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此時,視線中已經出現了使團車隊的身影,于是兩人停止了交談,堆起笑臉,快步迎了上去。 使團車隊在城門口停了下來,從為首的一輛馬車上,跳下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 這名男子穿著做工精良的奇裝異服,頭上戴一頂華麗羽帽,帽檐上綴滿了各種各樣的名貴飾物,舉手投足間,皇族氣派十分張揚。 聞守繹猜想,此人定是延陵國王子延陵葉浪無疑。 于是他笑著上前一步,按照延陵國的禮節向延陵葉浪行見面禮:“葉浪王子,歡迎您來到大曜做客。” 他此話一出,身后包括韶寧和在內的幾位接待官員都跟著行延陵國的見面禮。 延陵葉浪雖然長得高大魁梧,臉上卻還殘留著一絲少年人的稚氣。他斜睨了這些官員一眼,神情倨傲地冷哼了一聲。 他此次自告奮勇出使大曜,是因為聽說大曜帝國新繼位的皇帝,是個年紀比他還小一些的年輕皇帝,他很好奇,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皇帝,究竟是如何治理疆域比他延陵還要大好幾倍的大曜帝國的。 但是在快要抵達繁京的時候,他卻聽使團提前派去的使者回來告知,大曜皇帝因為忙于政務,沒有時間接見使團,所以派了幾名大臣負責接待。 延陵葉浪當即心情就不好了,他們延陵國雖然是大曜帝國的屬國,但好歹也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大曜的皇帝不親自接見,明顯是不把他們延陵國放在眼里。 所以當接待官員向他行禮時,他冷著臉沒有回以相應的禮節。 他身后跟隨的使團官員見他如此無禮,當即冷汗就下來了,忙不迭地向大曜的官員們行禮,希望可以彌補王子在禮儀上的疏忽。 聞守繹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冷冷一笑,心想這位王子想必也是個被父親寵壞了的孩子,他們延陵國能保留至今,完全是大曜歷任皇帝遵循始祖皇帝的一份遺照罷了,如若延陵國什么時候讓大曜看不順眼了,大曜要將其收為己有,也不過是手到擒來罷了。 他心中雖如此腹誹,臉上卻露出十二分的真誠,笑道:“今日天氣炎熱,葉浪王子與使團諸位一路行來,想必早已旅途勞頓,我們已為諸位備好了接風筵席,這邊請。” 他剛要轉身,卻聽延陵葉浪用生硬的大曜語言說道:“且慢。” 聞守繹循聲望過去,只見延陵葉浪回到馬車旁,朝車簾內說了幾句延陵話,隨后便見四名延陵少年相繼掀簾出來,跳下馬車,依偎在延陵葉浪身旁。 這些少年年紀都不超過十六歲,一個個容貌妍麗、男女莫辨,看得在場的大曜官員都有些發怔。 但當延陵葉浪左擁右抱地摟著他們時,眾人縱是再后知后覺,也約略猜到了什么,臉上的表情變得微妙了起來。 大鴻臚李宜望見聞守繹臉色隱晦,以為他心中不快,于是走到他身邊,低聲解釋道:“丞相大人,這位葉浪王子從小便有龍陽之癖,延陵王對他甚是寵愛,也由著他胡鬧。 “這一次他出使大曜,堅持要將這幾名男寵帶在身邊,延陵王拿他沒辦法,所以特地命使團的人提前知會我們,希望我們視而不見也就算了。” 聞守繹聽他如此解釋,也就全當沒看見,笑容滿面地請葉浪王子一行人隨他前往筵席之所。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韶寧和正一臉復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此刻的韶寧和心中琢磨著,既然伶舟喜歡男人,那么聞守繹本人也應當是喜歡男人的,只是他為官這么多年,居然能夠不露一絲馬腳,即便兩年前殷峰當著他生日宴以贈送小倌來羞辱他,他亦能四兩撥千斤地輕松將臟水潑回去,看來這個聞守繹,對于不利于自己官途之事,當真是可以舍棄一切的。 想到此處,韶寧和心中又莫名沉重了幾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筵席之上,聞守繹謹守待客之道,偕同幾位官員頻頻向延陵葉浪敬酒。 延陵葉浪畢竟是個驕縱慣了的王子,雖然之前對大曜皇帝未親自接見的事情耿耿于懷,但美酒佳肴當前,他也就漸漸忘了心中不快,一邊摟著懷中男寵,一邊大笑著與眾人談笑。 但這位王子會說的大曜話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使用自己的母語交談,雖然有兩國的翻譯官在旁翻譯,但聞守繹知道,這些翻譯官都是本著粉飾太平的原則,只挑好聽的說,對于葉浪王子明顯不太恭謹的言論,卻是被他們暗暗刪去了。 于是聞守繹不時地偏頭詢問坐在自己身側的韶寧和,葉浪王子說的某某句和某某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韶寧和于是一五一十地翻譯給他聽,其中不乏一些延陵本國的臟話,他也毫不避諱逐一翻譯。 聞守繹聽著聽著便氣樂了,加之飲了些酒,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了下來,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提防韶寧和,見他一本正經地翻譯出葉浪王子那些粗俗不堪的下流話時,一個沒忍住,拍著韶寧和的手背哈哈大笑起來。 韶寧和還是第一次看見聞守繹當著自己的面開懷大笑,腦中不由回想起以前伶舟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每每開懷暢笑時,也是這樣的神情動作,簡直如出一轍。 想到此,他臉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來,嘴角噙出了一絲笑意。 延陵葉浪酒至半酣,看著宴會中翩翩起舞的姑娘們,神色便開始不耐煩起來。 “下去,都給我下去!”他用揮動臂膀,用延陵話嘰里呱啦吼道,“我不要看女人跳舞,我要看男人跳!” 他此話一出,跟著他來的幾位延陵使者都尷尬地變了臉色。 聞守繹聽完韶寧和的翻譯,臉色雖然說不上好看,但也沒有使團所擔憂的那樣勃然變色。他低眉斟酌片刻,對李宜望道:“那便帶葉浪王子去南旖館吧。” 李宜望吃了一驚,南旖館是繁京城內規模最大的一家小倌館,他沒有想到,丞相居然會如此遷就延陵葉浪,帶他去那種地方。 聞守繹自然明白李宜望心中在擔憂什么,于是借著讓他扶自己起身之際,低聲道:“這個延陵葉浪充其量就是個草包王子,今日種種張揚傲慢的做派,不過是想激怒我們,引我們主動挑起事端罷了,若皇上有心與延陵國開戰,我們大可以狠狠地羞辱回去。 “但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朝中政局尚未穩固,延陵畢竟是個體系完備的國家,雙方開戰,我大曜雖然不至于落敗,但若時機不對,也只能落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場,對我們有害無益。” 李宜望垂首道:“還是丞相大人思慮周全,是下官目光短淺了。” 聞守繹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若是對南旖館那地方反感,就不必親自陪同了,讓人準備好馬車,由我陪著葉浪王子去即可。” 李宜望一聽這話,忙道:“不不,丞相大人,下官怎敢讓您……” 走在聞守繹另一邊的韶寧和卻開了口:“李大人,你就不必去了,這里有我陪著聞大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他頓了頓,“再者,南旖館那地方畢竟不雅,朝廷命官去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落下不良風評。” “這……”李宜望心想韶寧和所說也有道理,猶豫了片刻,向兩人躬身道,“那便辛苦兩位大人了,下官這就去安排車馬。” 帶著使團去南旖館,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李宜望布置得十分低調,只安排了兩輛民用馬車,先將延陵葉浪送上其中一輛馬車,然后請聞守繹和韶寧和乘上另一輛馬車。 此時月上中天,街上十分安靜,只聽聞馬蹄噠噠聲與車輪碾壓路面的摩擦聲。 聞守繹白日里折騰了一天,晚宴上又喝了些酒,覺得身子有些疲乏,便一手支在窗欞旁,按著太陽xue閉目養神。 韶寧和就坐在他的對面,借著幽黯的月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聞守繹。 之前聞守繹對李宜望分析利弊的那段話,他在旁也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對聞守繹的觀感漸漸發生了新的變化。 以前他總覺得,聞守繹是個在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皮囊之下隱藏的自私自利的真小人,但如今,他又覺得自己以前對此人的評價,似乎有失偏頗。 聞守繹忍耐功夫一流,這一點韶寧和一直都知道,并且望塵莫及。但他以前不知道的是,聞守繹的隱忍,似乎也并不全是為了圖謀一己私利,有的時候,他也會心懷江山社稷,以大局為重。 但越是對聞守繹有了新的認識,他心中的滋味就越不好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里,像是有兩種力量在進行拉鋸戰,一方憤恨地說,他是害死你父親的仇人,父仇未報已是不孝,怎可對仇人的做法產生認同? 另一方卻說,人在官場,總有不得已之處,更何況如果鳴鶴所言屬實,伶舟體內藏著兩年后的聞守繹的魂魄,此人非但對自己情深意重,更是奮不顧身地救過自己一命,如今的他,又有什么立場來憎恨聞守繹? 聞守繹閉目片刻,復又睜開了眼睛,瞧見韶寧和盯著自己的面孔發呆,臉上又是那種隱晦不明變幻莫測的表情,心中沒來由一陣悸動。 幾日前與韶寧和春宵一度的夢境仍歷歷在目,聞守繹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那一幕幕身體交纏的香艷綺景便越是鍥而不舍地往腦子里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揮散胸中那一股灼熱欲念,面色不善地打破了沉寂:“韶大人,你盯著我看做什么?” 韶寧和恍然回過神來,迅速掩飾自己臉上的窘迫,尷尬笑了笑:“是下官失禮了……我只是在回憶,上一次聞大人提及的關于我父親死因的那番話。” 聞守繹不耐煩地道:“我以為上一次,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沒錯,之后我回去想了一整晚,終于想通了一件事。” “哦?”聞守繹挑了挑眉,露出了一絲興趣。 “——不論當時聞大人有沒有出賣我的父親,他的結局都是死路一條。而聞大人,不過是憑借這一機會,從中牟利罷了。” 聞守繹意苦笑了一下:“你若當真心思如此通透,又何必苦苦與我過不去。” 韶寧和垂下雙眸,淡淡道:“聞大人或許不知,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迷惘中掙扎,每每想起我父親枉死,我恨不能將仇人立地正法,噬其骨、啖其rou。 “但是當我真正踏入仕途之后,每當我往前邁出一步,距離官場的黑暗就更近一步,了解到的真相就更多一些。直到后來,我駭然發現,我的殺父仇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體,甚至是整個國家。這個時候,我該去找誰報仇?先帝嗎?” 聞守繹猛地傾身捂住了韶寧和的嘴巴,低聲斥道:“這種話也是你隨便可以說出口的?” 韶寧和緩緩抬起眼眸,定定望住聞守繹,眼神炙熱得讓聞守繹猛然心悸,燙手般地縮回了手。 韶寧和卻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聞守繹的身體,望著那個不知沉眠于何處的靈魂,低啞著聲音問道:“你還關心著我嗎?” ……你還是關心著我的吧,伶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冷不丁被韶寧和握住了手,聞守繹心底最隱秘的那根弦被撥動了一下,久遠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那是在武帝三十一年,韶甘柏被處斬不久,除宦風波尚未平息,許多與除宦事件沾上邊的朝廷官員,全都明里暗里地遭到了席德盛的打擊報復,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誰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聞守繹得了韶甘柏照顧其子的臨終囑托,生怕席德盛會先一步找到韶寧和,于是顧不得當時風聲正緊,喬裝成年輕商人的模樣,輕車簡裝連夜趕路,終于趕在席德盛爪牙察覺之前,抵達了韶甘柏的祖籍老家文錫郡,找到他那個寄養在鄉下的兒子韶寧和。 此時的韶寧和,已經長到了十歲,被他的奶娘保護得很好,鄉里村民們雖然約略知道韶寧和有個當官的爹,但具體是哪位官員,他們卻知之甚少。 再加上韶寧和與奶娘平日里穿著粗布衣裳,生活十分低調,所以當地人都沒有將他與那個位列三公又一夕間上了斷頭臺的御史大夫韶甘柏聯系在一起。 聞守繹找到他們主仆二人之后,便向奶娘說明了來意,并未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 奶娘聽罷,當著韶寧和的面痛哭流涕。她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陷害自家老爺的罪魁禍首,但如今老爺一家滿門抄斬,老宦官席德盛還在咄咄逼人地肅清余孽,想要斬草不留根,唯有眼前這位官爺愿意伸出援手,保他們不死。 然而,當奶娘將韶寧和帶到聞守繹面前,叮囑他跟著這位官爺隱姓埋名地生活時,滿腔仇恨的孩子竟突然撲了上來,抓住聞守繹的一只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聞守繹吃痛,想要將孩子甩開,但孩子咬得十分狠絕,一時間竟甩不開。就連奶娘在一旁勸,他也完全聽不進去。 聞守繹低了低頭,從孩子臉上看到了“同歸于盡”的悲壯表情,心下有些無奈,又覺得有些好笑。 這還只是一個孩子,只會遵從本能對殺父仇人施展最原始的報復,但是這種程度的報復,又有什么意義呢? “你就算咬得再狠,也不過是咬斷我一根手筋罷了。”聞守繹語氣冷淡地道,“就算你廢了我一只手,我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官途之上平步青云。 “可是你呢,從此你將失去唯一一個愿意對你施以援手的人,沒有了我的庇佑,你和你的奶娘很快就會被席德盛找到,然后被送去與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相見。你覺得你這樣因一時置氣而自毀長城的做法,有價值嗎?” 孩子齒間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眼中仇恨的火花閃了一下,仿佛心中有所動搖。 聞守繹繼續道:“你與其用這種方式報復我,不如日后出仕為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還能顯出你的些許能耐。”他說罷,頓了一頓,盯著孩子問道,“你敢是不敢?” 孩子漸漸松開了牙齒,在他手腕上留下兩排鮮血淋漓的牙印。 他眼中仇恨的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但瞪著聞守繹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等著瞧。” . 這是二十歲的聞守繹,與十歲的韶寧和之間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