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是不是在想我?” “我天天能見著你,想你做什么?” “如果是想跟我……嗯,不必忍著啊,直接說就好了。” “喂——”韶寧和反嘲,“你還好意思如此大言不慚,也不想想昨晚上,究竟是誰先體力不支暈過去的?” 伶舟心下微微一窘,臉上卻面不改色:“那就多練習幾次,下回我保證不在你筋疲力盡之前暈過去。” 韶寧和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摸摸他的腦袋:“行了,別嘴硬了,昨晚上是我沒控制好,以后我不會這樣毫無節制地折騰你了。” 伶舟心里有點不爽,韶寧和越是慣著他,越讓他生起一種挫敗感。他對自己第一次的表現很不滿意,下一回,他一定要扳回一局才行。 他正如此下著決心,卻聽韶寧和已經轉移了話題:“對了,伶舟,今日丞相召我去問話,你猜結果如何?” 伶舟這才想起正事,忙問:“如何了?” 于是韶寧和將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說罷感嘆道:“我記著你的話,該冒險的時候就得冒冒險,這法子果然奏效。” 伶舟雙眼晶亮地看著他:“那丞相最后答應了么?” “丞相說,既然我想出人頭地,他也不攔著我。他會幫我打通關節,但要成功,還得靠我自己的努力。” 伶舟猜測道:“丞相大人的意思,是讓你在接下來的議郎閣會議上有所表現?” 韶寧和驚詫地看著伶舟:“你怎么知道?” “猜的唄。”伶舟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既能幫你打通關系,又需要靠你自己努力,還有什么比在議郎閣會議上嶄露頭角更合情合理了?如此一來,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表現,還有誰會在背地里非議你呢?” 韶寧和點頭道:“我也是猜到了丞相有此番考量,所以,我接受了他對我的考驗。” 伶舟望著他躊躇滿志的模樣,心中微微一動,笑道:“寧和,以前我跟著師傅的時候,師傅曾教導過我一句話,現在,我將這句話轉贈與你。” 韶寧和想起伶舟還有位已經遠游了的世外高人師傅,于是好奇道:“什么話?” “善造勢者,為智;善用勢者,為謀。什么時候需要造勢,什么時候只需用勢,得因時而異。”伶舟說到此,突然表情一變,故作崇拜地望著韶寧和,“這一點,相信議郎大人日后一定能參悟得比小人通透。” 第六十六章 三日之后,議郎閣果然召開了一次議事會。 參加本次會議的人員,除了光祿丞李往昔、光祿大夫蔡衡宇、太中大夫段啟云、中散大夫譚笑憫、諫議大夫張崇翮,以及包括韶寧和在內的諸位議郎,還有同樣隸屬于光祿勛的兩位頗有資歷的中郎將。 官員們陸續進入會場時,都沒有注意到,在會場的另一端,光祿卿管喻齡引著聞守繹,從會場后方的狹窄階梯拾級而上,十分低調地進入了二樓的小會議廳。 “丞相大人,這邊請。” 在管喻齡的示意下,聞守繹神色平和地在主位上落座,他所在的這個位置,只要略一低頭,便能透過窗戶,將下方的主會場看得一清二楚。 管喻齡從一旁的小廝手中接過茶盤,親手為聞守繹斟茶,口中賠著小心:“不知丞相大人今日到訪,準備不周,還望見諒。” “是我沒有提前通知,這不怪你。”聞守繹擺了擺手,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樓下主會場的入口處,他發現每一位參會人員在進入會場時,都被要求在登記簿上按手印。 聞守繹鮮少參加此類會議,對此表示不解。 “這是守密承諾,”管喻齡解釋道:“一般性會議是不需要如此繁瑣的流程的,但如果涉及重要議事內容,在會議結果未正式公布之前,所有參會人員不得對外透露一個字,以手印為證,如若有人違反規定,將根據后果的嚴重性予以相應懲處。” “原來如此。”聞守繹微微頷首,隨即意識到了什么,起身道:“那么我是否也該避避嫌?” “不必不必,”管喻齡忙請他坐下,“本次議事內容,是皇上親自定的。皇上還說,宋將軍之事,已事先與丞相大人有過商討,所以下官認為,丞相大人既是知情人,旁聽也無妨。” 聞守繹心下了然,果然是討論關于宋翊之事。但隨即他心中又有些疑惑,皇上跟管喻齡提的這一句話,是隨口一提,還是故意為之? 如果只是隨口一提,以皇上與管喻齡僅有的幾次接觸來看,關系應該還未達到能信口閑聊的程度。但若是故意提及…… 聞守繹越想越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他擰著眉,將幾日前與成帝的一番奏對細細回想了一遍,突然腦中精光乍現,豁然開朗。 他記得,他為帝師時,曾向小皇帝傳授過一些御下之法——面對心機深沉者,問話不宜過于直白,否則就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應當旁敲側擊、迂回而上,在對方視聽被混淆的瞬間,出其不意地切中要點,往往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這就是所謂的“鉤鉅法”。 沒想到,皇帝年紀輕輕,竟已能將這一方法運用得如火純青,連他這位老師也被蒙蔽了過去。 當初皇上召他入宮,先是故作隨意地八卦了一下前日壽宴之上發生的小插曲——此時的皇上,料想他可能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對殷峰所為表現出極度不滿,二是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若是前者,皇上也許會附和幾句,指責殷峰的不是,同時建議他盡早成婚,免除謠言。但談話也許就到此為止了,因為這只是皇上的一種試探。 但他選擇了后者,于是皇上一邊安撫他,一邊輕巧將此話揭過,隨之而來的成婚建議,或許真是太后授意,又或許不過是皇上為了結束這個話題,信口一提罷了。 但他隨后給出的拒婚理由,卻出乎皇上意料,以至于雙方半真半假地上演了一場感人肺腑的忠臣伴仁君的戲碼。 不待此戲落幕,皇上緊接著便提出了宋翊之事,這才是此次召見問話的重點。 皇上其實對宋翊早有防心,想召他回京,但考慮到自己親政時日尚短,勢單力薄,萬一遇到朝中重臣反對,將阻力重重,難以收場。于是,他打算從昔日恩師兼丞相的聞守繹這里尋求支持。 但召回宋翊,一方面是削弱了宋翊的兵權,另一方面,卻是在繁京之地,為殷峰增加了政治盟友,這對聞氏一黨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利。 是以,才有了開場那一番虛虛實實的試探。 而他借歷史典故給出的暗示,也是支持皇上召回宋翊,這使君臣二人立場達成了一致,令皇上十分滿意。 最后皇上拜謝恩師的舉動,一方面或許是真心誠意地表示感謝,另一方面,卻也阻斷了他的退路,令他不得不堅定立場支持到底,沒有動搖反悔的余地。 如果是平日里的他,或許在皇上轉移話題時,便能立即識破對方的意圖。 但當時他的思緒轉到了韶寧和送的那幅畫上,過于在意韶寧和送畫的時機與動機,一時分了心神,擾了思緒,以至于疏忽了皇上此番召見背后所隱藏的深意。 好在他全程應對尚無太大紕漏,反而贏得了皇上對他的進一步信任。倘若他當初并未表現出對殷峰的寬容雅量,而是在皇上面前參殷峰一本的話,皇上極有可能會放棄向他請求支援的念頭,轉而從太尉殷峰那里尋找君臣聯盟的突破口。 皇上與太尉一旦真正達成聯盟,也就意味著他與皇上之間一直靠師生情感所維系的紐帶將越來越脆弱,直至完全崩裂,后果不堪設想。 聞守繹想到此處,心中暗叫“好險”,額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皇上雖以師徒之禮相拜,但聞守繹知道,從今往后,他可不能再小覷了這位皇帝,畢竟,他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學生了。 此刻的聞守繹,雖然情緒起伏不定,但當著管喻齡的面,卻絲毫不露端倪,只在側身張望之際,不著痕跡地拭去了額間汗水。 管喻齡見他一直沉思不語,不知他心中所想,候在一旁有些拘謹。 聞守繹意識到自己疏忽了這位光祿卿,于是迅速調整狀態,故作隨意地指了指剛走入會場的韶寧和:“那位,可是我今年年初向你推薦的韶議郎?” “正是。”管喻齡終于又有了話題,心下一松,隨即略帶奉承地道,“因是丞相大人所薦,下官一直對這位韶議郎保持著關注。” “哦?”聞守繹揚了揚眉,“那你覺得,這韶議郎才能如何?” 管喻齡實在想不起韶寧和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究竟有何功績,只能含混道,“韶議郎年輕才俊,相信日后必有一番作為。” 聞守繹淡淡一笑:“我倒是聽說,這韶議郎在職期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建樹啊。” “這……”管喻齡偷偷瞄了聞守繹一眼,摸不透丞相大人對那韶寧和究竟是個什么態度,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只聽聞守繹繼續道:“如果一年之內,這位韶議郎還是沒有任何建樹的話,你也不必客氣,直接讓他收拾包袱走人吧。” “……是。”管喻齡躬了躬身,小心應下,心中卻在納悶:這是什么苗頭?難道韶寧和什么時候得罪了丞相大人,要被當做棄子處理了? 第六十七章 參會人員陸續進場之后,便按照職位高低依次落座。 卻說這會場的座位安排,也是頗有講究。坐在首席的是光祿丞李往昔,左右兩側各坐了兩位大夫。但這李往昔的位置,卻不是擺在正中央,而是略微往左偏了一些【注】。 照理說,光祿卿不出席本次會議,在官職上位于二把手的光祿丞李往昔,坐在主位上是當之無愧的。但李往昔心里清楚,雖然他的官職較高,但在資歷上,他不如四位大夫,在俸祿上,他更是差了四大夫之首的光祿大夫一大截。 在這以資歷論英雄的光祿勛中,李往昔十分明智地對四位大夫,尤其是光祿大夫表現出了十成十的敬重與謙遜,四位大夫對他這個后來居上者,倒也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待參會人員全部到齊之后,光祿大夫蔡衡宇便宣讀了關于朝廷即將召回征西大將軍宋翊的決定。 由于此項決定尚未正式發布,蔡衡宇一再強調,要求各位參會人員務必嚴格遵守保密條例,出了會場之后,不得對外胡言亂語。 其后,蔡衡宇提出了本次會議的兩項議題:一是推薦一名武將,暫時接替宋翊之職;二是推薦一名文臣,協助武將做好西北軍隊的事務性管理工作。 此兩項議題一出,會場一片嘩然。 如果說原本召回宋翊的決定,還無法讓人嗅到其中隱藏的硝煙味的話,那么緊接而來的兩項議題,卻是明白無誤地向眾人傳達了一個信息——朝廷此次召回宋翊,恐怕不再是像以前那樣讓他回朝例行述職,而是要沒收他的兵權了。 眾人尚在肚中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信息,卻見出席本次會議的中郎將之一程國坤首先開了口。 “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暫時接替’宋將軍?難道皇上想收了宋將軍的兵權?”程國坤生了五大三粗的塊頭,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再加上他性子躁烈,言行耿直不懂迂回,一開口便令眾人變了臉色。 “程將軍,稍安勿躁。”資歷最長的蔡衡宇首先出言安撫,“皇上是否要收回宋將軍的兵權,這一點我們光祿勛無權置喙,并且這個問題也不在我們此次會議的討論范疇中。我們只需根據皇上的意思,推薦一文一武兩位合適接手西北軍隊統御權的官員即可。” 蔡衡宇比較年長,說話慢條斯理,性子不急不躁,為人處世也是四平八穩,不見疏漏,在光祿勛中的個人威望還是比較高的,就連光祿卿管喻齡也敬他三分,其他人更是不敢隨便駁了他的面子。 是以蔡衡宇話音未落,另一位中郎將周煬便暗中拍了拍程國坤的后背,示意他注意收斂。程國坤不擅與人口頭爭論,又有同伴暗示,只好按捺下脾氣,虎著臉不再做聲。 周煬接著開口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人選?”他這一問就顯得比較謹慎了,先摸清皇上的意思再做決定,總是沒錯的。 蔡衡宇搖頭道:“這一點,皇上并未明示,想必還是要聽聽我們光祿勛的意見。” 一時間,眾人都陷入了沉默,會場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皇上要收回宋翊的兵權,這可不是小事。以宋翊目前在軍中無人能及的威望,恐怕這兵權,也不是那么好卸的,且不說這其中會出現多少阻力,就算真的卸掉了,將來會埋下多少后患,也是難以預料。 而皇上命光祿勛推薦接替人選,等于是將光祿勛推上了風口浪尖,搞不好會成為眾矢之的,在如此微妙的境地下,誰敢出這個頭? 蔡衡宇環視了一圈,連問了三次:“有沒有合適的人選?”都無人應聲,他心下也有些無奈了,能坐在這會場上的,個個都成了人精,關鍵時刻自然是明哲保身要緊。 半晌之后,卻是周煬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覺得……或許宋簡之比較合適?” 宋簡之是宋翊的同族遠房兄弟,年紀輕輕便跟著宋翊參加過多次戰役,兩年前被調回繁京,負責訓練新晉武將,在資歷、經驗、聲望方面雖不及宋翊,但在同齡人中還是占了很大優勢的。 最重要的一點是,宋簡之是宋翊一手提拔的將領,與宋翊有著同生共死的過命交情,若是由宋簡之來接手西北軍隊,可以冠冕堂皇的套上“提前培養宋家繼承人”的帽子,這不論是從宋翊的心理容忍度來看,還是從軍中輿論的接受度來看,都能起到一定的緩沖作用,不至于使軍隊與朝廷的矛盾太過激化。 因此,當周煬提出這一人選時,眾人都紛紛點頭贊同。 然而卻有一人,在此時投出了反對票。 而這反對之人,更是讓在場眾人十分意外——這人竟是韶寧和?這竟是每次開會都沉默不語完全沒有存在感的韶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