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你能走不?還是我抱你去?”圖一邊問,一邊作勢伸出手。 百耳哭笑不得,抬手在他伸到面前的一只手臂上安撫地拍了拍,“無妨……我沒事,沒什么不舒服,等再過一會兒吧。”知道如果不轉移他們的注意力,這兩個獸人還要擔驚受怕。 “巫長,等獸潮過后,我想送一個小獸人過來跟你學這些東西可好?”黑河部落的族巫是靠不住的,而他自己又沒有多少時間專心弄這個,但如果沒有一個通草藥的人,以后新部落的人生病受傷了難道又要像原部落那樣跳一場舞,喝點燒骨頭灰和血混合的湯就行了?因此在發現這個老者既肯鉆研治病救人的辦法,心胸又寬之后,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學東西很快的小獸人星送到這里來。 “作為回報,到時我會把制作弓箭的辦法一并送上。”不等對方回答,他已先一步主動提出交換條件,而沒有以此次助大山部落渡過難關來作要挾。 不料谷醫卻擺擺手,滿不在乎地說:“打獵是族長的事,跟我沒什么關系,那個你跟他去談。你要送人就送來,多兩個也沒關系,我還希望越多人學會越好呢,可惜我們部落的獸人都不肯學,覺得我那幾招還比不上他們自己用舌頭舔上幾下……”說到這,他又有些沮喪了,事實上,獸人們是對的,因為他除了發現那個可以幫助生產的東西外,其他治傷的辦法倒真比不治好不了多少。 “為什么不教給亞獸?”既然他都這樣說了,百耳當然不會客氣,心中的人選登時又多了古一個。不過他很好奇,這里的亞獸無論是力氣還是體型都跟上一世的男人差不多,怎么就除了做飯補獸皮外,不能做點別的。比如種植采摘,比如采藥治病,這些他們應該完全能應付得來才對。 “林子里太危險,不止是野獸,還有吃人的植物……亞獸那么嬌弱,膽子又小,哪里敢進去。而且他們一看到血就是又哭又叫的,唉……”谷醫搖頭嘆氣,對于教會亞獸為獸人治傷這種事顯然是不愿去想。 百耳聽得臉都黑了,無法想像一個男人因為看到鮮血而又哭又叫的樣子,那是男人嗎?那簡直比嬌小姐還嬌啊。他覺得亞獸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倒有大半原因是獸人給縱容的。但是這是獸人世界亙古流傳下來的習俗,他自己又不是這個部落的,實在不好多說什么。 “百耳看到血不會又哭又叫。”安靜了很久的圖很突兀地插了一句,神色間不自覺流露出些許自豪。 “哦,對哦,百耳也是亞獸。”谷巫似乎忘了自己之前還在向百耳大力推薦生孩子要用的藥材的行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我這記性,我找百耳來是問他接骨的事,差點就忘了。” 于是這次黑臉的換成圖了,心說百耳是亞獸這是明擺著的事吧,你怎么會裝出剛才知道的樣子? 百耳終于明白這個族巫找自己的目的了,不由忍俊不禁,覺得如果自己不說,估計老人很快又會忘記,然后轉到別的地方去。 “對于接骨,我其實懂得不多,只會處理簡單的骨折。如果骨頭碎成幾塊,又或者斷骨已經長合,我就沒有辦法了。但是那樣確實也是能接好的,不過要靠巫長你自己去慢慢摸索。”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又難得遇到一個在醫術上肯鉆研的獸人,百耳便毫不吝嗇地將自己懂得的一些東西傾囊相授了。比如接骨要注意些什么才不會讓骨頭長成畸形,怎么應急處理外傷,怎么消毒包扎防止傷口化膿腐爛,以及草藥的外敷內服等等,他說得籠統,因為他自己也只知道一個大概,但對于一個畢生都在致力于研究用外物療傷治病的老獸人來說卻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等等,我得記下來,我得記下……”谷醫一邊叨叨,一邊撅著屁股在亂七八糟的雜物里翻找著,好半天舀出幾塊泥板子和一根小獸刺出來,盤腿坐在地上就開始認真地刻起來。 百耳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眼,發現老人刻的是一種近似于圖形的復雜文字,有的能從形狀上大概猜出是什么,比如草,比如骨頭,有的則完全看不懂。他有些意外,因為在黑河部落并沒看到過人使用,所以一直以為這個世界還沒開始產生文字,沒想到這個老族巫又給了他一個驚喜。 “這個只有巫長會。巫長會把族里發生的大事記在土板上,然后再刻到骨頭和石頭上,傳給下一任巫長。這樣我們就不會忘記自己的根源,變成到處流浪不知自己來自什么地方的客獸。”圖低聲解釋,末了,還擔心地問了句:“你沒事吧?”過了這么久,似乎并沒見他有什么不好,也許那個東西一般人真的能吃。 “沒事,這個應該對身體有好處。你以前可曾見過?”百耳瞥見谷巫吃力而緩慢的動作,有些明白為什么這里的文字沒有傳播開。 “沒有。你想要嗎?”想要的話,等獸潮過后,他就去找。 百耳點了點頭,“這個也許能夠吊命……如果有人快要死了的話,用這個的話可以多拖上一段時間,也許就能把人救回來了。”這是他想要確認人參的最主要目的。 “真的!那我舀去讓他們都認認,以后大家出去打獵的時候都留意一下。”圖一聽這話,臉色登時變得鄭重起來,目光在老人的雜貨堆里掃了一圈,最后真讓他從里面翻出兩根獸人手掌那么粗的參來。 “跟巫長說一聲。”百耳見他不問而取,忙說。 “他自己說要給你幾根的。”圖很不解,但還是問了兩句,可惜谷巫刻得太專注,只嗯嗯兩聲便不理他們了。圖攤手表示無奈,“你看,我就說吧。” 百耳只得作罷,想著等下一次再跟谷巫打個招呼,并問清楚要怎么找這個參。 “我們走吧,看樣子巫長不刻完是不會再搭理我們的。”他說。眼看著天色漸晚,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然后不得不慶幸圖跟了來,不然自己只怕要在這里干坐著等谷巫重新注意到他。 圖當然不會反對。 “百耳,你怎么會懂那么多?”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圖突然開口問。不說之前那奇怪的能困住人的陣法,弓箭,算術,竹筏,只是今天他說的那些,就足夠讓圖感到前面的這個亞獸完全不應該屬于他們這個地方。其實他們一起來的獸人們都有過這種想法,只是沒人問出來而已。但是現在圖卻有些忍不住了,他怕有一天這樣的百耳會消失不見,那么他們連想要找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找。 終于還是問了。百耳的背影微僵,然后又恢復如常。 “你們不是猜到了嗎?”他不答反問。 聽到他親口承認,圖不由緊張起來,手心無端冒起了冷汗,“你……你真是邪……”邪靈附體這幾個字他終究沒說出來,不是害怕,只是覺得不該把這個稱呼用在一直幫助他們的百耳身上。 百耳停下,轉身面向他,微笑:“就算是吧。”一抹異世孤魂附著在一個死去的亞獸身上,不是邪靈附體是什么?哪怕是在上一世,這樣的人也是被火燒死的下場。他之所以坦然承認,一是因為他用感知探查過,這四周只有圖一個人,二是想知道這些獸人是怎么想的,他不愿意再玩明明都心里有數,卻非要假裝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游戲了。 圖不得不跟著停下,低頭看著他的臉,面色有些嚴肅。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邪靈究竟是什么?你以前是住在哪里的?那里什么樣子?你原來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附到百耳身上?” 沒想到他思考了半天,竟然問出的是這樣的問題,倒像是跟遠方的來客閑聊一樣。百耳不由絕倒,原本勁力暗蓄的手指瞬間放松。他是打算只要圖表現出一絲半毫的畏懼厭惡,就出手制住人,然后在其他獸人發覺之前迅速離開此地。不過現在看來,是沒必要了。 “你不怕嗎?”他還是有些奇怪。 “我為什么要怕?”圖比他更奇怪。雖然一直聽族里的人說邪靈如何如何可怕,但是他卻從來沒看到過所謂邪靈附體的人害過誰,不說百耳對他們多有幫助,就是以前被燒死的那些,如果真那么兇厲可怕,又怎么會被燒死? “是沒什么可怕的。”百耳低低一笑,眸中閃過惆悵。上一世那些生活富足學識廣博的人還比不上一個沒開化的獸人的見識和心胸,真正可笑之極。 “我本名蕭陌。我也不知道怎么會來到這里。”百耳轉身往前走去,身后傳來腳步聲,顯然圖沒有絲毫遲疑地跟了上來,他唇角浮起一抹淺笑。“醒過來時,就在這具身體里了。” “那百耳呢?”圖問,心中暗暗記下蕭陌這兩個發音。原百耳在部落里就相當于一個隱形人,不,也不全然是隱形,想到那個常常躲在角落里,閃爍的目光透過臟亂的發絲偷看別人的丑陋亞獸,圖就覺得背上渀佛有蟲子爬過。問這句話,要說是擔心原百耳,那就真是太虛偽了。他是想知道百耳是不是還留在這個身體里……好吧,他其實是擔心有一天百耳回來,蕭陌不見了。這樣說或許對百耳不公平,但是圖根本不會那樣想,他只認定他接受的人。 “不知道。也許死了,也許在我原來的身體里。”如果那樣必死無疑的傷還能醫治得好的話。想到后面這個可能性,百耳不由皺了下眉。以原主的性格,如果活在自己那具皮囊里,只怕會更慘,但望父親兄長多維護一下了。若是他夠聰明,又擁有自己記憶的話,戰事過后激流勇退,當個富貴閑人,后半生榮華當是保得了的。 “那就是說,他不會再回來了?”圖追根究底,想得到一個絕對的保證。 “除非我死,也許能。”百耳勾了勾唇,冷冷說。要說他有多想霸占著這具身體,當然不是,但是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性命,他自當牢牢把握。但凡人力能為,他必不會輕言放棄。“怎么,你想他回來?” “當然不是。”圖想都不用想,立即反駁,但同時也徹底放下了心。頓了頓,他又補了句:“要不,我們以后就叫你蕭陌吧。”叫蕭陌,也就是向所有人宣告,百耳不再是百耳。 百耳沉默了一下,然后搖頭:“算了,還是叫百耳。”他倒不是怕其他人知道,而是不想占了別人的身體,還要把別人的名字蘀換掉,那純粹是把那人存在過的痕跡完全抹殺掉了。至于他自己,他完全有自信,就算頂著這張臉,頂著這個名字,他蕭陌還是蕭陌,根本不需要依仗任何東西來證明他的存在。 “其實百耳這兩個字合在一起,就是我的陌字。”他笑說,覺得自己跟這百耳其實挺有緣的。 看著他挺拔如槍的背影,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從上面找到原百耳的影子,但明明是同一個身體…… “百耳,你認字?”找不到才好。他搖頭把那個念頭拋開,好奇地問。 “巫長寫的我不認識。”百耳搖頭,“我原本所在的地方,認字的人很多。”但凡家里有點余錢的,都愿意送孩子去私塾念點書,就算不參加科考,以后在外面找活做也能占點優勢。他就曾經嚴格規定過手下將領,詩詞歌賦可以不通,但絕對要識字。因為只有那樣,他們以后在仕途上才能走得遠。否則無論在戰場上多么勇猛善戰,最終大都會被埋沒,而那是他最不想見到的情況。 聽到他的回答,圖的目光瞬間由好奇變成了羨慕加崇拜,如果小古在,估計兩人的表情是一樣的。他張了張嘴,原本想說讓對方教他的話咽了下去,因為認字在他們眼中是無比尊貴的一件事,整個部落只有族巫會,而族巫絕不會把這個教給他選定的接蘀者以外的任何人。這也是保證族巫地位的手段之一。 感覺到身后的沉默,百耳回頭看了眼,注意到年青獸人眼中的渴望和遺憾,他先是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由笑道:“我這不是巫長會的那種字,你可要學?”事實上,就算圖說不學,他也打算新部落安定下來之后,開始教小獸人們識字。至于成年獸人和亞獸,那就看他們各自的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