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回眸瞧了瞧那婦人滿額汗粒的模樣,我溫婉的頷首。小鬼頭,我們還是不要讓這么多人擔(dān)憂了,乖乖地回去歇息吧。 只是,我剛要轉(zhuǎn)身便瞧見董厥抱著一摞書簡,泄氣地踱著步子從書房中出來。頓了頓身子,我凝眸注視他片刻,見他面對著墻壁站立,吃力地將書簡舉過頭頂,面壁思過的樣子,猜想他大約是做了什么惹老爹不悅的事情。 臨時改變主意的我,正身向著董厥走去,并未對身后婦人的高喚多作搭理。 “厥兒。”我喚,艱難地屈身,慈愛地詢問:“你這是怎么了?惹外祖父生氣了?” 聞聲轉(zhuǎn)眸,董厥垮著臉,委屈地啟唇:“姨母……”隨后,話語阻塞在了喉間,許久才被羞愧地吐出,“外祖父讓我在一個時辰內(nèi)記下十則《論語》,我卻沒能做到,惹得外祖父不悅。” 《論語》?我思慮片刻,隨即笑著寬慰地?fù)崃藫岫实哪X袋,寬慰他:“《論語》十則,長短不一,何況你如今年紀(jì)還小,一個時辰背不出來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太過的在意的。” “可是……”舉著書簡的手臂顫了顫,董厥咬牙堅(jiān)持,“可是外祖父言姨母同我一般大的時候,一個時辰可記下二十則《論語》,而我卻是連姨母你的一半都記不住。” 和董厥如今一般大的時候?那時,我才初成為黃月英不久,為了存活下去,為了不被老爹懷疑我的身份,便難得地聽話了幾日,乖乖地背誦起《論語》來。得幸于在未來曾接觸多遍,我背得倒也快,一個時辰二十則,還可以空余些時間用點(diǎn)心。 想起當(dāng)初,我忍俊不禁,笑問:“厥兒,在外祖父讓你背誦《論語》之前,你可讀過此書?”搖搖首,小娃娃不解地盯著我,似是在疑惑我為何會突然問他此話。 “厥兒,你要記住,即便是天生多智的人,想要學(xué)有所成都必須刻苦。所以,有些書,有些東西,即使外祖父沒有讓你看,沒有讓你記下,你也要學(xué)著自己去看,去記下,這樣就不會再被責(zé)罰了。” 微微蹙眉,董厥又是搖首,頗為迷茫的道:“姨母,我聽不懂。” “那你先把姨母的這些話記下,日后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泄氣,隨即換了種最易理解的說法,“如果厥兒你在外祖父讓你背誦《論語》之前就已經(jīng)熟讀《論語》,那么就可以輕易地記下十則,也就不會惹外祖父不悅了。” “厥兒明白了。”垮下的面龐終是揚(yáng)起歡欣的笑靨,“厥兒會多讀《論語》的。” “嗯,厥兒很聰慧。”我欣慰,幫著他將舉著的書簡取下來,“好了,乖乖回去背吧,不用受罰了。” “那外祖父……”猶豫地伸首往書房中望去,董厥心喜卻是不敢輕易違背老爹的言論。我笑,牽著他,起身欲要邁進(jìn)書房,“姨母給你作保,外祖父不會責(zé)怪你的。” “多謝姨母。” 聞言,我復(fù)得又低下身去,認(rèn)真地望著他純凈的眼眸,言:“厥兒,縱使你的娘親不在了,可是姨母會將你當(dāng)作親生的孩子一般照顧,所以你不用同姨母道謝。” “姨母……”雙眸盈濕,董厥撲到我懷中,摟著我的脖子,嗚咽。 …… 牽著董厥步入書房,我讓隨侍的婦人先行回去,那些婦人雖有所擔(dān)憂卻也不敢違背我的命令,猶猶豫豫地便也就離去了。 而老爹對于我私自幫董厥去罰的行為,并未多言。誠然,老爹的反應(yīng)在我的意料之中,不然我也不敢如此作為。不過一墻之隔,老爹定是能夠聽見我同董厥的言語的,如此,既然老爹中途未插一語,便就代表著他默許了我的所言所行。 “外祖父。”小手糾纏著衣角,董厥低斂眉眼,躡手躡腳地踱到老爹面前,“厥兒日后會更加勤勉讀書的,不會再惹外祖父生氣了。” 嚴(yán)肅的瞥了董厥一眼,老爹問:“當(dāng)真?”亦如最初聽聞我言“女兒再也不敢了”一般。頷首再頷首,董厥滿目認(rèn)真,萬般誠懇的模樣,卻是不同于我當(dāng)年的狡黠敷衍。 “罷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查。”老爹語氣溫和了許多,揮手讓董厥先行離去。待董厥出了屋室,老爹便招手讓我坐到他對面,遞了一張紙帛予我。 “這是什么?”疑惑地望了望老爹,我不解地接過紙帛閱讀起來。 “夏六月,帝罷三公官,重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日,曹cao位至丞相。”短短的兩句話卻預(yù)示著巨大的動亂。 看罷,我驟然抬眸望向老爹,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老爹卻是淡然,“曹cao即為丞相,下一步便是要整兵發(fā)往荊州。前些時日,荊州更是有信,言劉表已到彌留之際,怕是活不過三月。”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載,建安十三年夏六月曹cao為丞相,秋七月發(fā)兵南征劉表。八月,劉表亡,九月,曹軍至新野,隨后將襄陽等地掌握手中。 “曹軍將至,爹爹可能自保?”縱然我無數(shù)次的逼自己相信老爹可以自保,但真是到了此時此刻我卻還是抑不住地?fù)?dān)憂起來。 “阿碩,你無須擔(dān)憂。黃氏世代居荊州,同蔡氏、蒯氏、龐氏、習(xí)氏并為荊州五大家族,豈是輕易可以為戰(zhàn)亂所擾的。再者,比于蒯氏、習(xí)氏、蔡氏,黃氏同劉表并無仕途上的交集,曹cao即使要消滅地方力量短時間也不會輪到黃氏。”老爹扯了扯唇角,寬慰我道,有理有據(jù),頗有說服了。 只是……想到此處,我言辭急切,“只是,比起姨父,曹cao更恨的是劉備。而爹爹獨(dú)女的夫婿此今正奉命于劉備帳下,出于這一層,黃氏難道不會首當(dāng)其沖?” 劉表死在曹cao到達(dá)荊州前,日后劉琮更會投降于曹cao,此后,所謂的與劉表有仕途交集的大家族基本全都投靠了曹cao,曹cao又怎么會對付他們?這般,就只剩下了黃氏和龐氏,而龐氏以龐德公為代表,多喜游離于政局之外。老爹雖然也游離于政局之外,但是因?yàn)槲业木壒剩率遣坏貌皇艿綘窟B。 “為父到底是荊襄名士,自古英雄重名士,曹cao即便想連坐黃氏也不會覆了黃氏。何況,他若是想要在荊襄立足,就必須取得五大家族的擁護(hù),不然即便是坐擁荊州也難得民心。”老爹搖首,并不在意我的擔(dān)憂。轉(zhuǎn)而,他長長地嘆息,望著我詢問:“阿碩,若是離開黃府,你可有能容身之處?” “離開黃府?”我訝然,難以明了老爹何出此言,“爹爹難道要將我趕出黃府?”或許,將我趕出黃府,便可救黃氏,讓黃氏永保荊州大族之位。可是,老爹真的會這么做嗎? 蹙眉,瞋目,老爹板著臉,慍怒地責(zé)備我,“你這姑娘在亂想什么?!你是我的獨(dú)女,我難道會用你去換黃氏的安寧?” “女兒只是覺得這是最好的法子。”一瞬間,我足夠相信老爹不會為了黃氏犧牲我。可恰是這份疼愛,讓本非黃氏族人卻飽受黃氏恩寵的我不得不考慮黃氏,“女兒自小受爹爹的教導(dǎo),知道何為大義,將女兒趕出黃氏,一來可以為黃氏解危,二來也不會害女兒,女兒如此。” “啪”,重重地將書簡砸到桌案上,老爹怒不可抑,“黃氏一族還不需要你一個姑娘家保全!你是黃家的姑娘,誰要是將你趕出黃家,為父定要同他反目。再者,曹cao還沒到荊州,他能不能奪得荊州,會不會連坐黃氏,還是個未知數(shù),用不著你過度擔(dān)憂。你此今唯一該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同肚子里的孩子,莫讓孔明有后顧之憂。” 我聞言卻是控制不住地濕潤了眼眸,坦言:“爹爹,是女兒不孝。” “阿碩,你怎么就不明白,為父當(dāng)初既然未阻止孔明出山相助劉備,便有七八分的肯定黃氏不會有任何的敗落。”見我欲哭,老爹的怒氣隨即消散,意味深遠(yuǎn)地解釋:“為父問你離開黃府可有地去,只是想尋個地方讓你安然誕下孩子,即便是在曹cao得荊州之時也不會淪為質(zhì)者。” 不明白,如何不明白?可是,爹爹,我既是黃家的姑娘便就該為黃家做些什么。 對策自出名已取 我并非是大公無私之人,亦非是純善之人。只是,成為黃月英的十?dāng)?shù)年,我不僅占據(jù)著老爹和娘親獨(dú)女的軀體更是享受著本該屬于那個小娃娃的一切,安然自若的好似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般。而如今,歲月沉淀,偶爾午夜夢回之時,我汗涔涔地望著熟悉的居室,唯恐失之。 近來,我時常陷于同一個夢魘之中。那夢魘雖無任何鬼魅怪異,但在我看來依舊是可怕得緊。夢中,有一個黃發(fā)黑膚的女子,她相貌平平,才識卻是在我之上。毫無征兆地,她闖入了我的生活,戳穿了我的身份,讓我淪為為人敬而遠(yuǎn)之的妖怪。老爹和娘親待我再不是以往的疼愛,而是無盡的慍怒,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怪我搶奪了本該屬于真正的黃月英的一切。就連孔明也頗為嫌棄地丟給我一封休書,絕義轉(zhuǎn)身同那女子相好起來。他說我是妖怪,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妖怪,不配做他諸葛家的人。最終,所有我親愛的人都憎惡起我來,他們一起將我推上祭臺,欲要將我燒死。 每到此時,我都會從悶熱中醒來,淚濕了枕畔。 我從未期望過人人都會喜歡我,待我好,可是我最不想面對的便是曾經(jīng)珍愛我的人對我棄之如敝屣。若是真的有夢境中的那一日,我怕是等不及他們將我燒死就已郁郁而終。 因而,在得知曹cao將至荊州之時,我并未多作遲疑的就愿被趕出黃府。這是我受人恩惠這么多年唯一可以回報(bào)的,亦是抹平我內(nèi)心愧疚的唯一方法。 “爹爹。”我沉沉地喚,無比堅(jiān)定的與面前華發(fā)已生的老爹對視,“女兒甘愿為……” 本欲就此表明心跡的我,卻未曾料到書房外驟然響起的通報(bào)之聲,“先生,司馬先生前來拜訪。” 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老爹輕聲嘆息,不知是猜測到了我的心跡還是不想再聽我多言。他在書房外通報(bào)聲初罷的時候,就回道:“請司馬先生到書房來,就言我備了棋局,欲要和他廝殺一番。” “是。”恭敬的應(yīng)聲伴隨著快然離去的步伐漸漸消散在耳邊。我回望老爹有些怔愣,不知是該留下才好,還是該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