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個習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節這日,在水邊取新鮮柳枝沾水驅邪。 蘇妤想著前幾年、還有上一世時的那許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點死了,豈會帶她去過上巳節、行祓禊為她驅邪?. 關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樣事項也已布置妥當。賀蘭子珩坐在案前,手支著額頭,闔目思量著。 沒注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上巳節”這三個字帶給他的頭一個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禮或曲水流觴,而是蘇妤那張畫。 在那一沓畫中,也是那一張給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過的唯一一個上巳,之后再沒有過。而那一天的種種,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樣在意。 著人查了歷,今年的上巳與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勞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還是免不了的,安排一眾嬪妃先到那青園去消閑便是. 這樣的節日不止是皇家會過,民間更加熱鬧。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兒們多會在這一日行笄禮,之后便可許嫁,是以上巳節亦稱“女兒節”。 一列馬車行出皇城的大門時,蘇妤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天不同尋常的熱鬧。掀開轎簾,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經一座坊門,見那門口格外熱鬧些。數位婦人正往里走,在門口相遇時皆駐足相互見禮,想是坊內哪家的女兒今日及笄,邀了親友來觀禮。 蘇妤恍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個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親也請了不少人來,蘇府里熱鬧極了。不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連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來見證未來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那句“棄爾幼志,順爾成德”,而是在那觀禮的眾人里,始終有一雙眼睛從來不曾從她身上挪開。沒有笑意,嚴肅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讓她有些看不透。 彼時她天真地以為,笄禮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后來……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樣的目光,多半是隱忍著心中不忿,眼看著一個自己所忌憚的世家的女兒及笄、并且不日就要嫁給他。 狠狠放下車簾,隔開那滿街繁華。蘇妤不愿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經歷了兩回!. 不如琢磨些別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沒來。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來為好,尋的由頭是身子不適。 蘇妤思忖著,秋蟬把藥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點,但便是這樣算來,佳瑜夫人也連用那藥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過幾天了。 一抹淡笑浮現,蘇妤徐徐呼出一口氣,心中很有些暢快. 圣駕在嬪妃們到達青園后一個時辰也到了,齊齊見禮,一片燕語鶯聲。賀蘭子珩步子隨意,一抬手道了聲“可”。 眾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稟說“佳瑜夫人身子不適,便在宮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見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禮,民間行得更輕松些,往往有說有笑。柳枝輕點在額頭上,施禮之人時常還笑言兩句祝福言辭——當年蘇妤在太子府中時,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嬪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禮、行祓禊、謝恩,便了事了。 蘇妤隱隱記得兒時曾看過先帝與一眾嬪妃行祓禊禮,先帝愣是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實在索然無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著佳瑜夫人不在,嫻妃是第一個、她這個昭儀便是第二個,眼見嫻妃道完了“謝陛下”后恭敬退到一旁,蘇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攔住了。 微微一怔,便覺他的手臂環上了她的腰間,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時點上了她的額頭,皇帝噙笑說:“消災驅邪,阿妤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當著一眾嬪妃的面,他這番舉動竟弄得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木了半天,忽見他低下頭來…… 旁邊一眾侍奉已久、素來沉穩有加的御前宮人生生地吃了一驚:三月三日上巳節,陛下在青園當著一眾嬪妃的面,就這么吻了云敏昭儀…… 還嫌平日里寵她不夠不成? 蘇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尷尬地扭過頭,便看到候在不遠處的下一個人——楚充華。 楚充華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著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輕輕一喚,顯有不安與埋怨,蘇妤覺得皇帝在給她找麻煩。 皇帝卻是一笑,俯在她耳邊輕輕說:“安心就是。誰敢做什么不該做的,朕要他拿命抵?!蹦┝诉€沒臉沒皮地續了一句,“朕的發妻,朕寵的,怎地?” “……”蘇妤低著頭掩飾著臉紅,一福終道,“臣妾告退?!?/br> 不去理會與楚氏擦肩而過時襲來的那陣厲色,蘇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聽得嫻妃低笑說:“今非昔比。” 蘇妤暗橫了她一眼:“你當我想?” “干什么不想?挺好。”嫻妃壓著聲悠哉哉地說著自己的想法,“是會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給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讓人看著他把你寵上了天,別人反是不敢對你如何了。”說至此,還笑吟吟地掃了她一眼,補充說,“除非活膩了?!?/br> “……”蘇妤不再理她,靜看著眼前仍在繼續的祓禊儀式不語. 祓禊之后便是曲水流觴了。觴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眾人候在下游,那觴停在誰跟前,誰便取了來喝,亦是驅邪消災之意,圖個好兆頭。 頭一個觴順流而下,落在一個去年選入了宮、卻久不得寵的瑤章寧氏面前,其實那寧氏姿色不差,是葉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為何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總之連蘇妤都覺得……這樣的姿色,不得寵實在可惜了。 見她得了頭一只觴,旁邊眾人便起了哄,嬉鬧著說她今年必定萬事如意,說著各樣的吉祥話,又催著她趕緊把酒喝了。 蘇妤半蹲在岸邊側頭笑看著,覺得這般嬉戲在宮中實在難得,一時自然心情大好。 可見那寧氏酒量不濟,仰頭飲下,擱下觴時已滿面通紅,蹙著眉頭輕捂著嘴,頗有些為難之色。蘇妤看著她這樣子,不覺笑出了聲。肩頭忽地被人一點,蘇妤一回頭,便見皇帝站在她身后,往水里指了一指。 轉過頭去,水里一只觴正停在她面前打轉。但是…… 好大一只觴…… 蘇妤滯了一滯,伸手取了那觴上來,深覺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來幾個時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覺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觴,眾人是目光便從寧氏那里移了過來,祝福起哄之聲皆比剛才更大——這位云敏昭儀畢竟比那寧氏得寵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氣濃烈,蘇妤很想回過頭去問皇帝一句:“能不喝嗎?” 想想也知不合規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濟,可否……只喝一半?” “你說呢?”皇帝挑眉冷聲問她,繼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許剩?!?/br> “……”蘇妤立時悲戚滿面,看了看這比寧氏手中大了許多的觴,覺得自己方才委實不該嘲笑她……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來,又望著酒很是躊躇了一番,終于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幾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時就覺出了暈眩,仍強作鎮定地將觴交給了一旁的宮人,頜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被实酆苁菨M意地點了頭. 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稟了事,徐幽聽罷不禁心中一緊,平復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見?!?/br> 蘇妤不覺一怔。抬眼便見佳瑜夫人的步輦已至不遠處,正搭著宮人的手行下步輦,款款行來。 不知為何,她的到來讓一眾正談笑的嬪妃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似乎眾人都隱隱察覺出要發生什么事情。 “陛下大安?!奔谚し蛉诉蛋菹氯ィ实垡稽c頭,問道:“不是身子不適么?怎不好好歇著?!?/br> “臣妾身子本無大礙,此時……倒是有更要緊的事要稟陛下?!奔谚し蛉司従徰缘溃痛怪?,口氣生硬。 “何事?”皇帝問她。 佳瑜夫人這才抬起頭,目光停在蘇妤身上,語聲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傳入諸人耳中:“臣妾近來身子不適,便請太醫開了藥調養著。誰知……昭儀竟借此給臣妾下了極寒之藥,臣妾已請太醫驗過,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會永不能生子。” ☆、第80章 翻盤 聽她語中絕口未提有孕一事,蘇妤眉頭輕輕一蹙,又聽得佳瑜夫人續言道:“臣妾入宮也不是一兩天了,自問沒虧待過誰,不知昭儀為何下此狠手。” 蘇妤垂眸未言,皇帝覷了她一眼,又問佳瑜夫人:“當真是永不能有子的藥?” 佳瑜夫人垂首:“是,臣妾不敢欺君亦不敢大意,已先請太醫驗過,陛下如怕有疏漏之處冤枉了昭儀,宣御醫再驗便是了?!?/br> . 好端端的上巳之日,便是這樣不歡而散。回到宮中,蘇妤與竇綰皆是去了成舒殿,這樣的事,總要查個清楚。 兩名御醫很快便奉旨前來,驗過自長秋宮帶來的藥后,皆是謹肅稟道確是會致體寒不孕。 物證無差錯了,佳瑜夫人便差人帶了人證來。在秋蟬被宦官押入成舒殿的那一瞬,蘇妤便神色止不住地發冷。 果然是秋蟬反咬她一口,哪怕她自始至終都還顧及著秋蟬的安危。 . “陛下大安……”秋蟬瑟瑟縮縮地拜了下去,不敢主動說什么,只等著被問話。 徐幽一邊打量著皇帝的神色,一邊問她:“佳瑜夫人說是云敏昭儀指使你給她下了那藥,可是真的?” “是……”秋蟬答道,怯生生地望了皇帝一眼,便叩首連連,“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沒有辦法……” “你該知道這是死罪?!奔谚し蛉死淙坏馈mK妤,眸中笑意寒涔涔的,“說吧,云敏昭儀怎么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道出來,本宮求陛下留你個全尸?!?/br> “……諾?!鼻锵s重重叩首,遂喃喃地稟道,“那日……郭大人找了奴婢去,說昭儀娘娘有大事要辦,奴婢便入殿去見了……娘娘給了奴婢好多銀兩,說……說會想法子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她說著又一叩首,續言道,“起初奴婢還奇怪,既是昭儀娘娘要辦事,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做什么……后來娘娘說,夫人近來身子不適,一直用藥調養的,讓奴婢在那藥上動手腳,說是……用久了,夫人便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沉然未言,佳瑜夫人又徑自問道:“她讓你做你便做,不怕死么?” 秋蟬又答:“怕……但娘娘說,奴婢已知道了這事,做與不做都是一死……如是按她的意思辦了,事成之后……照顧奴婢的家人?!?/br> 秋蟬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悔恨之意。佳瑜夫人笑看向蘇妤:“不知昭儀為什么要害本宮?” 蘇妤羽睫輕覆,淡瞟了秋蟬一眼,閑閑回說:“夫人怎的不問她了?” 佳瑜夫人的目光遂又移回秋蟬身上,也沒發問,秋蟬便自覺答道:“昭儀娘娘說……如是夫人有子,必登后位?!?/br> 一切都很合理,她與秋蟬的幾次交談大致也確是這樣說的。 如是前些天沒有心中的那一番掙扎、沒見嫻妃那一面,一切大概就只能這樣順著佳瑜夫人的意思走下去了。 . 那天秋蟬給她寫了方子,謹慎起見,又讓折枝與郭合一起對著醫書細細查驗過,一切妥當。 可以說,殺了佳瑜夫人的這孩子,便只差讓她把藥喝下去的這一步了,蘇妤卻有些猶豫。 她要殺人,殺一個孩子,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 產生這番猶豫時的頭一個反應,是竭力的告訴自己,這孩子若是生下來,自己便有大苦頭吃了。 可這念頭很快便被萬千思緒打亂。心底不住地想著,這一世是不一樣的,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的受盡帝王厭惡故而任人踩踏,這一世,她很得寵,那孩子便是生下來也不能對她如何,上一世的種種折磨都不會重現。 而佳瑜夫人也不是皇后了,她會多些謹慎,自不敢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姑且放下,萬千思緒在那個深夜里都化成了最后一個無可磨滅的想法——她因為上一世的諸事而恨皇帝,可在上一世里,一切不幸源起于楚氏的孩子。她自問無愧故而委屈、故而不服、故而從不曾低頭,可若做了這事……她便再無“無愧”的資格。 宮正司還在查著當年之事,皇帝和張氏都肯信她、想還她清白,她竟要真正地去害一個孩子…… 徹夜未眠,這是蘇妤頭一回如此掙扎于復仇與本善之間,直到天明也沒有結果。 好在宮中還有一個可與她分擔這些難處的人。 次日便去了月薇宮拜訪,她告訴嫻妃:“我又做了一個夢?!?/br> “什么夢?”相較于她輾轉反側一夜后的疲憊憔悴,嫻妃顯得分外興奮,不禁白了嫻妃一眼,蘇妤幽幽道:“我夢見佳瑜夫人有了孩子,然后……便做了皇后。” “……???”嫻妃一怔。 蘇妤沒有理會她的反應,苦笑了一聲,又說:“是,那夢清晰得很。我安排了人去害那孩子,但……現在我有些猶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