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微微一挑眉,抬起眼皮看我,有點笑容的模樣:“只是一點。” “很嚴重嗎?” 他又說了一遍:“只是一點。” 我說:“所以你可以解決得很快,是嗎?” 他隨口嗯了一聲:“要不要再加一道藍莓山藥?” 我看看他,終于把徘徊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你和葉矜要訂婚了嗎?” 他頭也沒有抬,淡淡地說:“不會。” ☆、第 二十 章、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伏暑的日光,盛放的牡丹,以及剛開始濃蜜的愛情。皆是轉瞬即逝罷了。(六) 隔了兩秒鐘,我哦了一聲。 我其實還有問題埋在心底說不出口。比如,如果你不跟葉矜訂婚,那么是否會和別人訂婚呢?或者,既然不訂婚,那是不是還有和葉矜直接結婚的可能呢?以及,你和葉矜最近交往頻繁的原因是什么?你是又喜歡上她了嗎?還是喜歡上了別人呢? 以及沉在最底處,卻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動,讓我覺得說出來就瞬間丟掉氣節,卻無法抑制不去想的一句話——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啊,你可以試著喜歡喜歡我嗎? 可是這樣的話,我終究再說不出第二遍。 我的思路被眼前的人溫和打斷:“有沒有想過高考之后報哪里的學校?” “還沒想好。”我小聲回答,一面看著他不緊不緩的布菜動作,想了想,過了一會兒又補充,“不過李相南倒是說過他想去a城那邊讀大學。我也覺得那邊還不錯。” 李相南一次說我的演技有時候很差,很差的表現就是一旦說話的聲音很小聲,就必定意味著我在口是心非。這種經驗被他屢試不爽。葉尋尋為此恨鐵不成鋼地勸我注意并加以改正,然而后來她發現這就是我的本能之一,根本改不動。只有放棄。 我不想報a城的大學。那里只是李相南的向往之地。并不是我的。我甚至不覺得a城有哪里好。但我總不可以和顧衍之說,我只想呆在t城。更不可能直接跟他說,t城有你在這里。 這樣看的話,人心隔肚皮有時未免不是好事。至少讓我在他面前,保有住我一點可憐的隱私與尊嚴。 一頓飯吃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只覺得短暫。站在門外等著顧衍之開車過來。不過片刻,不遠處有車燈閃了兩閃,黑色流線型的車子緩緩駛過來。我漸漸看清楚前面的車牌號,后五位是dw001. ——五年前的一個仲夏時節,院中芍藥開得正好。我午睡惺忪醒來,便看到顧衍之站在床邊,微微彎身,看著我的眼中有一點微笑。接著他把一只手心在我眼前攤開,上面三只白色小紙球,對我說:“挑一個。” “這是什么?” 他說:“備選的幾個車牌號。” 那時我隨便挑了一個,顧衍之叫我自己打開來看。展平的小小紙張上,寫著的便是dw001。曾經的我膽子尚大,看到前兩個字母,仰臉望向他,若無其事地:“這是我的名字縮寫嗎?你是要把這個車牌號貼在你的新車上面嗎?” 他唇角含笑地看著我:“是啊。可以嗎?” 車子緩緩在大堂門口停下。我看看面前這輛車的車身,與五年前那輛分明不一樣。然而車牌號卻是相同。我站在那里停頓了一會兒,駕駛位的車窗緩緩搖下來,露出顧衍之那雙好看的眉眼:“在發什么呆?” 我回過神,鉆進副駕駛,把安全帶系上。車子緩緩啟動,過了片刻,聽到我的手機響。李相南的一條短消息鉆進來:“班主任太無恥,居然還是把今天下午的事告訴了我爸。我爸一連串說了我七個逆子,還差點就拔鞭子。你說班主任這人怎么這樣啊?還有,明天天晴,氣溫二十二度。你可不可以考慮再穿一下去年開學那會兒穿的那件袖口有點碎花的長袖短款白襯衫,那件衣服你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只穿過一次啊,可是我覺得那件襯衫也就你穿著才比較好看。” 我回:“已閱。” 很快李相南的短消息又回過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只打兩個字啊?!” 我說:“加上句號明明是三個字好嗎?” 接著李相南的短消息又發過來:“可我要是說三個字,你不就不發我上一條這么長的消息了?” 我說:“……” 我正要回他一句“去死”,聽到旁邊有人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回過頭,顧衍之的手指按在方向盤上,視線看著前方,語氣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幫你收拾房間的王阿姨在你放學前告訴我,她的女兒今天被查診出懷孕,需要她照顧。她剛才回了家,現在估計還沒有趕回來。” 我將這個消息消化了一下,說:“所以說我今天要一個人在家里睡了,是嗎?” 正值紅燈,車子緩緩停下來。他偏過頭看看我:“或者,你也可以跟我回去顧宅。” “……” “王阿姨的女兒懷孕,今天聽她口氣有些著急,說是有點流產先兆。你還有一個半月就要高考,接下來王阿姨如果兩邊跑,就難以兼顧完全。既然這樣,我想,”他停了停,偏過頭來看看我,“你不如搬回顧宅。” “……” 我看著他。他的臉龐隱在暗處,淡然沒有波動。他方才的語氣同樣云淡風輕。像是在處理一件公務,給出前提,繼而給出建議。再合理不過的邏輯順序。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好。” ————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半月,殘酷的程度是慘不忍睹的。 這段時間會覺得時間這個東西極為飄忽和扭曲。有時候會覺得非常短暫,這是在你考場上答題的時候;有時候又覺得特別漫長,這是在你等待每次模擬考成績的時候。因此這個時候的學生產生什么心理都是正常的。而我的心理表現就是暴躁。這種暴躁表現在每次葉尋尋放學從高中二年級學部跑來找我的時候,都會遭遇我的憐憫,嘲諷和冷暴力。比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為了安撫我而跟我說:“我們這兩天也搞考試了呀,大家都一樣。你就淡定一點,高考就是紙老虎,不算什么事的。” 我覺得當時我看著她的眼神應該是非常憐憫的:“沒經歷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 我能看出她在努力忍耐我的嘲諷,并且最終成功地忍耐了下去,接著勸我說,“上次狀元回校講座不就講過,覺得煩躁的時候就深吸一口氣,然后閉上眼,默念自己的最強的。這就好了呀。” 我繼續憐憫地看著她:“沒經歷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葉尋尋終于暴怒:“杜綰,我們絕交!” 葉尋尋聲稱絕交的后果就會接下來直到高考的這段時間里她果然沒有再來找我。取而代之的,每次下午放學后,跟我一起步出校園的人就變成了李相南。這樣的事情過去大概兩三天,直到一天下午放學時毫無預兆地下了大雨。這完全出乎前一天晚上李相南給我推送的短消息里天氣預報所顯示的天氣范圍。我背著書包被大雨堵在教室門口不能出去,面無表情地看向李相南。后者在我的眼神底下清了清嗓子,說:“天有不測風云,天有不測風云。” 從教室到校門口還需要一段距離。我等了一會兒不見雨小,咬咬牙,舉著書包跑出去。被李相南一把抓回去,另一只手他解開自己的外套:“你等等,我跟你一起,舉著我衣服一起跑……” 我打斷他:“謝謝你啊,不用。” 我蒙著頭跑出去。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的崗亭下面。剛站穩,李相南已經從后面跟了上來,我看看他:“你知道崗亭下面這塊地方有多珍貴嗎?一下子被你占去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啊。” 李相南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謝謝你啊,我不用你擔心。” 我說完,看到李相南的視線下移了一點,落在我脖子下面的某個地方。然后他咳嗽了一聲,快速別開臉。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才看到我今天穿的格子襯衫已經被雨淋濕大半,露出里面隱隱約約的天藍色胸衣來。 我的臉騰地紅了一大半,立刻拿書包捂在胸前。 李相南仍然扭著臉看天上,一邊把自己的外套遞過來:“要不你穿這個好了。” 我說:“謝謝你啊,不……” 我還未說完,突然覺得肩膀一沉。身上已經被披了一件深色的風衣外套。 風衣直達小腿。低頭時,仿佛嗅到衣襟上一點清淺的男性香水味道。我扭過臉,肩膀已經被人摟住,微微用力。一個聲音從頭頂淡淡地響起來:“你是李相南?” 我仰起頭。 顧衍之一手撐傘,袖口挽起,穿一件淺色襯衫。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眼皮深邃,神情平淡。 李相南看看他,又看看我。把手里的外套若無其事地收回去,然后說:“是,我是李相南。” 我莫名地有些心虛,輕輕咳嗽了一聲。很快下巴被捏了一下,輕輕半抬起來,我對上顧衍之審視的目光:“感冒了?淋雨的緣故?” 我說:“你今天怎么有空來……” 眼前被遞來一方手帕,他說得隨意:“正好路過。車子就在那邊。”一面抬起眼皮看了看李相南,嘴角露出一點笑容,“李小同學家住得遠不遠?這樣大的雨,如果接下來你是自己回家,不如我順便捎一程。” 李相南又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我。最后說:“好啊。謝謝。” 兩分鐘后,我坐在副駕駛位上,身上裹著的風衣還沒有拿下來,頭上又被丟了一塊毛巾。顧衍之的手指隔著毛巾輕輕按摩我的發頂,我僵硬了一下,在毛巾的空隙里艱難轉頭,說:“李相南,我記得后面還有塊毛巾,你找一找,也擦一擦頭發。”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頭上的動作停了停,接著聽到顧衍之同李相南的問話:“你家住在哪個方位?” 李相南說:“我住城西李家的李宅里。就是城西李家,你聽說過吧?” 我面前的人輕描淡寫地開口:“沒聽說過。” ☆、第二十一章、這樣強大的幸福。(一) “……” 我仿佛能聽到李相南心臟碎成兩半的聲音。 李相南其人,每年班主任給他寫的年終評語都是謙遜有禮。成績的事不提,幫助同學的事不提,身為班干部的苦勞也從不提。終于在去年年終評語單發下來之后李相南再也忍不住,跑去辦公室憤怒地拿出三年來所有評語單給班主任看:“這三年您給我寫的年終評語連字跡都沒變過您知道嗎?整整齊齊全都是這四個字!其實您就是一次性寫了三份每年發一份下來的對吧!您想怎樣啊?倒數第一名的評語上還寫著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八個字呢,您給我多寫幾個字能怎樣啊?您弄得我的評語單這么一致是想讓我集齊五個召喚神龍嗎?” 班主任說:“可是倒數第一名的同學人家確實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啊。你學習刻苦過嗎?你團結同學過嗎?你身為班長這幾年欺壓同學魚rou百姓以權謀私的事做得少了?我寫這四個字都很不容易你知道嗎?謙遜有禮這四個字的潛臺詞其實是說你總是低調的傲慢別樣的炫耀你懂不懂?身為一個老師還要違心寫這種評語已經很痛苦了你知不知道?” “……”李相南呆滯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老師我走了。” 班主任把面前的辦公椅一踢,辦公椅打著旋飛到辦公室的門邊,把門啪地一聲合上。李相南對著緊閉的門板停住腳步,聽到班主任在身后接著說:“我還沒說完呢你走什么走!看來李相南你自己以為你平時挺謙遜挺有禮貌的嘛,你怎么不去問問班上同學對你的評價再回來跟我吵吵?哪個不是對你記恨著呢!你考年級第一挺能耐啊,人家問你考第幾,你來一句沒什么就年級第一啊,說著好像挺謙虛啊,聽誰耳朵里不是傲慢得想揍你啊!好像還有同學問過你家世,你回答就是什么“城西李家,你聽過沒有”,那語氣好像你挺得意挺炫耀啊?” 李相南說:“……” 那天班主任在辦公室訓了李相南足足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李相南輕飄飄著下樓,把這件事轉述給我聽。恰巧被葉尋尋也聽到。于是從那天以后,李相南一度被葉尋尋和我稱作李炫耀。 然而李炫耀的習慣在十幾年間慢慢養成,很難在一朝一夕間改正。而且在我看來,李炫耀應該也沒想著改正。他向來做唯心所欲,三觀只被班主任顛倒了一天,接下來第二天他的三觀就又自己顛倒了回來。人家再問他成績的時候,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回了人家一句:“啊,也沒什么,就年級第一啊。” 我如今身為一個旁觀者,簡直想扒開李相南的腦子看一看,他在被顧衍之回了一句“沒聽說過”之后,因憤怒而燒灼致死的神經元究竟高達多少個。 車子里有片刻的寂靜。過了一會兒,李相南噢了一聲,說:“你是叫顧衍之對不對?杜綰跟我提起過你。” 我聞言手一抖,捧著的顧衍之的杯子差點跌出去。立刻強作鎮定去看顧衍之,心中默念他千萬別問我提過他什么內容之類的話,后者把濕毛巾丟到一邊,嗯了一聲,說:“杜綰在家里沒有提起過你。” 他一面說,一面把我身上風衣的扣子一粒粒系好。我被風衣裹住,稍微動了動,很快一邊的安全帶也被系上。顧衍之捏住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眼角有點笑容:“這樣顯得格外有點小。” 他說完,找到手機往顧宅里打了通電話,說是要廚房里準備熬一碗姜湯。車子緩緩啟動的時候,李相南在后面說:“杜綰,你回顧宅去住了?” 我看著前方不斷濺落的雨水目不斜視:“啊。” “什么時候!” 我若無其事的語氣:“半個多月之前。” “你怎么能是這種語氣!”我隱約能聽到李相南牙齒咬合的聲音,“這事你都沒有告訴我!” 我正要回一句“給你知道要做什么”,想及李相南如今被我安上的所謂“男朋友”身份,停頓了一下,還是把話收了回去。聽到李相南在車子后面不停歇地連續吸了幾口氣,然后靜寂了一會兒,跟著他說:“今天語文考試的選擇題第二個你選的什么?” “我不記得題目了。” “題目是選出不恰當的成語,有個眾口難調還有探囊取物什么的。” “探囊取物啊。” “為什么不是眾口難調。我選的是眾口難調。”李相南又說,“那選擇題第三個選語病呢?你選的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