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蕭正生臉上的笑容一僵,這是不同意了。看著昂首睥睨,神情倨傲的薄黎希,頗有種傲世輕物的感覺。 不待他繼續游說,便瞧見原本陸陸續續候在大殿外的香客,蜂擁而入。遠遠的聽到有人說:“不得了了,方丈被害了!” “可不是?不知有多深仇大恨,才能下此毒手。” 薄黎希眸光微閃,闊步朝功德殿走去。 蕭正生頭皮發麻,緊跟著過去,一探究竟。 —— 智空大師在燕北聲望極高,又是智臻國師的師弟,極受百姓高官推崇。每日請他誦經做法之人,如過江之鯽。 龔青嵐是為募善會祈福,適才破例率先接待她,其余香客便在殿外等候。 小沙彌這一喊,香客霎時沖進了大殿。看著倒在地上的智空大師,雙目圓睜,胸口插著匕首,血染袈裟。 憤怒斐然! “方丈——”小沙彌跪在地上,抱著智空大師大哭。“您慈悲心腸,卻慘遭毒手,死都不能瞑目。” “你這毒婦,竟敢殺了方丈!”人群中,一名婦人開口指責龔青嵐,滿臉氣憤的說道:“就該施以火刑,叫這惡婦給方丈賠命!” “對!賠命!” “火刑便宜了她,殺了我們智空方丈,該游街示眾!” “砸死她!砸死她!” 此起彼伏的謾罵詛咒聲,不絕于耳。 一個香客,拿著一對蠟燭照著龔青嵐的腦門砸去,唾罵道:“砸死這妖婦,如此歹毒,就該將你掏心挖肺,看看是不是都熏黑發臭了!” 她一開頭,香客紛紛掏出籃子里的香燭貢品砸向龔青嵐。 龔青嵐還處在那驚愕中,直到肩胛一陣疼痛,適才回過神來。聽著難以入耳的叫罵聲,龔青嵐面色發白的說道:“這匕首是從梁上飛射而下,大師豈是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能殺害的?你們尊敬、信仰大師,定然是希望抓住真正的兇手!” 眾人手中的動作一頓,思索著她話中的可信度。忽而,有人小聲的嘀咕,音量不大不小,卻足以大殿之人聽清:“功德殿,大師做法之時,就連小師傅都要去殿外候著。除了香客,再無其他閑雜人。大師若不是你所殺,是誰?” 人群里,再一次的起哄,龔青嵐故作鎮定,看著德高望重的智空在她眼前死去,受到不小的沖擊。手心沁出薄汗,冷然望著眾位香客:“我與大師無冤無仇,為何要置他于死地?親眼所見,都未必是真,何況只是一個假象!官府斷案都要證據,你們不能平白冤枉人。若信不過我,可叫仵作驗尸!” “你可真惡毒,殘害了大師,竟連大師的遺體也要毀了!” “難道你們想要兇手逍遙法外?”龔青嵐面目冷清,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應當通知監寺大師,徹查!” 小沙彌雙眼紅腫,眼底蓄滿了悲慟,手指著龔青嵐,嫉惡如仇道:“你還要狡辯!我親眼瞧見你把匕首刺進方丈胸口!任你巧舌如簧,監寺師傅斷然也不會輕易饒你,定會叫你償命”小沙彌氣糊涂了,當下口不擇言。 龔青嵐知曉她解釋也無人會聽,當時銀光閃過,她下意識的伸手想將方丈推開,可終是來不及。小沙彌進來,恰好瞧見她收回手。 “我若要殺了方丈,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師傅三番兩次阻撓,莫不是方丈之死,當真有蹊蹺?”龔青嵐冷笑道:“我竟不知慈悲為懷的師傅,會如此不明事理,草菅人命!” 小沙彌一口氣憋在心頭,臉色青紫,忽而,眼睛一亮,高聲喊道:“主持師傅,您來了,這位施主殺害了智空方丈,您可要給方丈主持公道。” 住持師傅白發白須,慈眉善目。一襲燙金袈裟,步履輕盈,如世外高僧。 盤腿坐在蒲團上,摸了智空的脈門,隨即掀開眼皮,觀望口鼻。最后檢查胸口的傷,周邊溢出黑色的血液,照著火光,隱隱泛著幽藍的光芒。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當時是什么情況?”住持師傅伸手蓋在智空眼睛上,合上他的眼皮,猛然拔下匕首,血如水注噴灑而出。主持師傅拿著灰布帕子一揮,血水盡數灑在帕子上,一滴都不曾濺在地上。 “當時授完課,方丈便將開光紫檀手鏈交與我。只聽到‘啪啦’一聲,仿若有物件燒裂,匕首自梁上飛射而下。”龔青嵐將事因原委一一托出,并沒有一絲隱瞞,除卻大師奉告的那句話。 主持大師沉吟,望著大殿高粱,銀白的眉緊皺。 小沙彌生怕主持師傅聽龔青嵐的一面之詞,連忙說道:“住持師傅,您別聽她狡辯。倘若無人在梁上射下匕首,即使是繩索拴住,懸掛在梁上,也是直直墜落,刺在頭頂或是肩膀,怎能扎進胸口?” 主持師傅看著龔青嵐:“施主可有話說?” 龔青嵐頷首,繞著大殿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供桌上一根紅色蠟燭的燭身掛著一條黑色的細絲線,伸手摸一下,放在指尖碾碎,放在鼻尖聞了一下,有股刺鼻的羽毛燒焦之味,斷定不是燭芯留下的痕跡。順著這個方向望去房梁,這個角度,恰好對準了智空大師的位置。 “主持師傅,麻煩您吩咐人去第四根梁柱死角察看,是否有利器劃過的痕跡。”龔青嵐心中初步有了想法,還需有人驗證。 住持師傅飛身而躍,落在龔青嵐指的那根房梁,上梁夾縫中有摩擦痕跡,下面橫梁有一道深深的劃痕。心念一動,拿著手中的匕首放在上邊比劃,恰好是刀尖留下的劃痕。 翩然落下,望著龔青嵐的目光復雜:“若不是你所為,你怎知這般清楚?” 龔青嵐從容不迫的說道:“其余燭火上都是流淌著燭淚,而之前我聽到呲啦的斷裂聲,定然是被燒斷引起的聲音。恰好那根燭火上掛著一條黑線,與絲線形同。仿佛是燒斷了一截,掉落在燭身。我便大膽的揣測是否有人用絲線綁著匕首放至梁上,待銀絲燒斷,匕首便如離鉉的箭一般,迅猛的射下。” 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不是一般人所為,位置、時辰算的精準,若是稍有偏差,便是不能成功的。” 小沙彌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順著她說的線索一一望去,確實是有絲線綁著,因為她指的方向,那地上有一條斜直的黑線,焦灰凝成。 “匕首又不是弓箭,怎得會飛射而下?”人群中,有人質疑道。 龔青嵐不慌不忙的說道:“這也是我為何叫住持師傅去梁上查看可有刀痕的原因,若是有,便是印證了我所想。”龔青嵐找到一個木架,形似房梁構造。拿過匕首,用銀絲綁住匕首手柄,將薄如刀片的匕首尖端朝下放,扳彎成弓箭彎曲的弧度,一手拉緊了銀絲,讓它緊繃到極致,拿著燭臺燒斷銀絲,匕首被‘嘣’的震動,失去束縛,頃刻間反彈飛射而出,‘叮’的扎刺在地上。 眾人震驚了! 大師居然是這樣被暗害的! 可倘若不是她所殺害,她為何對匕首布置,如此清楚? 小沙彌眼底驚愕,被事實堵得啞口無言。 “銀絲拉得越緊,它反彈便更大,氣勢更兇猛。稍微放松了,便是會到達不了目標。”龔青嵐冷靜自持,看了眼之前失神時,劃破的手指,扔掉手中的物件說道:“所以,他們才會選用柔韌性極強的薄刃。” “你可知兇手是誰?”住持師傅深深的看了龔青嵐一眼,落在這個位置上說道:“智空大師平素都是喜站在香客后方,極少站在香客前面。若是站在前面,定是來人有不同之處,在端詳他的面相。恐怕今日智空大師站在前方,便是你有奇特之處。但若不是精通面相或是熟知智空大師之人,匕首便是落在施主的額頭。” 龔青嵐渾身沁出冷汗,她明白主持師傅話里的意思,那人設下殺局,目標是她。可卻被方丈突然變動位置,使她后退幾步,保持禮數距離,匕首刺在方丈的胸口。 若是是為了暗殺方丈,那人必然要算計出方丈的習性,和她是否能引起方丈的注目,早早便在暗中觀察她。但這種結果,卻是萬分之一,斷然是沒有可能! 得出對方要殺的是她的結論,而非方丈! “住持師傅是要我找出兇手,免得日后再次遇到類似的殺局,讓別人成了替死鬼?”龔青嵐看著主持大師眼底閃爍的精芒,嘆息的說道:“您可以找知府徹查。” 心中卻是明白,布下這般精妙的殺局,斷然不是簡單之人。 腦子里不斷的回想她有過節的世家大族,只有李都司、魏國侯府三少夫人,齊少恒與……長寧侯世子。 李都司如今自顧不暇,忙著疏通官道,調職京都,可排除嫌疑。魏國侯府三少夫人李麗影雖有心計,卻沒有大智謀。齊少恒城府不深,全靠二夫人出謀劃策,最后最有嫌疑的便是長寧侯世子。 會是他么? 他一一符合條件,也有足夠的理由要殺她。 目光落在隱在人群中的薄黎希身上,徑自走過去。眾人見她走來,紛紛讓開一條道,暢通無阻的站在薄黎希跟前。 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掃過,圍著轉了一圈,視線落在袖擺幾滴深色痕跡。伸手攥住袖擺,上面凝固了幾滴燭淚。隨著她拉伸袖擺,薄黎希的手露出來,食指上有一條紅色傷痕,儼然是利器所傷。 “世子爺,可否給個解釋?”只要鎖定嫌疑人,總會找出蛛絲馬跡。 “你懷疑本世子所為?”薄黎希目光陰鷙冷沉,隱含著肅殺之氣。仿若龔青嵐點頭,下一口便要扭斷她脖頸。 “所有人都有嫌疑,不過是世子身上多了許多‘巧合’。”龔青嵐冷冷的笑道。薄黎希暗中給齊楚嬰出謀劃策算計她,可惜計是好計,卻是被齊楚嬰給搞砸了。 “本世子進香,無意間觸碰到燭臺,你可信?”薄黎希染有薄怒,口氣極盡嘲諷。 “傷口作何解釋?”皆是薄刃所傷,當真就有這么巧合的事? 似乎窺出龔青嵐所想,薄黎希攤手道:“巧合罷了!” “世子可以說你這傷是作何所致吧?” “龔青嵐,這么多人,你為何偏偏揪著本世子不放?不得不懷疑,這個陷阱是你設下陷害本世子,一箭雙雕?”薄黎希目光陰冷,口氣邪肆道:“還是你在記恨本世子?” 龔青嵐躲開他伸來的手,譏誚道:“這么多人,唯有世子這般巧合,難道不行人生疑?何況,我為何要殺了方丈?” 薄黎希一怔,深深的凝視龔青嵐一眼,緩緩的說道:“他知道的太多了。” 龔青嵐渾身一震,心中篤定了是他! 如若不然,他那別有深意的眼神從何而來?恐怕是聽到她與方丈說的話了! “本世子敢作敢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齊少夫人如此針對我,是否無法收場,拿我做替死鬼?”薄黎希目光深沉,忽而一笑道:“如此,為了洗清嫌疑,本世子不得不追查兇手。” 這話說的仿佛他是被龔青嵐陷害,只因龔青嵐抓不住兇手,便借勢誣陷他,逼得他動手捉兇。 龔青嵐冷眼看著薄黎希,他敢如此說,斷然是已經想好了退路。 薄黎希仔細看了眼大殿死角,忽而,目光落在供桌下的長條蒲團上,走過去,修長的手指勾起一根鴉青色繩索,露出一枚吊墜玉牌。 “齊少夫人看清楚了,這是兇手遺落。”薄黎希隨手一扔,玉牌穩穩落在龔青嵐的手上。 龔青嵐看著玉佩背面刻著名字,正面刻著菩薩的圖像。驀然望向人群,只見原本站在里頭的蕭正生,不見了蹤影。 倘若是蕭正生也能說的過去。 可,當真是他么? 龔青嵐目光微閃,斂去一閃而逝的暗芒。將手中的玉佩給主持大師,歉意的說道:“人跑了,還望主持師傅遣人追拿。” 住持師傅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揪出兇手,還智空方丈公道。可在元兇未曾落網之前,請施主隨貧僧去凈心殿。” 軟禁? 龔青嵐心中失笑,這是不曾相信她了。 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叫罵聲:“賤種,我是你哥,你敢這么對我!” “松手!快松手!不是我要陷害那毒婦!活該她被人陷害,這般惡毒,死了也活該!” 叫囂聲越來越近,眾人齊齊望向大殿門口。 只見一襲白色錦袍男子,芝蘭玉樹,披著銀色月光走來。后面兩個隨從,扣著穿著鴉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 長福、長順將人往方丈跟前一推:“大師,這賊人捉住,可否放了大少奶奶?”長福與長順眼底目光欽佩的望著龔青嵐,她那一番言論,他們盡數聽進耳中。本想進來一看,卻是被大少爺給攔住。 如今,倒也知曉大少爺為何阻攔。 “呸!我不是——唔唔——”蕭正生話未說完,便被堵住了嘴,幾個小師傅立即將他拖了下去。 龔青嵐看著面色蒼白的齊景楓,頭發微濕,披著霧水。鼻尖微微一酸,她之前恢復殺局時,看到人群中的一抹白,微微的失神,匕首劃破了手指。不過眨眼的瞬間,便瞧見那抹白翩然離去。 原來,他知曉他在,對她會有影響。知曉她能破解了這陷阱,便在外候著。知曉她不愿藏躲在他身后,由他庇護,他便在暗處護她,關鍵之時出手。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出手相助,老衲不勝感激。今日之事,老衲雖不愿將兩位貴人牽扯其中,卻是造化弄人。”主持大師行了佛禮,神色肅穆的對諸位香客道:“智空遭此厄難,我等對賊人兇惡痛覺。今日諸位施主暫且回禪房休息,明日老衲懇請智臻大師出關,為各位做功課。” 龔青嵐暗道這和尚狡猾。 眾人散去,小沙彌替智空大師更衣,不解的說道:“主持師傅,您明知不是那賊人所為,為何要認了?” “智空早已算出他有此一劫,莫要追究,讓國安寺遭受厄難啊。”主持大師眼底滿是蒼涼,智空算了一世的命,卻參不透他自己的命數。只知氣數將近,無法化解。 想起長寧侯世子意味深長的話,蒼涼一笑:知道太多惹的禍端么? 或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