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對。”他承認了,站在原地故作輕松地頷首。 半晌,他倏然在她跟前俯身,蘇實真抬起頭,對上秦伶忠的眼睛,就像用玫瑰去撫摸玻璃。他們望著彼此,他沒有透露出絲毫憐憫心,但觸摸她的手指的確帶有溫度:“我希望我們只考慮快樂的事。” 玫瑰花蕾遮擋了長滿刺的藤蔓,蘇實真伸出手臂,徐徐將他引入荊棘深處。慵懶的黃昏,男女糾纏間,一切煩惱都暫且煙消云散。他們容納和攻擊對方。 “來,”俯視她的同時,他掐滅香煙,風輕云淡地挑釁道,“給我找點樂子。” 長發散亂滿床,她笑眼明亮,閃爍著黑夜的倒影。蘇實真悶不作聲,趁秦伶忠松懈的剎那間起身,轉瞬就反客為主,盤踞到他身上。 “不是我給你找樂子。”這回輪到她居高臨下。浪潮翻滾,在黑夜中卷入綿軟的細沙,一陣又一陣,“是你哄我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來不及了快上來!這是去拳擊場的車!!! 第16章 放松(16) 沒有人能無時不刻都快樂。 或許正因如此,每當單獨在一起,他們才總是做個不停。 浴室里水聲嘩啦啦作響,秦伶忠坐在更換過的床單上清理郵件。他批量將已讀過的信息移入垃圾箱,然后再從那里將它們再一次刪除。在新工作地點主動向他拋伸出橄欖枝的人不少,其中大部分還在安全范疇內,剩下幾個還存疑,八九不離十和家里相關。秦伶碌戒備他也是意料之中,早就肯定了的事。 剛好收到微信,他退出去確認了一下。消息欄里滿滿當當,有之前吃過飯的公子哥新一輪的邀約,也有大學班級群里各項畢業團建的通知。回到剛才的界面,余光掃到之前中秋節收到的祝福賀卡,突然之間,惡心的感覺像電流蔓延全身。 壞的回憶有很多,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先想哪個比較好。 也是初中的時候,在英國,父母都不在家。國內的朋友送來螃蟹,按人次一公一母。廚房準備好蟹八件,兄弟姐妹如行云流水般吃得潔凈而高雅,秦伶忠坐在餐桌邊,隱隱約約能聽到守在一旁的傭人們刻意壓低的議論聲。有人在等著看他出洋相,這世界不是所有場合都能有人手把手教你,只能硬著頭皮。 他只用了最基本的錘、剪與刮,并沒怎么動那只蟹。 回想到這里,秦伶忠忽然罷手,忍不住露出生理性厭惡的表情。 蘇實真洗過澡出來,看起來比以往還要白,正歪著頭打量他。 “你在看gv?”她問。 他因為她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中招:“什么?” “誰讓你一臉直男看g片的表情。”蘇實真笑吟吟地挖苦道,“還以為你在挖掘新玩法,害我空歡喜一場。” 而秦伶忠則毫不猶豫地接下這招,完全無所畏懼:“那太好了,其實我還想買點繩子什么的,希望你喜歡。” “哦,”她意味深長地拉長尾音,“要用在你身上嗎?” 他在這種細節上向來不較真,輕笑一聲就隨便帶過。 蘇實真畫過眼線,涂了厚厚的睫毛,臨走前,她貼住秦伶忠的脊梁骨,手臂越過耳畔,摟住他的脖頸。 秦伶忠正在忙,悶不作聲地抬起手,弄亂了她鬢角的頭發。 倏忽間,她有些不想放開他。 她也是這么做的,牢牢擁抱著,越糾纏越緊。她好像想把他變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忍受她,容許她像包裹在漁網里的農家女一樣愚弄自己。 “我要走了。”蘇實真吻了吻他,說。 秦伶忠與她說笑:“要不要帶一件最愛的東西走啊?” 她眉眼里都是笑地反問:“真的?” 她或許知道他在說什么,或許不知道,就像他不理解她一樣。他們自以為脫俗,受最少的事物所困,實際只是自欺欺人,不肯耗費心力去揣測對方,卻情愿渾渾噩噩,拉拽著對方背道而馳。 “還是算了。”蘇實真說。 從秦伶忠住的地方回自己家還挺麻煩的,有車接送還好,有時候她非要自己走,也就變得很花時間。好在蘇實真過得比較吊兒郎當,遲到也是家常便飯,基本不把時間當一回事。 公司有些人看好她,即便她沒放在心上。 蘇實真不是不知恩圖報那類人。 只是總是顯得無欲無求,對什么都不在乎,看不穿每天都在想什么,所以很難把控。 國內最大的同人展在最近舉辦。 與公司合作的游戲展區安排了角色的cosplay。蘇實真外貌比較出眾,也理所當然擔任了重要角色。 這是她第一次擔當女主角。 不了解內情的話,大概聽起來可能有點費解。 蘇實真最大的問題不是工作水平,而是工作態度。她不適合做模范或榜樣,考上大學后經常性混吃等死,花錢不算大手大腳,但有點太不關心收入多少。平時當當邊角料,只作為壁花存在也還好,一旦負擔的壓力大了,就容易翻車。為了不讓她闖禍,公司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在宣傳冊里把她的照片往后、刻意壓低她存在感放這種事都做得出。 但在看臉的行業里想埋沒美女實在很難。 蘇實真了解了人設,穿著超短裙和假發,抬起一側的膝蓋,滿面笑容,擺出符合角色的姿勢提供拍照。 一眾單反鏡頭和手機對著她拍攝。 其中有幾個鏡頭越壓越低,顯而易見是在尋找不正常的角度拍攝。展會門票平價,可以說是誰都能來,這種瞄準裙底拍攝的人并不少見,蘇實真也有應對他們的素養。 不過,很多時候,她也不是按素養行動的。差不多拍完一輪,蘇實真的臉色就疾速變黑,目不轉睛盯著一名正在專心致志拍攝她走光鏡頭的游客。 showgirl和游客發生沖突值得轟動,一不小心被主辦拉黑也有可能。好在經紀人剛好在周圍,立刻以showgirl狀態不佳為由,率先拉走蘇實真。 到了樓上,他才開始數落她。 盡管如此,蘇實真也早就習慣了被罵,照常盯著指甲走神,時不時用單音節敷衍幾句。 “算了,本來今天就沒想讓你來的,你現在回去吧。”負責人最后也無可奈何,一了百了問她,“有車可以坐嗎?” 她把假發取下來,包著發網,像個漂亮過頭的小尼姑:“嗯。” 正好是地鐵高峰期,又不想花叫出租車的錢,蘇實真猶豫良久,末了撥通了某個號碼。 賀正群被叫來時非常之懵逼。 “為什么是我?”他跟在她身后,握著他那輛面包車的車鑰匙戰戰兢兢,“大學四年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就要畢業了。” 蘇實真嘲笑:“總比畢不了業好吧。” 她坐上他的車,毫不在意地找車載煙灰缸,但不是為了抽煙,而是要吐嚼過的口香糖。 賀正群手忙腳亂遞紙巾給她,然后握緊方向盤,唉聲嘆氣:“你應該不缺來接你的人吧?況且你還是我好兄弟的女朋友,這樣搞得我們很尷尬誒——” “有什么尷尬的。”蘇實真對著鏡子補妝。 他們駛入車流。 “說實話,我確實是不怎么看好你們。”賀正群說,“但是,某種意義上,你們也還是挺般配的。我是想不出誰能比得上你——” 他的話并沒有來得及說完。 蘇實真漫不經心地打岔:“以后不會尷尬了。” “以后?” 她仰起頭來,笑容清爽而澄澈:“畢業之后。” 因為連續幾天都留在秦伶忠那,以至于完全忘記了蘇黎旭住在自己家這件事。等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被嚇了一跳。他出來扔垃圾時剛好撞上,蘇實真正好在門口抽煙,粘帶火星的煙灰落到粉色的緞面靴上,只能飛快晃動腳尖。 “還好要扔了。”她自言自語。 “這么新就扔掉?”蘇黎旭說,“你家里的熱水器倒是該換了。” 蘇實真也不介意,笑著擺手道:“哈哈哈,沒辦法。有的東西,本質上有區別嘛。” “什么區別?”他問。 “有的東西制造出來就是奢侈品,有的是日用品。” 蘇黎旭淡淡地回答:“但是,沒有奢侈品也不要緊,沒有日用品會很不方便。” 蘇實真怔了怔,緊接著笑出聲來,敲了一下他肩膀:“很會說啊。” 他抬手,擋住她那一下。 笑聲漸漸停歇下來,她慢條斯理地匯入沉寂,忽然間,像是受了什么啟發,但又只能這么說:“只是不方便而已,又不會死。 “而且很便宜。再買就好了。” 說這話時,蘇實真也只是一味笑著,爽朗地、輕松地,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什么都不能讓她皺眉或落淚。 蘇黎旭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許久的許久,才別過頭緩緩說道:“我們都是可替代的。” “嗯?”她夾著香煙歪頭。 “在這里,我們都很便宜。”他面無表情,“所以很簡單就能換掉。” 蘇實真沒說話,靜靜地任由香煙燃燒。 - 畢業照的拍攝,除卻規定的那幾套外,大多數女同學還自己租了喜歡的服裝。 蘇實真也訂了一套服裝。 她穿著婚紗穿過禮堂時,有根本沒約過的攝影師忍不住主動問她需不需要拍照。蘇實真一律回絕,徑自穿越樓梯,去找剛剛在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發過言的秦伶忠。 踱步穿過會場,與老師打招呼,交談時,秦伶忠總覺得被什么頂著后腦勺,卻堅持不愿輕易回頭。 他穿梭在人群中,差不多送走最后一批該應酬的對象,手機震動,側身查看轉賬信息時抬眼,終于瞥見樓上窗邊轉瞬即逝的身影。 公共課教室只在需要時打開。 秦伶忠環顧一周,除卻勢不可擋的日光,他并沒有看到任何人在。 紙飛機從背后飛來,擦過他的肩膀,落下時無聲無息。 毋需多么仔細地觀察,他已經辨認出腳下折疊成飛行物的紙張是什么。他寫給蘇實真的支票再度沿著同一方向飛來,毫無殺傷力,靜悄悄地落下。秦伶忠轉過身,看到蘇實真就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課桌上,婚紗如曙光散落,在最后的盡頭。桌上還散亂著其他支票,無一不沾著折痕,就連兌換日期尚未截止的也沒幸免。 恐慌在平靜的皮囊下漫延。 他們幾乎是同時開口的。 秦伶忠說的是“你要多少錢”,蘇實真則在問“我這樣好看嗎”。 他們仿佛站在分崩離析的水域兩側,但并不感到慌張,因為自始至終,原本就隔著一片寂靜而遼闊的海。 長久的一言不發過后,他問她:“你玩不起了嗎?” “該我問你吧?”她把同樣的束縛套回他身上,“你玩不起了嗎?” 他們追求不動感情、不需要使用心臟的關系,他們所想要的是沒有副作用、無須承擔責任的快樂。然而,游戲規則的悖論也來源于此。因為沒有愛,所以任何背叛和戲弄都合情合理,不應受到任何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