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十一皇子還趴在案子上呢,聞言扭過頭去打量了賈政會子,脆生生喊了聲:“姥爺。” 賈政眼淚立時掉下了來,什么仁義不仁義的全忘了。這孩子面龐有六分像宮中那不得相見的大女兒,一時又悲又喜。 賈赦在旁道:“親一個。” 十一皇子站了起來,就從案子上跑了幾步過去,攬了賈政的脖子親了下,賈政愈發淚流不止。 賈赦笑道:“十一郎,你姥爺沒有核桃酥吃,都哭了。” 十一皇子瞥了他一眼:“當我是小孩子好哄么?姥爺想我呢。” 賈赦乃笑嘻嘻將臉湊到賈政邊上:“如何,你大姥爺比你姥爺好看吧?” 十一皇子仔細瞧了瞧他倆,歪著小腦袋道:“不是我偏心我姥爺,委實他比你好看些。” “去去!小沒眼光。”賈赦捏了捏他的小臉蛋,“你姥爺日日繃著一張白板臉,哪有我生動有趣。”乃在賈政身邊坐下,喝了口茶道,“咱們再去看畫兒去。老二,你抱著我抱著?” 賈政還愣著。 賈赦道:“你不抱我抱。”說著伸手過來要抱十一皇子。 賈政趕忙一把先抱了:“我抱我抱!” 賈赦皺眉道:“你會不會抱孩子啊,這樣人家看畫兒還得扭著脖子。架肩膀上。” 賈政一窘,他肩上這輩子沒架過孩子。 十一皇子讓賈赦架過好幾回了,讓賈琮也架過,還當外祖家的長輩都這樣,半分沒客氣,踩著椅子背并賈政的肩膀直爬上去了……賈政只瞧見兩只小腳丫子在自己肩膀下頭晃蕩了兩下,兩只小爪子抱著自己的脖子,他大外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姥爺,瞧畫兒去。” 再一看賈赦,已站起來了往那邊走了。一時也顧不得多想,忙跟了過去。 爺仨就這么說了半日的畫兒。賈政半個字沒聽進去,只憂心十一皇子會不會摔下來,抓著人家的小腳丫子使勁兒又怕捏疼了他,不使勁兒又怕他坐不穩,屏氣凝神的,大冷天兒汗都下來了。 終是跟著十一皇子的侍衛道,回宮的時辰到了。 賈政本欲行個禮,偏讓賈赦在旁一鬧,又給鬧過去了。他心中萬般不舍,卻沒奈何,眼巴巴瞧著孩子親了他一下上車離去。賈赦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二,今兒不錯。這才是個姥爺樣子。” 賈政搖頭道:“今兒委實失禮,下回須好生向殿下賠罪才是。” 賈赦哼道:“你若不想要這個外孫只管賠罪去。” 賈政一愣。 “老二啊老二,你真是榆木腦袋。”賈赦連連搖頭,“他六歲!今日剛滿六歲。六歲的孩子是愿意親姥爺向他磕頭,還是愿意姥爺頂著他頑?你想磕頭自己磕去。十一郎這孩子我愛的緊,我頂著他頑。”說完還重重哼了一聲,自個兒走了。 賈政又呆了半晌功夫,忽然“嗐”了一聲:“竟是不曾備下壽禮!” 另一頭十一皇子回宮,將那“草原上的兔子”說給他父皇聽,侍衛也復述了一回。圣人細思半日,后再有勸誡“好戰必亡”的折子送過來,一律棄之不理了。此為后話。 后頭又是舉國過年,一番熱鬧不提。 年后寶玉終于將《資本論》寫了個囫圇,賈赦等不得他細細修改潤色,先捧了初稿送進宮去。圣人慢慢的細讀了數日,醍醐灌頂,連嘆“宗師之作也”。乃向戴權道,“這位劉先生怎么竟只教了他一個?若教了雋之,益國益民甚矣!” 戴權笑道:“可見圣人終究是有造化的。此等奇文終是出世了。” 圣人搖頭道:“賈寶玉才多大,再有他本是聽賈赦轉述一番,賈赦又是個不愛讀書的,保不住遺漏了些,有損奇文。”又命翰林院傳抄了數份給內閣幾位重臣。 姜文接了才看了數頁,聽說是賈赦口述、賈寶玉整理的,連夜趕來榮國府。 賈赦正窩在暖房里瞧壯壯畫雞蛋呢,見他進來忙指著他道:“壯壯,來給姜大爺畫一張。” 壯壯撇了他一眼:“這會子我還畫不像。” “無事,畫成個雞蛋也無妨。” 姜文瞪他道:“你莫扯些有的沒的。我且問你,”他將《資本論》掏出來,“如此高人全不似你家劉先生風格!想是你新近識得的高人?快交出來。” “你這么快便抄了一份去了?看來圣人還是挺有眼光的。”賈赦搖頭道:“我去哪里交出來?這位先生姓馬氏,名克思,乃是劉先生的先生。劉先生只怕不曾得其百之一二。” 姜文見其模樣不似作偽,連連頓足,大為嗟嘆。 一時壯壯隨手替他來了個快速素描,畫出來的雖不似雞蛋,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賈赦哈哈大笑。 轉過年來到了來年春日,三路大軍捷報頻傳。齊周身在內閣,消息最靈光。賈赦拿著邸報笑道:“該是辦報紙的時候了。” 他早就預備好了許多文書先生并印局,不多時,一種叫《每日鏡報》的報紙在大街上冒了出來。 報紙先是連著免費贈送了一個月,但凡認得字的便送、從高門大戶到寒門小戶到街頭替人寫信的先生,連趙葫蘆也送了一份。派送的小廝再三叮囑,且瞧瞧他們的明日天氣預報可準么?原來賈赦尋了幾個熟知天氣的老農養著,又特請了欽天監相助。權威與草根的結合倒是不錯,一個月下來預報都頗準。 報紙上每日印著《四書五經》的一段釋義、哪路大軍打了勝仗得了許多戰利品、轉抄四個《宏安拼音大字典》的字釋義并配著圖畫、一首尚不錯的詩詞、連載的評話故事《射雕英雄傳》、教女眷如何打新鮮的結子畫新鮮花樣子、京中哪處哪家鋪子有新鮮東西賣等等。 另有京中一群少年組了四個蹴鞠隊,依著京城的位置作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四隊,湊成“京都蹴鞠大聯盟”。每七日蹴鞠兩場,捉對廝殺,勝隊得三分,負隊不得分,若雙方踢平各一分,待年終且瞧哪隊分數最高。有專門的先生錄下蹴鞠記錄來登在《每日鏡報》上,還寫了哪些少年踢的如何如何好、下場比賽在何處。第二場比賽時,觀戰的閑人與少年忽然多了數倍,不自覺的也依著住處分成東南西北四處了,各自替本處球隊吶喊助威。立時也有人在場邊設下賭局,一頭賭本場輸贏,一頭賭年四隊終排名。 一個月后《每日鏡報》開始賣錢,然便宜的緊,不過五文錢一張,不想才出來便被一搶而空。趙葫蘆那份依然免費。 隨即有許多商戶往報社來,都道自家有新鮮東西賣,可否也印在他們報紙上。 報社的小廝笑道:“那幾家給了錢我們才登上去的,這個叫做廣告。我們報社本是靠這個吃飯的,不然五文錢一張報紙,咱們上下這么些人手,還有這么些先生并紙張油墨的,不得喝西北風么?” 那些商戶想著有理,果然紛紛打聽登一回廣告得多少錢。 不多時此事傳入圣人耳中,用龍腳趾一猜便猜到是誰干的,乃問齊周可知道賈赦“又鬧什么呢”。 齊周笑道:“旁的都是幌子,唯有兩處最是要緊的。一是他欲哄的多些人來日愿意往外洋去,二是……”他搖頭道,“圣人大約猜出來了。” 圣人哼道:“他那個不會念書的小兒子終是鬧出什么蹴鞠聯盟來了?” 齊周笑道:“那孩子左不過能念個秀才便罷了,又不愛弄鋪子,恩侯總得替他想一條生計不是?” 圣人拿起手邊的《每日鏡報》瞧了幾眼:“去,就說朕說的,叫他把《射雕英雄傳》的底稿給朕拿來。” 因著報紙太奪人眼光,倒是有許多旁的話本不為人注意。例如許多書鋪都有新鮮的西洋話本如《西洋九三年》等。 后京中有旁人見《每日鏡報》依著廣告賺了大錢,也辦起報紙來。此為后話 作者有話要說:趕著吃飯去了!親們元宵快樂。 ☆、127 這一日賈赦在學校下了課回辦公室,不曾想里頭已坐著一個人在等他了。待他定睛一瞧,不禁大樂:“姜雋之,你竟有閑工夫往我學校里來!” 姜文面沉似水:“我先往你府中去,你們府里的人說你在此。” 賈赦這才瞧見他面前撂著一摞書,最上頭那本便是《西洋九三年》,故事大綱提供者:賈赦。執筆者:姜昭。想來姜文已認出兒子手筆。乃笑道:“看過了?委實寫得不錯。” “我查了查,這些書皆為你名下印局所印。” 賈赦笑道:“我不曾瞞著人。” “此皆反書。” “哪里反了?”賈赦奇道,“都說的外洋,無一處說我朝我國。” 姜文冷笑道:“這等書年輕士子看了會如何?” “多數會喜歡。”賈赦語氣盡力誠懇些,嘴角盡力收斂些,“這些日子他們已將另一批話本寫完了,說的是北洋諸國故事。嗯……大約就是西洋諸國之未來。眼下這些都寫的西洋諸國民眾造反、將國君殺了、建立民主議會或君主立憲。這些北洋諸國數百年前已是經過了。故此北洋諸國無君數百年,北洋之民不用跪拜君主亦有數百年。年輕人看了他們的日子,大約會羨慕。” 姜文不言語,只瞧著他。 賈赦笑道:“然西洋諸國國亂前皆為昏君當道。如今的天子乃一明君,故此我國是不會國亂的,雋之無需憂心。只是不知圣人可向你們說過‘草原的兔子’?” 姜文道:“前些日子特使人來內閣說過。為了我朝千秋萬代,圣人必是會將那些地方打下來的。” 賈赦頷首道:“故此,你也贊成打下那些地來?” 姜文道:“那些自然也為圣人之江山。” 賈赦笑道:“天高皇帝遠,我便是如此告訴那許多世家的。各世家去了外洋大約會各自為政。如今圣人尚在;若有一日他去了,新君大約也管不住各皇子王爺了。” 姜文嘆道:“恩侯,圣人到底哪里對不住你。” 賈赦聳肩道:“圣人乃當世明君,縱觀千百年也算的上明君,很對得住我。只是他兒子如何尚且不知。” 姜文冷笑道:“你那好甥女不曾告訴你圣人欲讓星星為十一皇子伴讀么?” “說了。”賈赦道,“我那日去瞧小星星她便說了。許多事我本欲慢慢來的,或是只做個引子不多管事。你竟真的肯讓小星星去宮中向人下跪磕頭!我讓你逼得沒法子,只得早點行動,在小星星長大能進宮念書之前先攪亂這世道。他都快兩歲了,我再不快著些,星星要去給人磕頭了。” 姜文大怒,指了他半日:“你……你竟然!因為這個造反!” 賈赦奇道:“你又不是今日才認得我,沒猜出來么?齊周道,早年你曾猜出來,我的迎兒若讓圣人納入宮中,我必是要反的。怎么如今反倒沒那么明白了?” 姜文又怔了半日,頹然閉目。又許久,緩緩道:“是了……你素來如此。你以為你家姑娘入宮伴駕是受委屈、星星去做太子伴讀亦是受委屈。” 賈赦凜然道:“低人一等便是受委屈。宮里的人都高我家孩子一等,又豈止是受委屈!姜雋之,你分明知道星星是我的心肝尖子,這回是你逼我反的。” 姜文急道:“那是君臣大道!自古以來……”旋即搖頭,“與你說這個無用。圣人之意你不明白么?他欲立十一皇子為太子!那是你侄女之子!這是許了星星一世的前程!” 賈赦哼道:“我們星星聰明可愛,自己能給自己前程,不需旁人給。” 姜文無語。呆了半日,終是狠下心來道:“罷了,若為了這個,我改日設法推了便是。” 賈赦望了他半日,張了張嘴又咽下去,終苦笑道:“不想這輩子還能聽你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姜文嘆道:“你這人滿腦子奇物,你若要反,我縱攔下來也必使得天下亂一陣子。這會子圣人病著,唯有托你莫反了。”一時搖了搖頭,滿目蒼然。 賈赦瞧了他會子,有幾分不忍,終于長嘆一聲:“遲了。圣人不該讓我見十一郎。沒見過我便不喜歡,不喜歡再如何算計無所謂。偏我見了數回,我抱著他頑、抱著他看畫兒、他親了我好幾下。雋之,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喜孩子。故此,”賈赦搖了搖頭,“我舍不得了。越來越舍不得他日后當皇帝了。” 姜文膛目結舌半日,道:“舍不得他當皇帝?!你當人人都如你一般不愿早起么?” 賈赦苦笑道:“當皇帝豈止早起這一個壞處。當皇帝便不能選擇自己腳下之路。”他指了指外頭,一群學生打鬧著過去了。“你瞧這些孩子,他們都是因為喜歡理工才來學的理工。十一郎當真喜歡當皇帝么?我瞧著他尚不曾喜歡。世上有數百行,他若喜歡別的呢?故此我舍不得委屈他。雋之啊,不是有了為官做宰的好前程、有了龍椅坐便不委屈的。但凡被逼著做自己不愛做的事,就是受委屈。” 姜文連連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起身便欲離去。 “另有,為何那么些皇子王爺個個想當皇帝?左不過不愿跪兄弟罷了。跪拜是一件使人極不舒服之禮。雋之,若天下有另一個去處,可以不用跪君王、或是無有君王。然你的奴才也不跪你;且你須得背井離鄉。你可會去?” 姜文斷然道:“不去。” “我去。”賈赦微笑道,“且不止我會去,許多人也會去。西洋有句話,叫做‘不自由毋寧死’。許多人心中皆有過這等想頭,或是藏著這等想頭。如今既是你先捧著這些書來尋我,可見我沒看錯馮紫英。” 姜文大驚:“馮紫英?” 賈赦笑道:“他蹴鞠極好。” 姜文瞥了他一眼。 “我家琮兒自幼愛蹴鞠,且頗擅此道,恨不能日日抱著球睡。馮紫英年紀輕輕便做了圣人的密探,想來并無太多功夫蹴鞠耍子的。然他蹴鞠極好,比琮兒還好。可見他打心眼子里愛那個,有了半點功夫都悄悄蹴鞠去了。”賈赦得意洋洋搖了搖手指頭,“愛蹴鞠者,必愛自由。馮紫英是個聰明人,又是圣人的密探頭子,他豈能不先看見這些書?他知道我讓人寫這些書是欲在外洋弄出無君之國來。他大約心中竊喜,卻不曾來尋我,想來圣人亦不知道。” 姜文點頭道:“圣人約莫是不知道的。” “故馮紫英是希望我能成此事的。從前外洋諸國也各有其君,在外頭與在家鄉一樣。這些愛自由者心中無奈,只得將其摒棄或假裝忘記。如今,我們有了選擇。我們可留在國內,雖上有君王,也下有奴仆。我們亦可往外洋去,雖無奴仆跪拜,也無需上跪君王。雋之,來日水遠山長,咱們多往來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