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山里的夜晚有種異乎尋常的靜謐。月亮像一個碩大的銀盤似的低低掛在山谷的上空,明亮的月光映照著整個山村,院子里的那兩顆大樹的影子被拉長,斜斜地投在窗外的臺階上,干枯的樹枝絲絲分明。 眼前的畫面像被清水洗過似的干凈,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空靈之氣。像來到另外一個從未曾觸碰過的世界。 大自然給予視覺的感動,總是會輕易地撼動靈魂。 凌冬至心中有種突如其來的感動,隨即升起一絲似有似無的遺憾。如果他能靠在那個人的懷里,眼前的畫面似乎……會更美滿呢。 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凌冬至抬起頭,看見一道碩大的黑影掠過了頭頂,圍著那棵大樹轉了兩圈之后,斜斜地飛了下來,停在了窗外不遠處的木架上。 凌冬至起初以為是這是一只鷹。然而細看,又似乎不是。沒有鷹那種鋒利的感覺,嘴巴沒有那么尖,眼睛也更圓。灰白的毛色在月光下反射著淡淡的光,身體圓嘟嘟的,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可愛的感覺。 凌冬至隔著一道窗與它默默對視。他在心里暗暗琢磨如果這個時候去拿相機,轉身的動作會不會將它驚走,就見它歪了歪腦袋,啾啾的叫了兩聲。 “真沒想到,你竟然回來了。” 凌冬至怔了怔。他沒想到這只鳥會主動跟他說話,很多野外的動物都對人類抱有極大的警戒心。 胖鳥朝著他的方向蹦了兩下,嘀嘀咕咕地說:“你是那個被扔在外面的孩子,我記得你的味道。” 凌冬至心頭一震,“你說什么?!” 62、長毛的死胖子 ... “我說我記得你的味道。”胖鳥蹦蹦跳跳地湊過來,很耐心地解釋說:“你們族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很奇怪的香味。嗯,就像山百合似的。我一聞就能聞得出來。” “不是這一句。”凌冬至的腦子里嗡嗡直響,“是頭一句。我是被扔出來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胖鳥連忙搖頭,“不是扔出來。是被你們族的人扔在這個院子門口。讓我想想,那時候是半夜,天還沒亮呢。漫天大雪,把我的窩都……” “你他媽的在胡說什么啊,”凌冬至覺得自己的思維完全錯亂了,“我從來沒有被扔出來過好不好,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老爹老媽不知道有多疼我。”凌爸凌媽都是特別寵孩子的類型,怎么可能把他扔出去?一定要扔的話,那也一定是扔凌立冬。 胖鳥像是不明白他在爭辯什么,歪著腦袋想了想,又說:“就扔在門口,后來有人從這個院子出來,就把你撿回去了。” 凌冬至,“……” 胖鳥見他不出聲,以為他被自己說服,又在木架上蹦跶兩下,語氣也輕快了一些,“那個人是出來藏孩子的。開院門的時候差點踩到你,后來你哭了起來,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就把你抱起來了。” 凌冬至覺得口干舌燥,全身都像使不出一點兒力氣,偏偏腦子里嗡嗡嗡地響個不停,讓他什么都不能想。他身上仿佛壓著什么東西,額頭滲出大顆的冷汗,心中卻有種大禍臨頭似的深刻的恐懼感。 “什么……什么藏孩子?”凌冬至聽到自己聲音變得沙啞,“往哪兒藏?” 胖鳥轉動著自己的脖子到處看了看,不太確定地拍打翅膀指了指院子外面的樹林,“就在那邊。他把一個小小的孩子藏到那個樹林里了。” 凌冬至渾身泛起寒意,雞皮疙瘩爭先恐后的從皮膚上爆了出來。 冬天下著大雪的夜晚,誰會把小小的孩子藏到樹林里去?除非那個孩子已經…… 凌冬至的手緊緊摳在窗棱上,額頭的冷汗滑過面頰,啪嗒一聲滴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本能地想反駁這頭傻鳥的話,可是喉嚨像是腫了起來,壓迫著他的呼吸,讓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這個溫馨而美好的夜晚,在他開始憧憬他的愛情的時候,這個長毛的死胖子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邪惡使者,用一個他從來沒有預料過的可怕的消息,將他自以為真實的過往擊打的面目全非。 凌冬至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可能性,自己竟不是凌爸凌媽親生的孩子。 這怎么可能呢?! 胖鳥絮絮叨叨地說:“那時候剛剛開始下雪,山里還不太冷。否則你早被凍死了。你們族里的那兩個人一邊走一邊悄悄問,還是我告訴他們這家里有人要生孩子了……” 凌冬至覺得麻木之中有一根神經猛然一痛,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你說什么?!” “你們那個族的人不是都跟你一樣么?”胖鳥在木架上蹦跶了兩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話啊,你等著。” 凌冬至看著它拍打著翅膀飛過院墻,肥胖的身體在院子里投下詭異的黑色影子。 院子里重新恢復了寂靜。然而這安靜里卻透出了一種不真實的味道。 凌冬至有一種剛剛做了個噩夢的恍惚感,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他想馬上跑出去開著車離開,又想停在這里,看看那只故弄玄虛的胖鳥還會鬧出什么花樣。 不知過去多久,院子的角落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輕響,一團灰黑色的影子朝著這邊快速地跑了過來。像只兔子,但是要比兔子圓潤很多。那只胖鳥越過院墻,姿態悠閑地滑過院子的上空,停在了剛才的木架上。 “這是米團,”胖鳥說:“它在這里住了很久了,可以給我作證。” 米團很謹慎地停在了木架下方。燈光從窗口瀉出,照著它灰黑色的毛皮,油光水滑。它看起來像是鼯鼠一類的動物,但是體型要大得多。凌冬至也不知道應該把它歸到哪一個類別中去。 米團圓溜溜的眼睛在燈光下反射出琥珀般的光澤,亮的刺人。兩只短短胖胖的爪子垂在肚子上,不好意思似的互相抓撓了一下,“那個……咳,你們族的人把你放在這家門口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呢。是兩個人,男的,一個年輕,一個老一點兒。” 凌冬至麻木地看著它。 這小東西以為他不相信自己說的話,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屋子里的人把你抱進去的時候,那兩個人還沒有離開,就躲在那邊的土墻后面。天都快亮了才回山里去的。” 凌冬至遲鈍地反問它,“回……哪里?” “山里。”米團用一副老氣橫秋的腔調說:“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山里。至于為什么會把你放到這里,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們身上的衣服都破了,還帶著傷。老一點兒的那個有一條胳膊斷了,就那么拖著亂甩。” 凌冬至覺得一陣戰栗順著背后爬了上來。 米團看看他,像在判斷他是不是相信了自己的話。然后它往后退讓了一步,露出了壓在肚皮下面一個圓溜溜的、鵪鶉蛋大小的東西,“這是那個斷了胳膊的人留在你身上的東西。不過從院子里出去的那個人把你抱起來的時候從你的包裹里掉了出來,他沒有發現。那兩個男人也沒有看見。吶,你也知道,當時已經下起大雪來了,到處都黑乎乎的……”說著,它用兩只爪子把那個圓溜溜的東西朝著凌冬至的方向撥拉了一下,“就是這個,好像是你們族里的什么東西。” 凌冬至猶豫了一下,打開門走了過去。胖鳥忽閃了一下翅膀,猶豫不決地往旁邊挪了挪。米團也十分謹慎地向后退開兩步,將那個圓溜溜的東西孤零零地留在了臺階上。 隔壁房間里傳來姨姥的咳嗽聲,“是冬至嗎?還沒睡?” 凌冬至忙說:“姨姥你先睡,我上個廁所,馬上就睡了。” 姨姥囑咐了幾句,自顧自睡了。 凌冬至走過去把那個圓溜溜的東西撿了起來,拿到手里才發現是一塊烏突突的石頭,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質,像一種他沒見過的礦石。烏突突的,燈光打在上面隱隱透出幾絲濃綠的光澤。石頭上開了孔,打磨的痕跡很粗糙,像是手工弄出來的東西。 “這是什么?”凌冬至壓低了聲音問那只大老鼠。 米團搖搖頭。 “反正是你們族里的東西。”胖鳥說:“你沒有聞出來嗎,這上面也有你們族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山百合花。” 凌冬至并沒聞出這石頭有什么味道,就像他從來沒注意過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一樣。但是這個東西握在他的掌心里卻有種奇異感覺,光滑又溫暖,讓他混亂的思維一點一點的恢復了平靜。 “你們說的那個族,”凌冬至遲疑地看著它們,“他們人很多嗎?” 飛禽走獸一起搖頭。 “不知道還是不多?” 仍是完全一致的回答,“不知道。” 凌冬至的心微微沉了沉。他心里的感覺復雜到無法分辨,但是這一團亂麻之中,卻很明顯的有著對那些扔掉他的人所抱有的探尋欲望。他們特意把他放到有產婦的人家門口,他們躲在暗處看著他被抱進屋才離開,他們并不是要遺棄他,更像是迫不得已之下,不得不把他托付出去。在他們居住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 “他們住在深山里?不經常離開?” 米團搶著回答,“很少出來。連這里也很少來的。如果是在山里遇到了,他們會躲開,不讓別人發現他們。” “為什么?” 飛禽走獸再次搖頭。 凌冬至有些氣餒,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相信它們說的話呢? 凌冬至的思維又回到他出生……哦,是他被丟棄的那個晚上。他仿佛看見他的父親抱著一個早夭的孩子走出產房,想趁著昏睡中的妻子醒來之前把他偷偷地埋掉。然后他看見了躺在院門口的另外一個嬰兒…… 凌冬至想象不出當時的凌爸會是怎樣的心情。 至于凌媽,他可以肯定她是不知道這一段小插曲的,否則她絕對不會興高采烈地慫恿自己上山來看望她的族親們。 凌冬至有些難過。 爸媽對他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想起出柜那天凌爸說的話,他說他會管凌立冬,但是不會管他……凌冬至一直以為那是因為自己是家里的幼子,不必承擔家庭中挑大梁的責任。現在想來,他的話里其實還有另外的意思: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約束他的終身大事。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血緣關系。 凌冬至的眼淚流了下來。他胡亂地舉著袖子擦了擦,可是有更多的淚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滑過臉頰,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掉在衣襟上。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隔壁房間里再度響起姨姥的咳嗽聲,才像個游魂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橢圓形的石頭洗干凈之后顯得透亮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綠色,濃重的地方接近黑色,淺的地方泛著明艷的翠綠,模糊的紋路像一團緩緩滾動的云霧。 這是他的族人留給他的東西。 只有這么一塊石頭。除此之外,別無線索。 窗還開著,外面卻已經空無一物,水銀似的月光灑滿了院子。 他就像在這如夢如幻的月光里做了一場荒誕的迷夢。 凌冬至病倒了。 天亮的時候,他的小表舅過來喊他起床,才發現他縮在被子里,燒的滿臉通紅。窗半夜的時候就已經關上了,但是房間里并不暖和。表舅把這一切歸咎于這個房間好久沒有人住,潮氣太大,而且煙道似乎也出了問題。 這讓他很是自責。 姨姥說這是因為剛換了地方,所以水土不服。她說她聽見冬至半夜里睡不著,還跑出來上廁所,大概是沒穿好衣服,凍著了。山里風冷,哪里能跟他們城市里相比呢。 村里的醫生過來看過他,留下一包藥草。姨姥在凌冬至的窗下支起小藥爐,苦澀的藥味飄了滿院子。 輕易不生病的人一倒下總是格外慘烈。凌冬至斷斷續續地燒了三四天才算緩了過來,不過姨姥并不讓他下床。她說生病的人就該好好躺著養精神。還指揮小表舅殺了院子里的兩只母雞給他燉湯喝。 凌冬至軟綿綿地窩在被子里讓姨姥幫他擦手,他們見面的時間并不長,然而被老人這樣照顧著,他卻沒有絲毫別扭的感覺。 這是他的親人。凌冬至有些苦澀地想,雖然他們之間并沒有血緣上的聯系。 “姨姥,我做了個夢。”凌冬至喃喃地說:“我夢見外面大樹上的有只胖鳥,院子里還有一只胖胖的老鼠,它們跟我說話。” 姨姥和剛進門的表舅都笑了。 表舅放下手里的水果,笑著說:“冬至大概是看見外面那兩只了。以前沒見過,嚇著了吧?這兩只在我們村里活了好多個年頭了,村里人都說這是成了精的東西,沒事兒誰都不去招惹它們。反正山里吃的東西也多,它們也不會禍禍家里的吃食。” 凌冬至勉強笑了一下,“真的活很久了?” 姨姥笑著替他掖被角,“別不信。是真的。這院子修起來都多少年了,我都不記得它是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做窩的。那只老耗子也是,村里好多人都見過。也不怕人。說不定真的成精了。” 凌冬至在心里說:他們說的要只是個傳說故事就好了。 63、以后再說 ... 莊洲拎著一桶酸奶從廚房出來,看見黑糖還趴在客廳門口曬太陽,藍汪汪的眼睛半開半閉,也不知睡著了沒有。三只小貓偎在它身邊,那只棕色毛皮的貍貓干脆枕到了它的脖子上。黑糖居然也沒躲開,就那么由著它枕著。 莊洲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在它們身邊坐了下來。睡在黑糖腳邊的灰貓很警覺地看了看他,見他沒有其他舉動又放心地倒回去接著打盹。黑糖也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沖著它爹地晃了晃尾巴。枕在它身上的貓咪不耐煩地換了個姿勢,黑糖側過頭在它背后舔了舔。 莊洲看著貓貓狗狗的互動,心里的感覺有些微妙。自己從小養大的兒子什么脾氣他最清楚不過了,沒想到自從凌冬至離開,這個被寵壞了的小少爺居然一下子就擔起了照顧三只貓貓的責任,不但每天跟在它們身邊跑前跑后的像個保鏢,而且還把自己愛吃的東西都讓了出來。甚至睡覺的時候都要守在它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