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我沒有比這一刻更清晰地意識到,這種溫暖以后再也不會有。 被顧衍之喜歡上會有很多的好處。可是一旦不被他喜歡了,這些好處被收走時,會倍加痛苦。經濟學中的前景理論曾經說,人在損失時遭受的痛苦,遠遠比獲得同等事物時的愉悅程度強烈得多。這句話用在感情方面同樣適用。 “你和葉矜,我和李相南,這樣很好。”我一面說,一面從包袋里拿出已經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沒有勇氣再去看他,低聲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簽這份離婚協議的。財產我分文不要,其他的我想也沒有什么了。上面我的名字已經簽好。你如果覺得同意,可以在上面簽字。明天是星期六,等到大后天周一,我們去民政局。” 我面前的人半晌沒有回應。他半蹲在我面前,只穿了件淺色的襯衫,暮春的晚風吹拂過來,還很有些涼意,讓我很想把衣服還給他。總歸我也沒有幾個月活頭,其實披不披衣服,凍不凍感冒,也沒有什么分別了。在癌癥面前,感冒這樣的小病小災連提都不值得一提。 隔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我如果簽了字,你會比現在要開心?” 我張了張口,一時回答不上來。他這個問題太難為人。我當然不會覺得開心。我恨不得讓葉矜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讓她一輩子都不準靠近顧衍之的一百米范圍內。我恨不得自己可以陪他活到七十歲。即使不是七十歲,年齡減半都可以。可這樣的事我統統做不到。這世上根本不容許假設。我咬了咬牙。啊了一聲,若無其事的語氣:“我會比現在開心。” 顧衍之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的眼睛漆黑冷靜,我卻分明覺得他有濃郁到化不開的失望在里面。片刻之后,他將我手上的文件和水筆接過去,協議上的文字一眼沒有瀏覽,直接在最下面一頁頁地簽過去。他握筆的姿勢向來規整,字跡也很好看,真正的字如其人,是端正楷體,今天他卻簽得再潦草不過,眨眼間匆匆三份全部簽完。接著將文件合起,放回我手中。 我站起身,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風衣遞還給他。覺得下一步應該就是目送他跟葉矜一起遠去。然而顧衍之沒有接手,只同我平靜開口:“我送你回去。” 我張了張口,說了句“不必”,下一刻有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杜綰,事情說完了?可以走了么?”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李相南站在花壇后面,眉目平靜,手里拎著件紅色風衣。然后他慢慢走過來,一直到我面前站定,把那件風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不記得我有這種顏色的風衣,抬頭看向李相南,他渾然無事地“哎”了一聲:“你現在餓不餓了?我們一會兒去吃日式料理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說你想吃了么。” 我發愣過后很快哦了一聲:“那行。”已經不敢再看顧衍之的臉色,將他的風衣塞回給他,和李相南一起匆匆離開了事發現場。一直到車子開出很久,仍然不敢往后視鏡中看一眼。 旁邊李相南悠悠開口:“想吃什么?快說。難不成我們真要去吃日式料理啊?” “我不餓。” “你不餓我都餓了。你一天不吃東西只喝杯咖啡就行,我可不行。我等你等了這么久,現在前胸貼后背。要不我們去吃火鍋吧?” 我扭過頭看他一眼:“你怎么會出現在那里?” “我這兩天都住你酒店房間對面,你不知道吧?你今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知道了,我是跟著你過去的。你在咖啡店坐了一天,我也在咖啡店角落等你等了一天好不好?看在我這么情誼深厚的份上,你能忍心不陪我去吃一次火鍋嗎?” 我摸到手臂上的一點布料:“風衣從哪里來的?” “我昨天在商場看到,覺得應該適合你,就順手買了。你今天早上走的時候穿太少了,我就給你帶過去了。” “……別的都不說,可我是個很快就會掛掉的病人。馬上就要到夏天了,你就算買了,我也穿不了幾天了,你知道嗎?” “可是也沒有人規定病人就不能穿新衣服啊。”李相南說,“你穿新衣服難道沒有覺得開心一點嗎?” 我說:“實話講,不是覺得很開心。覺得是在暴殄天物才對。”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幽幽說:“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你開心一下啊。杜綰,顧衍之不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對不對?可我很在意。你能理解我的這種感受嗎?” 我沒有回答。 李相南沒有評價我一句任性自私,已經可以看出他終其一生都基本應當是個厚道人了。我向顧衍之隱瞞病情,我擅自做了這樣大的決定。我還把李相南拖進這趟渾水中。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一個主意而已。這樣想一想,每一個人都很無辜被動,唯獨我在利用病人的特殊權利,無事生非罷了。 周一上午九點半,我坐在民政局的休息椅上,等著顧衍之來。天色微沉,太陽就像是被煎花了的蛋白,掩在云層里混混沌沌。 我還記得上一次來這里的光景。顧衍之穿著淺灰色毛衣和淺白襯衫,眉眼英俊,甫一踏進來,就像磁鐵一樣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努力淡定,其實心里緊張到不行。緊緊握住顧衍之的手,寸步不敢離開。那一天的天氣很好,罕見的有兩只喜鵲輕悄立于窗外的樹梢上。我和顧衍之從大樓里出來時,我手里多了兩個小紅本。我那時其實還不是很理解婚姻的意義,總覺得跟以前沒什么區別。顧衍之也沒有和我說過我以后的生活會有什么變化。想了半天,還是有些茫茫然地抬頭問他:“我們這就算結婚了嗎?” 他眼角含笑著看我:“否則你以為是什么呢?” “可是,”我小聲說,“我也沒覺得有什么變化啊。結婚的意義和任務都是什么呢?你都沒跟我講過啊。” “對于你來說,意義基本就是,從今以后你開始擁有了我的合法專屬所有權。”他俯身過來,將我的安全帶系好,有幾分漫不經心意味地同我說,“對于我來說,任務大概就是,對你進行長期合法精心的喂養,直到養刁了胃口,除了我誰都沒辦法,那就可以了。” “……” 我在這個周末,以及今天的這段時間,一直在食髓知味地想著過去的事。葉尋尋曾經說過,人在幸福巔峰的時候,美好的過往基本不見天日。等到心酸抑郁時,才會不由自主想起這些甜美的舊事。就像是給慘淡痛苦的正文加一個備注,告訴自己曾經還有一些是美好的。然而越是這樣,其實就越是心酸。記得越多,越難以忍受。若是什么都記得,那就基本會停在原地,根本走不下去。 葉尋尋語錄如今再一次證明了它的哲理性和閃光點。 我魂游天外不知多久,兀自傷感了一遍遍,才發覺眼前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一雙深色褲腳。站在我面前的人豐度如玉,下頜線條美好。鼻管挺直,睫毛深長。 顧衍之看了我一會兒。他的面孔上有幾分清晰的疲憊,眉心微微蹙起,始終不見舒展。我屏住呼吸望著他,隔了片刻他別過眼,語氣平淡:“走吧。” 我默默跟著走在他身后。剛才想了那么多,現在一路跟他走進離婚室,卻一點想法都沒有。機械地在工作人員面前一問一答,隱約覺得桌子對面射過來的視線在我和顧衍之身上逡巡游弋了很久,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都是止住。一直到紅色的結婚證書被收走,遞過來一張離婚證書。看整個過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該是麻木。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心臟抖了一下。 不過十分鐘,已經出來。中間忍不住偷偷看向顧衍之兩眼,他面沉如水看著工作人員的動作,不曾偏過一分眼尾來。等到走出離婚室,我還是默默跟在顧衍之身后。一直到他停下腳步,我遲鈍地剎車,險些撞在他的身上。 我抬起頭,他正垂下眼睛看我。他總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妥帖收藏好,這一次我卻真正讀出他平靜之下的冷淡意味。我被他看了很久。然后,聽到他輕聲開口:“杜綰,我希望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 ☆、第四十二章 什么都記得,如何走下去 四 我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一句臨別祝福作為結束語,諸如“希望你以后都幸福安樂”此類,又覺得講出這種話很不甘心,還在琢磨,乍一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覺認為這句話應當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過了半晌,才真正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掩飾性質地低下眼,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著鑰匙,停頓一會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得很快。我看著他大步離開,一直到跨入車中,神情都始終冷峻平淡,沒有再往回來看一眼。 我早想到會有這一步。只是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總覺得應該沒有這么容易。甚至恍惚覺得手背上還淡淡留有他的一絲體溫。這也許只是一場噩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覺得很疼。終于意識到這就是現實。我一手導演到這個地步。 現在想來,我應當是低估了鄢玉的醫術。他從十歲開始研習醫學,十八歲研究心理學一直到現在,又是顧衍之的發小。講話又向來有三分保留。既然當時他告訴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著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只是我自己一直隱隱不肯相信罷了。 我低著頭邁下臺階,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后一拖,面前一輛銀灰跑車幾乎貼身呼嘯而過。我被人轉過身,一個焦急緊張的面孔出現在眼前:“杜綰?杜綰?” 我聚焦了片刻,終于認出他來:“你怎么在這兒?” 李相南揮舞著雙臂很憤怒:“我還想問你想干什么呢!這里是路口!剛剛是紅燈!你究竟知不知道剛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給車子軋過……” 我打斷他的話,平靜說:“我剛離完婚。” “……”李相南瞪著我,所有話憋在喉嚨里。接著緩緩吐出一口氣,“你贏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總覺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滿天落霞時候,我遇見顧衍之的那一瞬,已經花光我這一生所有的運氣。 這 個眉眼英俊,帶著一點溫柔笑容的男子,他長我十歲。在我最孤單無望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教我禮儀,教我驕傲,教我美麗,教我英語。他一點一 點帶我認識這個世界。給我滴水不漏的縱容和愛護。在我十八歲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監護人。在我十八歲之后他成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歲之后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錯過任何一絲一毫的遺漏。他已經給我嘗過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于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覺得再有什么遺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說了句“謝謝啊”把李相南關在門外,然后關掉手機,悶頭撲到床上開始睡覺。不知睡到了什么歲月,直到被小腿傳來的一陣一陣骨痛感驚醒。慢慢坐起來小心揉搓了兩下,已經是滿滿一頭的冷汗。 這 樣的疼痛這幾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經提過的失眠和食欲減退也有所體現。有兩回是半夜時候好不容易睡著,又很快給痛醒,然后輾轉反側。還有時候會覺得有一些低 燒,但癥狀時輕時重沒有定準。我在嚴肅考慮要不要給鄢玉打電話,又擔心他會幸災樂禍說早不聽他的話。但終究還是疼痛戰勝了一切。咬著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機, 打開屏幕后,一條短信冒出來,來自葉尋尋:“你跟顧衍之離婚了?!” 最后的兩個標點符號充分表達了葉尋尋的震驚心情。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跳過短信,先給鄢玉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完我的要求后語氣格外平靜:“很疼吧?是不是覺得恨不得把骨頭掏出來一把敲碎一樣的疼?早跟你說過你需要止疼片,不聽是吧?終于現在得意了是吧?” “……”我咬著牙低聲下氣地說,“我錯了。” “去找李相南。我把藥片提前給他了。”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時候才發現鄢玉留有的不僅僅是止疼片。還有各種骨癌晚期的相關藥物。李相南企圖把這些藥物都騙我說是止疼片然后哄我吃下去,被我面無表情地拆穿:“你當我文盲是不是?” 他 跟我對峙半晌,最終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實實把止疼片給我。一面說:“鄢玉跟我說你要補充一些高營養高蛋白的東西。還有,這些天能不出門你就不要出門了,鄢 玉說你現在骨頭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類。而且走路走多了還會讓病癥加重。所以我覺得你還是臥床休息幾天……” 他的話在我的眼神底下越來越小,最后消失。我說:“謝謝你的叮囑啊可我不想臥床休息。十天以后我畢業論文答辯。答辯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區。” 李相南仔細觀察我的表情,然后斬釘截鐵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陪我父親。你去做什么?” “我去西部支教啊。順便照顧你。”李相南不假思索,然后又補充,“我告訴你啊接下來我跟定你了,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去。” 我看了看他,抓著止疼片轉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后亦步亦趨:“哎剛才你在房間里做些什么呢?” “你想說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么。就是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網了啊。有些新聞在胡說八道,省得你無意間看到覺得糟心。” 我剎住腳步,琢磨了一下他這話里的意思。回過頭來:“媒體曝光了我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李相南頓了頓,看著地上慢吞吞地說:“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要問一問都說了些什么,又在最后當口忍住。一言不發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轉頭問:“鄢玉有沒有給你安眠片?有的話給我兩粒。” 李相南認真說:“安眠片吃多了對人體不好的。有可能會引起抑郁,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內記憶力丟失……”然后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說,“沒有。” 我點了點頭:“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 然 而事實證明,即使李相南給了我事先的心理準備,我也的確在當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沒有瀏覽新聞,卻還是沒能躲過第三天現實中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事情的源頭 在于李相南說我需要吃一些雞魚鮮蝦之類的東西補充營養,我說與其這樣我寧愿喝粥,鑒于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表達想吃東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違背氣節跟我附和 說喝粥就喝粥,然后我們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里沒有多久,就不巧被一個電視臺的記者認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和李相南 圍得水泄不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丟出來,猶如連珠炮彈。 他們的連篇發問總結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問題。我凈身出戶的原因,我為了什么 而出軌,我的新歡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顧衍之身邊很快出現的葉矜又是怎么回事。只不過措辭五花八門,從同床異夢琵琶別抱到水性楊花移情別戀各有不同。以 前聽說過一個女人等于五百只鴨子這句話,現在看來一個記者簡直等于五百個女人。匆匆趕來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開始忍無可忍打電話報警。我從包袋里摸 出太陽鏡戴在臉上。忽然在嘈雜之中聽見有人大聲喊了一聲“顧衍之”,接著整個店都仿佛靜止了五秒鐘。五秒鐘之后圍在我和李相南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朝著門口方 向轉過身,然后嘩啦啦地涌了過去。 我抬起頭,看見門口被一下子團團圍住的修長身影。 顧衍之也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墨鏡下的面孔沒有表情。在那里站定不動聽記者聒噪不休。身后跟上來許久不見的江燕南。后者的眼神朝著這邊瞟過來,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 被他瞧得頭皮發麻,低頭翻看自己的手背。聽到那邊記者高聲問:“聽說杜綰杜女士是凈身出戶離婚的是嗎?據知情人透露,財產轉贈書是杜女士先擬定的是嗎?這 其中有什么難言之隱嗎?而且據說顧董在民政局出來后似乎發生了一場小車禍?車禍是當時情緒波動造成的嗎?顧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嗎?” 顧衍之一言不發許久,終于冷淡開口:“無可奉告。” 他的語氣像是浮了一層霜,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一瞬。我突然覺得眼前有淡淡陰影罩下,一抬頭,江燕南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桌前。看著我的眼神里有點調侃意味:“不趁著這時候走開,還愣在這里做什么?” ☆、第四十三章 什么都記得,如何走下去(五) 我總覺得江燕南語帶嘲諷。卻反駁不出一句話,唯有一言不發地離開。站起身的同時又被江燕南叫住。他的語氣慢條斯理:“綰綰,你不應當是這樣的人。” 我推了推鏡框,說:“那只能說明你以前看錯了。” 他看我半晌。說:“你最近好像瘦得挺多。” 我啊了一聲,有些滄桑老成地開口:“誰離婚不都要扒下一層皮的呢。哥哥你四年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終于成功地讓江燕南跳了跳額角青筋。盯了我一會兒,然后他扭頭就走,口氣不是很好:“既然這樣,今天就算我多管閑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能單純按照他的字面意思,認為顧衍之進來粥店的目的只是為了給我解圍,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幾天之前顧衍之還親口同我說他不想和我再見面。我不能把自己高估到這地步。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可能。 接 下來的一整天我無所事事,滿腦子盤旋的都是離開粥店時的最后一幕。我和顧衍之擦肩而過,隔著墨鏡互相看不清楚對方的眼神。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媒體人 士見我和李相南要離開,想要追上來,又轉頭發現顧衍之正往包廂里面走,分^身乏術之下他們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手足無措的結果就是有一半記者跟著我這邊來, 有一半追隨顧衍之而去。然而顧衍之在那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記者齊齊發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跟在我身邊的記者終于按捺不住,嘩啦啦一下子走得干干凈凈,我 終于得以脫身。 明知想了也沒有意義,我還是忍不住把這件事琢磨了很久。一直到第三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在回顧。總覺得江燕南那句多管閑事有些深意。下床時因此而心不在焉,接著驟然覺到腳踝一陣劇痛,沒能站穩,一下子趔趄跌到地上,然后便聽到一聲脆響,下一刻腳踝傳來鉆心的痛。 我一下子迸出眼淚。 嘗 試動了動骨頭,發現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布一層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暢的狀態下,有點絕望地意識到這應該就是鄢玉所說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囑我在骨 癌晚期,病人發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臥床,避免活動,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事并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我只不過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間變成 這樣。 從小到大不曾遭遇過這種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扎在腳踝上,尖銳地在叫囂。要緊緊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聲。眼淚卻越掉越急,這幾天堆積的壓抑難過在這一刻借故全數噴涌而出。 一 直都有這么一個人,始終將你妥帖安穩地置于他的蔭蔽下。所有的難題都由他來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嘗。一直這樣行過這么多年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被他溫 和地緩緩撫平,像是綢緞水一般的光滑,不帶有一絲褶皺。這個人用一種耐心縱容的態度教給你如何享受恭維與奢侈,教給你如何思念和喜歡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教 過你要怎樣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實在是覺得再也忍無可忍。 一臂遠的地方就是房間電話。我看過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的時候手指有微微顫抖。很快響起簡單的機械聲音。一直響了七聲,終于接通,傳過來的語氣有些冷淡和漫不經心:“顧衍之。請問哪位?” 我張張口,幾乎要說出求救的話。一直以來都把“怎么辦”這幾個字同顧衍之說得極其輕易。這一次卻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識咬住手。連呼吸一起壓抑住,猛然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 只聽到他在那邊淡淡的呼吸聲。一直沉穩,也一直沒有開口。我有些慌亂地想他這么聰明,一定早就猜出這通電話的源頭。又想他如果猜了出來,一定會厭煩得當場 掛斷。可見并沒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經猜了出來,也沒有打算掛斷。這樣自我對話了很久,意識終于漸漸回籠,真正發覺我正在做些什么。 倘若剛才撐不住說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為無異于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