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她做這些做得很細致,每每飛針走線時,心情也總是很好,時常能聽見她低低地哼著輕快的曲子,折枝卻總管著她不許她多做,生怕她勞心傷神。 倒也都知道這安胎的日子無聊得緊,打聽到溫氏的針線功夫素來不錯,折枝與郭合便替蘇妤做了主,更時常邀其到德容殿小坐。多是晚上的時候,佳瑜夫人已回了長秋宮、蘇妤自己閑著沒事,溫氏來了,常常三兩句交談過后便很有眼力見地搶了她手中的針線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邊替她做著這些事。 這天溫氏卻沉悶得過頭了,一言不發地縫著手里的東西,雖是一言不發,卻又時不時覷一覷蘇妤的神色,眼底有好奇也有些遮掩,仿佛是有不愿讓她看出來的心事。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蘇妤便察覺出了不對,微蹙了眉頭,猶帶著笑意問她:“怎么了?有事?” 溫氏搖了搖頭,繼續一言不發地縫那件小衣服。 “究竟怎么了?”蘇妤看著她的樣子不覺一笑,追問道,“有話你直說便是,同住一宮本就該互相有個照應,你何必吞吞吐吐的?” “娘娘……”溫氏放下手中的針線,神色有些閃爍,“您說……若是宮嬪有子,那是這孩子要緊些,還是家中父母更加要緊些?” 蘇妤想了一想,不明就里道:“本是并不矛盾的事,何故拿來比較?可若非要我說……到底百善孝為先,還是父母要緊些。”頓了一頓,愈是不明地又問她,“怎么?你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不是……”溫氏死死的低著頭,躊躇了好一陣子,將膝上縫了一半的衣服放到了一旁,起身離榻,端正謹肅地拜了下去,還未開口,人已有些發抖,語聲不穩地道:“娘娘……臣妾不知這些話該不該同娘娘講,可自聽說這事起,這些話便憋在臣妾心里。每每見到娘娘,臣妾都覺得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不該隱瞞娘娘,可……可又覺得若是不說,日后娘娘必有憾恨……” “你說什么?”蘇妤聽得心中有些發慌。 溫氏重重一叩首:“臣妾聽說……臣妾聽說……”支支吾吾半天,溫氏既想告訴她那些事情又驚懼不已,最終也只一咬牙道,“臣妾不敢胡言……娘娘去問問家中之事,便是了……” ☆、102 溫氏言罷后就再不敢多說一個字,戰戰兢兢地叩首告退。這番話讓蘇妤已擱置許久的恐懼再度浮上心頭,家中之事……父親?蘇澈? 自有孕以來她便格外嗜睡,這一夜卻清醒極了,輾轉反側,終于捱到了天明。急傳了郭合來,讓他即刻出宮一趟,去打聽蘇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齊眉大長公主恰在這日進了宮,入了德容殿,一見蘇妤的面色便驚了一跳,當下便竄了火:皇帝說她這些時日胎像穩固、心情甚悅……便是這個樣子? “舅母安。”蘇妤蹲身一福。齊眉大長公主眉頭緊蹙地瞧了她許久,又環視殿中,細看了不少細節之處,才微微放下心來,覺得應該不是皇帝又薄待了她。 “怎么氣色這么差?”大長公主的黛眉舒緩開些許,扶著她去落了座。蘇妤抿唇微一笑,說:“昨晚沒睡好,就沒什么精神……”抬了抬眼,對上大長公主存疑的神色,蘇妤淡笑道,“舅母別擔心,這些時日都不曾這樣過,這是頭一回……” 她說得誠懇,大長公主終是點了點頭,問她:“傳御醫來看過了么?” 蘇妤搖頭:“沒有那么嚴重……歇一歇便是了。我這胎,陛下勞四位御醫一同照料著,直弄得我安不下心來。” “你懷的是皇裔!”大長公主的口氣重了兩分,分明有不滿之意,遂揚音喚了折枝進來,“去成舒殿回個話,云敏妃身子不適,讓陛下速傳御醫來。” 由不得她拒絕. 倒是佳瑜夫人先來了,向齊眉大長公主盈盈一拜,款款笑道:“大長公主萬安。臣妾聽說了大長公主今日要進宮,特著人備了大長公主喜歡的吃食,大長公主若不嫌棄,今晚可到長秋宮用膳。” “有勞夫人了。”齊眉大長公主神色淡淡的。竇綰與蘇妤的不合,便是不去刻意打聽也能猜得個大概,她也知蘇妤著意要竇綰照顧她的胎是為提防什么,覷了猶跪伏在地的佳瑜夫人一眼,輕言道,“長秋宮,本宮就不去了。本宮進宮是為了照顧云敏妃的胎。” 拒絕得生硬而干脆。佳瑜夫人微怔,遂又一拜,訕笑著起了身。一如前些日子般的噓寒問暖,她也瞧出蘇妤氣色不對,亦是即刻便吩咐去請御醫來,聽得宮人道已去請了才緩和了神色。 蘇妤仍是憂心忡忡,滿心都在猜測郭合會打聽到怎樣的事回來。想著溫氏的神色與言辭,總覺必不是小事。 難不成是蘇澈又出了什么岔子?他在禁軍都尉府,兇險之事難免,從前亦受過重傷。 就這么胡亂猜測著,心底有一陣沒一陣地發慌,齊眉大長公主連喚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緩了緩神色,應道:“怎么了?” “在想什么?”大長公主看著她的樣子愈發地不放心。蘇妤抬眼看了看佳瑜夫人,垂眸答道:“臣妾在想……舅母今晚還是去長秋宮用膳吧。臣妾有著身孕,吃食上忌諱多些,怕舅母吃著不順口。” 齊眉大長公主剛要出言,覺得她的手隔著被子輕在自己腕上一捏。看來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有意央著她去。因著佳瑜夫人在,她也不好當面多問什么,目光在二人間一蕩,便點頭應下了:“也好。那本宮用完膳便回來。” “好。”蘇妤抿唇莞爾,抬眉間一瞥佳瑜夫人,似見她有不同尋常的笑意在唇角轉瞬即逝,淺有一怔,也只好假作未見. 她就是想把齊眉大長公主支開,才好細問一問郭合,究竟出了什么事。 傍晚時分,皇帝卻進了德容殿,明明是冬天,額上卻有些許細汗,一見她便急道:“怎么了?朕聽御醫回了話,說你的胎不太穩……”她還未及回話,皇帝一頓便又解釋道,“朕早想過來,可今日確是有事纏身……” “臣妾沒事。”蘇妤低著頭道,“有身孕的人,偶爾睡得不好罷了。御醫開了藥,已服過了。” 那藥是有作用的,她的面色較之一早時已好了不少,皇帝微松了口氣,又問她:“姑母呢?” “去長秋宮用膳了。”蘇妤說著,回過頭看了看那一桌為她備的膳,卻沒有如常邀皇帝入席,反是囁嚅著說,“陛下,臣妾……”迅速想了一番理由,遂又續道,“臣妾今天身子不適,吃不下東西,想早點歇著……” 不吃東西怎么行?這是賀蘭子珩聞言的第一個念頭。但看了看她的神色,怕是強迫著她吃也不好。蘇妤又說下午時勉強吃了些,如此倒也還可以了。輕一點頭,他道:“那就早些歇著。” 便攬了她要入寢宮休息,反被蘇妤一推:“陛下今晚別睡德容殿了……” “……怎么了?”皇帝不禁微怔。自蘇妤有孕以來,雖是動不得她,他仍是十日里總有七八日要和她同眠,從沒見她說過什么。 蘇妤淺淺一笑,只說:“臣妾身子不方便……陛下在旁待著,心總有些提著……生怕……” 蘇妤抬了抬眼皮遂又垂下,泛紅的臉頰讓他明白了她在擔心什么——擔心他把持不住! 皇帝一聲尷尬的輕咳,聽得蘇妤又續道:“平日里倒是無礙,今兒不是……本就沒歇好么?” 自是該讓她睡得安穩。賀蘭子珩笑而頜首,輕言道:“知道了,朕回成舒殿去,你好好休息。”. 過了一刻,郭合回了綺黎宮,面色沉沉的又有些不安,入殿便命一干宮人皆盡退下,蘇妤與折枝相視一望,心中均是一驚。心驚之下已覺身子有些不穩,蘇妤的手輕搭在案,微使了力扶著,平靜問他:“如何?” “娘娘……”郭合神色猶豫,心下清楚這事不讓她知道為好。但她既是刻意讓他去打聽,多半已是聽說了些風聲,又如何瞞得住? 伏地下拜,郭合狠一咬牙,道:“娘娘節哀……蘇大人,去了……” 父親! 折枝分明地聽到郭合話音落下間,蘇妤陡然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向前一傾,折枝連忙上前扶了她。便覺她的手狠然在自己腕上一攥,牙關緊咬著又問:“怎么回事……” “這……”郭合連頭也不敢抬,心虛無比地如實稟道,“坊間傳言……蘇大人去了煜都,被……被禁軍都尉府……當街誅殺……” 當街誅殺…… 蘇妤只覺頃刻間連頭都要被撕裂開,一陣說不出的劇痛襲來,又似有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胸口,讓她連氣都喘不出。 禁軍都尉府…… 那是直接聽命于皇帝的。原來,他到底還是容不下蘇家,和上一世沒有太多變化,是她奢求的太多。 他一直在騙她…… 倏然間想起,在她同他說,待得孩子生下來時想讓父親一見,他攬著她的手陡有一緊。那時她只道是他對蘇家尚存芥蒂,故而有所不滿,卻沒想到…… “當街誅殺……”蘇妤緊咬的牙關間擠出森然的冷笑。這些日子,她都那么信他,相信他就算只是看在這孩子的份上,一時半刻也不會動蘇家。 原來他根本就忍不了,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也忍不了。 “……娘娘。”折枝怯怯地喚了一聲,輕勸道,“娘娘節哀……順變,莫要動了胎氣……” “那我弟弟呢……”蘇妤抬起頭,神情有些渙散,“蘇澈呢?” 郭合忙道:“沒聽說公子的事,應是無恙。” 微一松氣。蘇妤扶著折枝的手想要站起來,卻覺眼前都是父親死在街頭的樣子,與靈魂飄散時看到他自縊的景象相重合,不停的在眼前晃動著. 皇帝剛回到成舒殿,有宦官匆匆來稟事,徐幽自是做主攔下了。但看了看是綺黎宮的人,皺眉道:“陛下在看折子,什么事?” “大人……”那宦官想是一路急趕而來,氣息很是急促,揖道,“云敏妃娘娘動了胎氣……暈過去了。” “什么?”沒待他繼續說,徐幽便驚得喝了出來,往里瞧了一眼,壓低聲又問,“傳御醫了嗎?” “已請了……也去長秋宮急稟了齊眉大長公主。”那宦官回了話,又焦急道,“陛下這邊……” “你回去伺候著,陛下這邊我去說。”徐幽亦失了鎮靜,丟給他一句話便回了殿. 一路上,賀蘭子珩覺得一顆心都要撞出來。為了那孩子,更為了蘇妤。 進了綺黎宮,宮人進進出出的,都很是忙碌的樣子。踏進殿門,齊眉大長公主和佳瑜夫人都已在了,正在一旁服侍著的幾個宮女,見皇帝面色沉沉,相視一望便都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阿妤……”賀蘭子珩疾步上前,到了榻前見蘇妤醒著,心下陡有一松。 蘇妤的手涼極了,賀蘭子珩緊緊一握,對上她虛弱無光的雙眸:“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 怎么就動了胎氣? 蒼白的面容上,一雙黛眉陡然一搐,蘇妤撫在小腹上的手一緊,被那突然襲來的疼痛激得幾乎要哭出來。 孩子…… 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她知道,自己聽聞噩耗時雖是竭力控制著,那種悲痛卻根本抑制不住。 又一陣劇痛,賀蘭子珩覺得被他握在手中的手忽地反握了他,指上用了十分的力氣扣了進去。 “御醫!”一聲疾呼,剛剛將蘇妤安頓下來、目下正叮囑著宮女如何煎藥的御醫匆忙進了殿。一見蘇妤的面色便知不好,卻又覺得奇怪不已——云敏妃自有孕以來,胎像一直是穩的,怎的今日突然動了胎氣,還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 蘇妤一聲不吭,靜靜地感受著那一陣陣的疼痛,看著宮人們的焦灼忙碌。賀蘭子珩心焦卻又什么也做不得,只得一直緊握著她的手,手背都快被掐破了也隨她的意。 這是一種詭異的安靜,從深夜到黎明。蘇妤在昏與醒間往復多次,倒是昏睡時沒有惡夢、醒來時似乎也無力亂想什么。 她終于完全睡了過去,不再掙扎著醒過來,鼻息平穩。賀蘭子珩松開她的手,給她蓋好了被子,只覺方才她雖是沒吭一聲,卻必定痛得很,睡著了也好。 看了看手上幾個青紫中透了血點的掐痕,再看看收拾著床褥衣物的宮人,他覺得心里空得可怕。 孩子沒了…… 突然就沒了,沒有任何征兆。甚至昨日還好好的,蘇妤還給他看她給孩子提前縫制的小衫。 “阿妤……”他手有些顫抖地撫上蘇妤的額頭,她仍睡得沉沉的,面上尋不出什么痛苦,更不會感覺到他現在是怎樣的心緒。 上一世,后宮佳麗三千,有過不同的寵妃,但他心里從來沒真正有過誰。也正因如此,他的那些孩子……皇子在他眼里便只是皇子,帝姬便只是帝姬。 而聽聞蘇妤有孕時,他的那種欣喜是不一樣的。他在全然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在盼這個孩子,他和蘇妤的孩子。 企盼之下,甚至常會莫名其妙地就出了神,明明還有正事要做,卻會忍不住地開始想,若是 個男孩該叫什么名字、如是女孩又該叫什么名字…… 可如今,這孩子卻突然沒了。 ☆、103 云敏妃小產,這消息從宮中傳到宮外。禁軍都尉府中,沈曄聽聞此事不禁一愣,沉思片刻下了調令:“速差人去映陽,把蘇澈替下來。” 蘇家近來的事太多了,必須讓蘇澈回來一趟才是。 . 蘇妤醒來時,正該是早朝的時候,皇帝卻仍在榻前。蘇妤怔了一怔,嗓音有些沙啞:“孩子……” 她隱約知道那孩子保不住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阿妤。”賀蘭子珩俯身攬住她,默了一默,仍是不忍將那話直言說出口,“孩子……還會有的。” 耳邊一聲陡然掀起的痛哭震得他渾身一陣麻木,摟著她的手愈發緊了,卻半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這個時候,說什么也不管用。 “阿妤你身子還虛著……”終是勸了一句,卻很是無力。蘇妤好似有流不完的眼淚一般,也說不清是為父親還是為那孩子。 身子被他摟著,她便下意識地想要掙開,又半分力氣也沒有。心下仍存理智地安慰著自己,這個時候哭不得,父親已死了,如若自己再這般哭出個好歹來……蘇澈怎么辦? 被摟在懷中的蘇妤漸漸安靜了,皇帝低頭看了看她,見她死咬著嘴唇,一副強忍著不許自己繼續哭下去的樣子。 他也在忍著。雖是不像她在承受著失子之痛的同時還擔著喪父之痛,但失去這孩子,他心里不比她好過。可目下她哭成這般,他總不能和她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