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我慵懶地伸了伸手,打著呵欠擺手道:“這些禮儀我都會背了,如何還能忘記?”誠懇地盯著那婆子,我滿眸認真,為了防止她不信,我還補充,“三拜、沃盥、對席、共牢、合巹、結發,這六禮我都記得,三拜之時是一拜天地、二拜尊長、三拜對方……” “罷了罷了。”婆子無可奈何地阻止我接著說下去,“老身知曉姑娘天資聰穎,何事皆是一學就會,那么今日老身就同姑娘說些新的禮儀好了。” “新的禮儀?”我疑惑地望望她,在看到她堅定地對我頷首之后滿心絕望。這古代成親的禮儀未免也太過繁雜了,除卻先前的六禮竟然還有,待到臘月初八這么一番折騰下來,我怕是要送去半條命。也不知曉,當年身子嬌弱的娘親是如何撐著和老爹行畢的。 “姑娘可知曉這結發之禮之后還有一禮,行畢這一禮,新人才算是真正的成為夫婦。”婆子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然后語氣曖昧地道:“待會無論我同姑娘說什么,姑娘都莫要害怕。這禮儀雖說難以啟齒,但也算是極為重要的一禮。” “結發之后不就是該休憩了嗎?”一時沒有想明白婆子的話,我不解地發問。但是,等我問畢,我才恍然意識到什么,隨即,未經思慮便反問那婆子,“莫非你要同我說的是周公之禮?” 頷首,婆子坐得離我近了些,聲音也放低了不少,她深意地道:“姑娘可知何為周公之禮?” 我遲疑了片刻,然后趕忙搖首,裝作什么都不知曉的模樣。若是在未來,有人詢問我可知曉何為周公之禮,那我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同他說我知曉。那些事耳熏目染得多了,想不知曉都難。可是,此今是在古時,作為一個世家大族之后,我若是在未受教導之前就知曉何為周公之禮,那么勢必要惹人閑話,弄得不好還會毀了自己的名聲。因而,我決然不能同那婆子說我知曉何為周公之禮。 “那姑娘聽我同你說說?”笑著起身,婆子前去闔上了門窗,大致確定她待會同我說的話不會為他人聽聞之后,聲音才緩緩地響起,“這周公之禮便是要等到新人安置之后才能行。行此禮時,姑娘同諸葛先生須得‘坦誠相對’不著寸褸……” 聽著她的話,我不禁浮想聯翩。想著薄帳暖衾,燭火搖曳,我同那人毫無保留的相對著,然后說不盡的云情雨意,真是好一番香艷之景。臉頰隨之熱得像是要燒起來,我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袖,第一次覺得羞到無臉見人。 婆子看我這般卻是笑得更為曖昧,拍拍我的背脊道:“依老身瞧著,就憑姑娘同諸葛先生的身姿,這周公之禮怕是極為醉人,堪比那合巹酒。” 我掩嘴輕咳,顫巍巍地擺手,道:“別……別說了……”胸口更是好一陣心猿意馬,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不過,這禮初次于姑娘怕是極為難耐。”話鋒一轉,婆子頗為感同身受地說著:“但即便是疼,姑娘也得受著。唯一能求的就是希望先生那時能對姑娘輕柔些。” 咳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弱弱地問:“萬一……萬一……諸葛先生他不會此禮呢?”我怎么看都不覺得孔明曾流連于女子之中,若是他同我一般沒有任何經驗,又或者他甚至還沒有見過“豬跑”,又要怎么辦?雖然我心中是極度地期望著如此的。 “一般人家的公子到了年紀皆是會配上幾名侍婢。但是,諸葛先生家貧,又時常輾轉不定,怕是沒有這個福分……”略微沉吟一番,婆子寬慰地同我道:“不過姑娘也不用擔憂,這些事成婚前定然是會有人教導諸葛先生的。” 想著孔明要同我一般接受這等羞人的教導,我郁郁的心情頓時好了許些,只是臉頰上的紅熱未褪。感受著自己的窘迫,看著婆子的悠然,我不禁好奇地問道:“阿婆,你難道不會羞澀于言表此些事情?” “怎么不會?”婆子揚眉,陷入到過往的回憶之中,笑得干凈清澈,“當年我出嫁的時候比你還要羞澀得多,初聽周公之禮四字就已是緋紅滿面。聽完我同你說得那些后更是絞壞了一條帕子。” “那你如今……”我貿然開口卻又不知該怎么問才好,遂掩唇不再言語。那些本是婆子的私事,我委實不該過問太多。但是,僅憑著我無意竄逃而出的四字,婆子已是知曉了我的意思,笑問:“姑娘是想問我為何如今會是如此不知羞?” “我沒有想要說阿婆不知羞。”我急忙解釋,以免她誤會。她卻是無所謂地擺擺手,“老身沒有讀過很多書,也不知曉要怎么說出姑娘的意思,但是姑娘的意思老身懂,老身知曉姑娘沒有要侮辱老身的意思。” 我點點頭,慶幸她明白了我的意思。隨后,她便緩緩地同我解釋起來,“老身嫁予夫君后沒有多久,夫君就被征走,死在了戰場之上。那時,老身已有了兒女,一個婦人帶著年幼的孩童又能靠什么謀生呢,唯有如此不知羞地同未出閣的姑娘言周公之禮來維持生計。不過,如此也算是極好了,至少我可以幫著你們這些姑娘,也可以養活自己同孩子。而與老身同鄉的一位姑娘遠要比老身慘得多,她因是姿色尚可,在夫君死后便被迫賣身風塵,前些年染病而亡。亂世,可憐的終究是百姓,也不知曉什么時候這亂世才能結束。” 說罷,她捂住雙眼,低聲抽泣起來,可是抽泣良久都未曾有一滴淚順著她的手指滴落而下,想必她的淚也已早在多年前就流盡了,枯竭了。 “待會你去賬房多領些錢吧,說是我允得即可。”我不是神人,幫不了她結束這亂世天下,于是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同情,于我來說向來只在能力之內,能力之外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多謝姑娘。”她拿下捂住雙眼的手,笑著對我施禮,“那老身便就先告辭了。”我自是頷首,同意她離去,可是看著她歡愉的背影,我的心里卻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這婦人教導禮儀極好,但是每每都會同人說些自己的傷懷往事,因而她所賺到的銀錢要比其他婦人多得多。”門框被敲得“咚咚”作響,老爹一身灰衣出現在我的眼前,意味深長地同我道:“如此,阿碩你可還會憐憫她?” 我愣了愣,不知該怎么答。老爹卻是看著我迷茫的神情,笑起,“你的學識雖是過人,但是人心,你知曉得并不多。” 聞言,我凝視著老爹依舊無言。人心,我不是不知曉,只是知曉得還不夠多。 “日后孔明必然會出山,你既然要嫁予他就需要知曉日后你所需要面對的人心遠比這婦人還要復雜得多。”老爹告誡我。 我聽罷卻是咬牙切齒,“所以爹爹是故意找這個婆子教授我禮儀,好在我出嫁前再對我教導一番?”陰險,老爹你真是太陰險了!自然,看著老爹嚴肅的神情,我怎么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發表我對他的看法。 “聰慧倒還尚可。”對我進行評價一番之后,老爹又同我道:“阿碩,爹爹如今問你,你可當真要嫁予諸葛孔明?” 我自是堅定地頷首。嫁予孔明,這是我這些年來最為堅定的一件事了。何況,如今距離婚期不過只剩幾日,想后悔怕是也來不及了吧。 “好。”不知是贊許還是贊同,老爹捋了捋胡須,帶著淺淺的笑意,說到:“就算嫁人,你也永遠是黃家的姑娘,是爹和娘親的獨女。” 記憶中,老爹極少同我說這樣的話,可恰是因為這般,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我覺得鼻子酸得厲害。我拉著老爹的衣袖,討好地道:“阿碩可不可以抱抱爹?”其實,除了善謀之外,抱過我的人真得很少很少。 笑著把我攬入懷中,老爹無奈地撫著我發頂,難得的溫和,“轉眼,我們笨阿碩都這么大了,再過些時日竟是要嫁人了。” “嫁人我也還是爹爹和娘親的獨女。”學著老爹的話,我嘟囔道。然后,耳邊響起老爹爽朗的笑聲,帶著寵溺和縱容。 嚴父、慈母,不論是在現今還是在未來我的父母皆是此般配對。他們都待我極好,付盡心力,是我最為尊敬最為重要的親人。所以,在未來的父母,你們可知曉你們的女兒已是要出嫁了? 歷千年終為君婦 十二月初八,卯時,我便被折騰起榻。揉揉惺忪的雙眼,還未及我反應發生何事,中衣的衣帶已是一松,寒涼的風颼颼地鉆了進來。我心下一驚,有些失控地喊出聲道:“你們在做什么?”腦海里某些揮之不去的陰影正來回地閃動著,如同夢魘。 “阿碩。”溫婉的女聲,攜著熟悉和安心將我徹底喚醒。娘親消瘦的面龐映入我眼中,略有擔憂,“你這是怎么了?” 我看看她,看看周身的一切,有些茫然。原本素雅的居室此時滿目鮮紅,繪著墨竹人家的衣屏上正垂掛著繁多的衣衫,衣屏后更是升起裊裊煙霧,忽遠忽近地飄浮,有些朦朧,周邊亦是多了許些忙碌的女婢。 木訥的搖搖首,我迷茫地拉著娘親,不解:“今日是何日竟是要沐浴換衣如此隆重?”記憶中,除了及笄、年節,我還未如此特殊地被要求沐浴換衣。娘親則是失笑地搖首,捏捏我的鼻翼,說道:“建安九年臘月初八,阿碩覺得是何日?” 建安九年臘月初八……我思慮片刻,然后驚訝地盯著娘親,拍拍自己的臉頰有些懊惱地言:“我竟是忘了。”明明昨夜,我還因此事輾轉反側,及到凌晨才入睡。 “昨夜未好好休憩?”撫著我眼角的青黑,娘親笑言:“我們阿碩也是有小女兒家的心思了,竟是會為出嫁而難眠。” 我窘然地笑笑,不知如何應答。不過,娘親此話說得好似我以往太過于沒心沒肺一般。而我沒心沒肺,早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想來大約不是我長不大而是在娘親的心目中,我一直不曾長大罷了。依稀記得,在未來的時候,每當母親關切我有沒有吃好睡好,我都會無奈地回答她說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會好好照顧自己。她卻是笑著解釋不論我多大,在她心目中永遠都只是孩子。 依著娘親,我央求她,“阿碩知曉娘親身子不好,可是阿碩就要出嫁了,娘親幫阿碩上妝一次可好?” 笑著輕拍我的背脊,娘親繼續替我解衣,“等你沐浴過后,娘親就給你上妝。”可是,說著說著,娘親竟有些哽咽起來,歉然地道:“回首看來,我們阿碩這么大了,娘親都未曾親手為你妝扮,是娘親對不住你。” “可是,阿碩覺得娘親是這世上最好的娘親了。”我笑,卻自覺這并不算是寬慰。原本,我從未料想過自己可以在離開未來之后還能享受到父母的疼愛,但是此今我還是享受到了。所以,我已經很滿足了,很滿足娘親可以待我這么好。 縱使沒有溫暖的懷抱,沒有精心地裝扮,可是只要有娘親在就好。因為,至少此時的我還有機會親孝,還有機會喚一聲“娘親”,不用面對“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不在”的局面。 “就你會說話。”泫然欲泣的娘親欣慰地笑起。她替我疊好褪下的衣衫,釋然地道:“去沐浴吧,娘親定要阿碩做最好看的新婦。” 我笑著頷首,不忍戳破娘親的話,亦是不忍戳破自己的奢望。很多人都說做新婦的時候是女子一生最好看的時候,可是我這般樣貌再怎么裝扮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呢?不再郁郁于此般樣貌并不代表我不再介懷。看著水中的倒影,我不禁感嘆:黃阿丑這么個稱呼倒是不假。或許,下次龐統再如此喚我,我便會欣然接受。 捏捏自己發黑的臉頰,我阻止自己再悲哀下去。丑又如何?即便是丑,我依舊是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孔明、老爹、娘親……我并不比尋常女子缺少什么。相反的,我擁有的或許比她們的還要多,我有好的出生、好的家世還有好的學識,這些足以填補貌寢給我帶來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