:“陸署長,趁這個機會,能不能說說發現尸體的具體情況。” “行啊。我這兒都有記錄。”陸署長翻出一個小本子,念了起來,“據岑洋說,死者是3月6日晚上到旅館的,預付了5天的房錢。按理說,她應該是3月11日退房,但是3月10日晚上十點,服務員查房的時候,發現她的房間門開著一條縫,還亮著燈,推門進去,就看見她倒在地上,再走近一看,人已經死了。——情況就是這樣。” “她預訂了5天?”黎江道。 “對。服務員說,她每天早出晚歸的。” “她都去哪里了?” “呵呵,還沒來得及問。這不,在等你們來嘛。”陸署長笑著說, 這時,王署長又出現了,有兩個服務員跟在他身后,各自手里都端了兩盤菜。沈異書一看,送上來的分別最常見的農家宴客菜,醬牛rou,醬肘子,蒜泥黃瓜,還有——皮蛋。 “嘿,這好像是為你準備的。”她對谷平指指皮蛋。 “皮蛋,你當初還騙我說,它有一百年的歷史。”谷平斜睨她。 當年谷平來x市的時候,還是個從沒見過皮蛋的洋鬼子。有很多年,他一直對她的解釋深信不疑,而且,他至今都沒能接受皮蛋的特殊味道。 “其實味道還是不錯的。”她笑道。 “不要。我查過了,那里面含鉛。” 王署長又送來兩盤菜,一盤是紅燒大rou丸,一盤是炒卷心菜。 他剛要走,陸署長就叫住了他,“喂,老王,我說你坐會兒行不行?端菜什么的,讓服務員干不就行了?” 王署長這才不怎么情愿地地坐了下來。 “唉,都是15年前的事了。”他一坐下就嘆氣,“還有什么可說的,那案子可把我搞慘了。我們到處搜索……”他的目光掃向沈異書,“可沒想到,唉!” “難道當年除了我,就沒有別的嫌疑人了?”沈異書禁不住反問。 “你弟弟說你拿了一個男人的錢。你也知道當年你父母都在干些什么!我們以為你找了個情人。”王署長說完這句,馬上露出心虛的神情,“當然,當然,現在看來,這都是胡扯,既然你現在已經是警察了……” 從他的口氣,她能聽出,他內心并不服氣,他仍把她當成嫌疑犯,只不過礙于她的警察身份,他不便公開提出質疑罷了。 “我當年是拿過一個人的錢,就是剛剛出去的那個人,”她指指外面,“他給我錢,是因為他給我照了張相。” 王署長狐疑地望向窗外。 “照張相,就給錢?他給你多少?” “這你不用管。反正他后來也沒住店。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就是個過路人。再說,也不能因為我拿了某人的錢,就認定那是我的情人吧!是吧,老王?”她故意沒叫他署長,為的就是讓他明白,他已經什么都不是了。 他頗受打擊地微微點了點頭,“是,是,看來是這樣,”他一迭連聲地說。 “我倒有個問題,”她接著道,“當年旅館的登記簿在哪里?” “這個當年就沒找到。”這一次,王署長回答得挺快。 “我看過案件報告了,我發現總數多了一個人。” 王署長大驚。 “多了一個人?” “是的。但男客人卻少了一個。對了,那個神醫現在還在嗎?” “他在啊。”說話的是陸署長,“我前天還上他那兒看過病。這兒的旅館飯店都指望他了。你別說,我腳上發的這疣都兩三年了,涂了他的藥,還挺靈,大概七天就好了大半。這樣吧——”他看看黎江,“黎隊長,過幾天,我帶你去看看他。他那私人醫院離旅館不遠。” “那就謝謝你了。”黎江道,但他的神情告訴沈異書,他覺得這神醫多半幫不上什么忙。 “那舒巧呢。當年為什么沒給她檢查婦科?”她又問。 王署長不太滿意她的質問口氣,但還是忍著氣回答了她。 “她不肯檢查,整天哭哭啼啼的。這也難怪,她媽死了。據她說,她們來這里,是來給她媽看病的,可問起她媽得了什么病,她又說不清,她說她媽老是咳嗽,脾氣也不好。后來,她就跟著她爸回去了。” “我記得,”陸署長接過了話頭,“那時候那女的什么都問不出來。她就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要不就是尖叫,說自己命苦,說自己想死……要給她做檢查,她就亂打人,哎呀,可把人煩死了,后來沒辦法,只好請上邊幫忙,他們派了個心理醫生過來……” “心理醫生?”黎江忙問。 “是啊,年紀很輕,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女的。我開始還擔心她不行呢,他們說,特意找個年齡相仿的,說那樣更容易說上話。后來,這醫生還真不錯,問出不少東西。那檔案里寫的,都是那心理醫生問出來的。” 沈異書心想,沒錯,心理醫生年輕雖然容易溝通,可也更容易上當受騙。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問出來的口供有多不合理。 “那我弟弟呢?”她又問,“我父母死后,他讓誰收養了?” “周法醫的哥哥。”王署長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眼神迷離地望著前方,“周法醫本來就是我們這兒的輔導法醫,有大案子,都是他來。他人不錯,他覺得你弟弟挺可憐,他有個哥哥正好沒孩子,一直想要個孩子。雖然你弟弟年齡大了點,可也只有8歲,他就跟我們商量,能不能讓他哥哥收養。我們這兒的民政部覺得他哥哥條件不錯,就答應了,后來他就搬到x市去了,這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 “周法醫叫什么名字?” “周正林。現在他大概也要60多了。我好多年沒見他了。他當時對這案子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可惜沒法證明,他也覺得挺沒勁的……”王署長嘆氣道。 “他有什么想法?” “我們當時認為那兇手是從外面來的,是岑琳——”王署長看看她,“你別多心,我就說說我們的推論。” “沒關系,請說。” “我們認為是岑琳跟那人里應外合做了這個大案子。是岑琳等所有人都熄燈后,偷偷打開門,把兇手放了進來。岑海當時在廚房,聽到響動就走出來,結果碰上了那個兇手。岑海就死在廚房門口。岑海被殺時,可能喊了出來,這響動肯定吵醒了別人,于是兇手為了滅口,就一個個殺了過去……可周法醫有別的想法。他說,兇手可能在附近藏了一具尸體,殺了他后,冒充客人住在里面。他還說,那兇手不是亂殺人,他是有計劃地一個個殺人。他還認為,舒巧的母親是最后一個被殺,可能是兇手準備逃走的時候遇上了她,所以只有她死在走廊上,還有圓珠筆油墨什么的,”王署長的目光飄忽不定地在屋子里轉悠,最后落在桌上的一盒煙上,“當時周法醫說了不少,我大致就記得這些……” “那為什么這些都沒有被寫到檔案里?” 王署長有點不高興了,“這些可都是他的猜想。連他自己都拿不準的事,我們怎么能亂寫。” “那他后來還來找過你嗎?” “來過。視察現場,開會,可惜案子一直沒啥進展……”王署長嘿嘿笑道。 晚餐后已經是七點半了,他們繼續驅車前行。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顛簸了十多分鐘,終于來到了雙鳳旅館。 透過車窗,一看見那再熟悉不過的玫紅色鮮亮招牌,沈異書就止不住地惡心,往事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閃過…… 母親從臥室走出來,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哼著小曲,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卻總是跑調。父親在水池邊洗臉,一個腰肢纖細的女人從他身后走過時,他不自覺地捏了一把她肥碩的屁股,后者尖聲罵了兩句,笑著跑開了。她的弟弟走到她身邊,“jiejie,早飯吃什么?”“稀飯窩窩頭啊。”她回答他,從廚房的柜子里取出一根香蕉遞給他,“這是客人房間里剩下的。”弟弟拿了香蕉走了,他在樓梯上撞上一個男人,“阿云呢?”男人聲音低沉地問,隔得很遠,她也能聽見這人的說話聲,也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阿云就是她母親。不久之后,樓上的房門被輕輕關上,她隱隱聽見拉窗簾的聲音。 水在嘩嘩地流。她忘了關水龍頭,有時候,她覺得她是故意不關的,除了水聲,她不想聽到任何聲音。有時,她把收音機開得很響。 她的弟弟則無時無刻不在她身邊。 “jiejie,你在想什么?” 他總是在提問。她懶得回答時,就用一塊點心或者一塊糖塞住他的嘴,心情好時,會帶他走出院子,奔進樹林,那里有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她有時會抓一條蛇回來,放在某個男客人的房間,當他悻悻離去時,她便躲在暗處偷笑。而幾分鐘后,母親就舉著木棍,朝她追來,她有時逃進樹林,有時則無動于衷。 她只想要點清凈,她不在乎為此會受到什么懲罰。 后來她發現,世界的規則差不多都是對等的,如果她父母沒有那樣任意妄為,她也不會那么無法無天。如果她父母沒有那么忽略她,她也不會對他們如此冷漠。那些年,她從來沒想過要回去。養母總是教她要懂得感激,而她想唯一能感激父母的就是,他們沒有把她找回去。 車在旅館門口停下時,她跳下車跑到路邊去狂吐了一番。 “你沒事吧?”她回來后,谷平問她。 “沒什么。只是不喜歡這里。”她朝他笑笑。 言博也走到了她身邊。還沒等他開口,她就說:“言博,你別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你未婚妻的尸體很可能就在那里面。” “她已經不是我的未婚妻了。”他似乎完全無所謂。 旅館的老板臉色陰沉地打開了門,她認出那是她叔叔岑洋,她沒跟他打招呼,也沒人給他們作介紹,似乎沒這個必要。 旅館內的警察把他們引到一樓角落的某個房間。 她發現這里的一切真的跟15年前一模一樣。走在吱嘎作響的木頭地板上,她好像一腳踩進了時光隧道。一個女人的影子在她前方一晃,她差點以為那是母親,但很快,她就發現那是一個正在走廊看熱鬧的女服務員。 房間里亮著日光燈,一個裸體女人的尸體就躺在屋子的中間。她身上蓋著暗紅色長風衣,長頭發稀稀落落地披在肩上,臉壓在地板上。可是,當她繞到女尸的面前,卻驚訝地發現,那竟然不是舒巧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