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穿過烏弋山上結界的同時,看到一束耀眼的光從山巔之上破空而起,它穿破層層血霧,朝八方席卷而去,所到之處血霧退散煞意消解,世間終現天光。 天光萬頃里,陸封識終于到了山巔,也終于看到了辟邪。 整個山巔都刻著法陣,無數根金線從里面蔓延出來,把辟邪層層纏繞在中間。 他閉著眼睛,光潔溫潤的雙角從中間折斷,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背上雙翼破碎,一身絨毛被血浸透,看不出以前柔軟蓬松的模樣,只剩下一團團猙獰的斑駁暗沉。 法陣就要結束,辟邪身上的金線漸漸淡去,上面的光芒明明滅滅,就像是他脆弱的呼吸。 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陸封識的心驟然縮緊,他想喚辟邪的名字,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無論什么時候,辟邪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里感知到陸封識的存在。 他睜開眼睛,看向陸封識,也有許多話想說,想說的話在心里來回翻轉,最終只說出四個字。 “我好疼啊……” 這四個字,辟邪在鐘山時和陸封識說過很多次,被樹枝勾到絨毛了要說,不小心踩空摔倒了要說,夜里風涼被吹得冷了也要說。 這是只怕疼到了極點,而且慣會撒嬌耍賴的嬌氣絨團。 但他在選擇獻祭自身的時候,一點猶豫都沒有,義無反顧。 陸封識仿佛被定住,僵硬地站在那里,手指隨心臟一起,顫得厲害。 辟邪極度虛弱,身子搖搖欲墜,勉強撐著看陸封識。 “對不起啊……離開鐘山的時候,本來答應過你會盡快回去的,但現在好像是要食言了,你千萬別怪我。” “不過你怪我其實也沒用,我要走啦,應該……應該是沒辦法再回來了,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狼狽很難看?忍忍好啦,反正……你很快也看不到了。” “能在最后的時間看到你,我心里其實還挺歡喜的,就是還有一件事……” 辟邪抬爪擦去七竅滲出來的血,朝陸封識笑了一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他的聲音很小,輕飄飄的,仿佛被風一吹就要散去,但里面的期待和溫軟一如從前。 山上的風驟然卷起,簌簌風聲響在周圍,刺得陸封識眼睛生疼。 他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沙啞。 “陸封識。” “陸封識,陸封識……陸封識。” 辟邪來來回回說著他的名字,似乎要把他刻進心里一般,聲音最初時還帶著故作輕松的笑意,后來越來越輕,越來越低,到最后,隱約帶上了哽咽。 “陸封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是只有這二十多天,我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也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了你許多年……”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猶豫那么久了,早點去找你,這樣的話,好歹我還能陪你稍微久一些。” “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做出的這個決定,但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 “……” 陣法上金色的光芒一點點倒退,辟邪艱難地喘息著,臉上隨著浮起濃郁的死氣。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嗎……我說,要是哪天我生命耗盡了你就忘了我,連我的名字都不要記得,然后繼續走你以后的路。” “陸封識,再見……不,是不見了……” “忘了我,別等我啦……” 他太虛弱了,這些話說得異常艱難,眼里本來就已經微弱到了極點的光隨著灰敗下去,他看著陸封識,用盡最后的力氣,朝他笑了起來。 這笑并不好看,沾滿泥濘血污,被疼痛無意識的略微扭曲。 陸封識看著,在這一瞬間,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極尖銳的東西刺到了一般,那種疼難以言說,融進血液滲入五臟六腑又刻在骨子里,疼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幾乎快要站不穩。 自以為無情無欲的燭龍,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痛徹心扉的滋味。 “我是辟邪,路經鐘山,想在山上借住幾日,可以嗎?”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是燭龍,我早就想見你啦。” “你在我心里是很特別的存在,永遠都會是這樣。” “能遇到我這樣的可是很大的福氣哦,我很值得的,你千萬別錯過我。” “……” 辟邪從前說過的話響在心里,一聲比一聲甜,一聲比一聲溫軟,他人也是這樣,靈動鮮活。 不是說,想要陪我久一點么? 不是說,要和我好好在一起么? 不是說讓我別錯過你么? 我應了。 陣法上流轉的金芒盡數停下,在最后一縷要消散的瞬間,陸封識化成燭龍,取出隱于神魂里的燭,強行把路濯散去的靈魂斂了回來。 他帶著燭回到鐘山,以龍骨煉玉,獻祭神魂把辟邪的魂魄收斂至玉種,以他的神魂來養辟邪的神魂。 獻祭靈魂是什么感覺? 五臟六腑像是被被腐蝕,喉嚨里全是破碎的血沫,呼吸都好像帶著股濃郁的血腥味,攝人的冷和刺骨的疼覆蓋全身,讓陸封識覺得他這一生所有的溫度都要被耗盡了。 但是,沒關系。 “你放心,只要我的意識還殘存一點,那么無論離你多遠,無論時隔多久,我都會找到你……我會不停朝你奔赴而去。” 辟邪從前說過的話再次浮現在陸封識心里,他看著懷里的玉,緩緩笑了起來。 這話,我信了,但這次不用你等我,我會在你之前醒來,然后等你應約朝我奔赴而來。 他抱著辟邪的魂玉,在鐘山下深不見底的地方陷入沉睡。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陸封識眼前的畫面再次顛倒,回到了辟邪離開山上的時候。 山間清風微拂,云層渺渺,軟綿團子的聲音溫軟。 “至于名字……好嘛,你不愿告訴我,那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也是一樣的,但你一定要記好啊,絕對不能忘記,不然我是要生氣的,聽清楚了燭龍,我叫……” “……” 叫什么? 之前的夢境里,他的聲音湮滅在簌簌山風里,無聲無息,而這一次,陸封識終于聽到了那個答案。 “……我叫路濯。” 云朵一般的絨團逆光站在那里,眼神比天上融融的日光還要溫暖。 “你可一定要記住啊。” 第80章 來到客棧的第080天 陸封識眼前的畫面再次化作虛無。 世界被烏云遮蔽,不見一點光亮,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但這次,他沒有在黑暗中停留太久,遠處有散著微光的碎片浮過來,化成一只無形的手,把他帶出長夜,送到黎明之中。 此時天剛蒙蒙亮,日光從這邊緩緩傾灑,而另一邊月亮還未消散。 陸封識睜開眼睛,感覺手上一軟,像是被一團毛絨絨的東西蹭了過去。 他低頭,第一眼看到了辟邪,小絨團躲在樹后偷偷朝著外面看,尾巴晃來晃去——剛剛蹭到陸封識手的就是這個。 “……路濯?”陸封識恍然看著路濯,許久,輕聲喚他。 小絨團卻好似沒聽到,依舊晃著尾巴朝外看,陸封識抬手去勾幼崽那條毛絨絨的尾巴,手指卻從那條小絨尾上直直穿了過去。 他不存在于這個空間。 意識到這一點,陸封識很快明白過來,他現在所處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夢境,而是在路濯的記憶碎片里。 他一怔,順著路濯的視線朝遠處看去,云霧繚繞,山覆霜雪,很熟悉,是鐘山的方向。 身后有幾只妖怪在竊竊私語。 “那只瑞獸又來了,你們說他是想做什么呀?” “這誰曉得,他天天都來,但天天什么都不說也什么都不做,就躲在那里朝著鐘山看,不就是一點山一點樹一點云霧嘛,哪里都有,有什么好的看,他好奇怪的嗷。” “嗯嗯嗯?鐘山,前段時間他來找我打聽過鐘山上那位的事,問這問那問題可多……他不會是在打燭龍的主意吧?” 妖怪們:嗯嗯嗯?! 不是吧不是吧?居然有人敢打燭龍的主意? 我上來就是一個好家伙。 路濯還真是在打燭龍的主意。 那天,從幾只妖獸的獠牙下逃離回家后,他四處打聽救下自己之人的消息,很快有了答案。 這并不難。 鐘山,赤影,令人畏懼臣服的威勢和壓迫感……眾山妖怪中符合這些關鍵詞的,只有一個。 燭龍。 掌管鐘山的神明。 路濯悄咪咪過來瞄了一眼,在看到那點從半空中掠過去的赤色龍尾后,知道自己沒找錯人,就是他。 從那之后,路濯就經常躲在這里偷看——他選擇的這個角落很好,能在隱蔽自己的同時,把山上所有收入眼中。 他天天來,也天天能看到燭龍。 有時是龍尾,有時是在云霧中探出來的一點龍角,有時什么都看不到,但路濯能從風里感受到他的氣息,知道他想見的人就在山上,和他的距離那么近。 想到這里,小絨團就會笑起來,抱著尾巴快樂打起滾。 很沒出息。 有時候,路濯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很不好,沒出息不說,整天躲在角落里這樣看燭龍,很像個窺探欲爆表的小怪物,怎么想怎么不正經。 但是……要讓他上山去找燭龍,他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