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步輦在長秋宮門口穩穩停住,她抬眼瞧了一瞧面前巍峨卻安靜的宮殿,蹙著眉頭問宦官:“不是夫人傳召么,為何是長秋宮?” 那宦官一揖,恭敬地答說:“這臣就不清楚了,您見了夫人便知。” 一切都和夢里的一樣。 她笑了一笑,提步前行。 “蘇貴嬪娘娘。”有宮女急喚了一聲,蘇妤轉過頭去,微有一疑。那宮女小跑至她面前,盈盈一福笑柄道:“娘娘果真在此處……齊眉大長公主方才去看娘娘,聽說娘娘來了長秋宮,便讓奴婢找過來了。” “哦?”蘇妤微怔,余光瞥見那帶她前來的宦官神色隱有慌亂也只作不覺,向那宮女道,“不巧……章悅夫人傳召。你不妨先去回個話,請大長公主先等一等,本宮見完夫人便去問安。” 那宮女笑意不變,又朝她一福,口氣卻有些為難:“娘娘,不好讓大長公主這樣候著……不如奴婢去給夫人回個話,您先去見大長公主便是……” 眼瞧著旁邊那宦官神色一凜欲出言阻攔,蘇妤卻先不緊不慢地頜了頜首,淺笑道:“有勞了。” . 她回到霽顏宮時,齊眉大長公主已在正殿端坐著品著茶等她了。蘇妤步履穩穩地行上前去,俯身行了大禮,雙手交疊著置在地上,額頭亦觸了地,口道:“大長公主萬福。” “什么大長公主,叫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顯對她的稱呼不滿,糾正得頗為生硬。蘇妤滯了一滯,改口道,“舅母萬福。” 齊眉大長公主這才點了頭:“來坐。” 蘇妤站起身,垂首過去落座。大長公主打量她片刻,淡笑道:“瞧著氣色好了些。你今日這是哪出?” 蘇妤淺有一笑。她做了那場夢后,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要宮正張氏和這位舅母做什么,卻完全沒有解釋原因。如今大長公主問起來,她也只笑了笑說:“接下來會如何阿妤也不清楚,舅母等一等便是。” 大長公主聽得一笑:“還跟舅母打啞謎?” 時間一點點過著,蘇妤和大長公主在殿里吃著茶點閑談,很是輕松的樣子。二人都絕口不提今日的安排,直至郭合匆匆進了殿,跪地一拜說:“稟大長公主,成舒殿來人說……有個宮女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不肯認罪,說自己是……您身邊的人。” 蘇妤笑覷了大長公主一眼:“嗯……來了。” 大長公主回以一笑:“好啊,倒先把舅母身邊的人算計進去了?” 蘇妤賠笑解釋說:“本沒想如此……可她自己提出要進殿去回話,阿妤不好攔著。” . 遂一起出了殿,一路往成舒殿去。方才在長秋宮發生了什么,蘇妤猜得八|九不離十,齊眉大長公主不知情卻也半點也不用怕。步輦行至成舒殿前,蘇妤抬眼望去面上一冷,心中又止不住地輕笑。 章悅夫人,倒是來得很快。 一并行到殿門口,章悅夫人正好從另一側也行了過來,見了大長公主面色有些發白,垂首一福:“大長公主萬安……” “夫人。”蘇妤低眉欠了欠身。雙手仍扶著齊眉大長公主,沒有向章悅夫人正經見禮的意思。 葉景秋現在卻沒有揪蘇妤錯處的心思,長秋宮方才的事她已然聽說了。原是布置好了一切栽贓給蘇妤,誰知半道殺出來了個大長公主身邊的人。 安排下去的宮正司的人不知情,照原有的安排把人扣住了,直接帶來成舒殿問話,她總不能在皇帝跟前咬死了是大長公主嫉妒佳瑜夫人而毀她禮服——同樣的理由,在蘇妤身上全然行得通,用在大長公主身上絕不可能。 一切都亂套了,見到齊眉大長公主時葉景秋全然亂了陣腳,又不好解釋什么。 三人一起進了殿,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姑母。”皇帝朝齊眉大長公主一揖,不自禁地看向她旁邊的蘇妤。他記得上一世的今天發生了什么,細想起來也覺大抵并不是蘇妤,故而做好了安排。誰知今日卻與上一世不一樣。 上一世是蘇妤毀竇綰禮服,這一世是姑母的人毀竇綰的禮服,兩世放在一起一想,可見是有人設計在先,卻是算計了不同的人進去。 皇帝一時未動聲色,只看向跪伏在地的那宮女,冷聲道:“當著大長公主的面,你自己說。” 大長公主也冷著臉看過去:“怎么回事?” “大長公主……不是奴婢……”那宮女慌亂不已地叩首道,“奴婢只是想著貴嬪娘娘回去見大長公主,便不能見章悅夫人了……就想著先進殿去替貴嬪娘娘回個話。可進了殿……也沒見著夫人,正奇怪著,出了門就讓宮正司扣下了。說是……說是奴婢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 雖然慌張卻說得清楚明白。皇帝皺眉看向大長公主:“她真是姑母身邊的人?” “是。”齊眉大長公主點了點頭,“不過本宮斷沒教她做這樣的事。” “自然……”皇帝啞笑。 “大長公主自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章悅夫人沉容開了口,帶著些許沉吟思量,從容道,“不過臣妾聽說……這宮女在長秋宮前,和蘇貴嬪交談了幾句。且是……瞧著很相熟似的。” 她果然還是會把這事強加到自己頭上。蘇妤輕一哂,默不作聲地俯身拜了下去,才道:“陛下,臣妾和這宮女是見過幾面的,故而說一句相熟臣妾也不能否認。但臣妾實在不敢指使大長公主身邊的人做這樣的事。” 說得坦蕩,不是因為她覺得她坦蕩皇帝都會信她,她是等著章悅夫人再發話。 “如非受你指使,她又如何會做這樣的事?”章悅夫人厲然道。 “可她又如何提前知道今日會去長秋宮替臣妾回話?”蘇妤直起身子,側首看向章悅夫人,凜然之意中沁出些許冷笑來,一字一頓地續道,“臣妾又如何提前知道……夫人您今日會傳臣妾去長秋宮?” 在夢里,她也說了后面這句話,卻因被皇帝質問著而極顯慌張。此時她說得一字不差,卻比夢中冷厲許多。皇帝可以如同在夢里一樣不聽她這句話,卻不能不相信接下來的種種。 夢里她因為這件事挨了皇帝的掌摑,今日她要章悅夫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有宦官在殿門口一拜,殿中幾人皆望了過去,那宦官稟道,“宮正求見。” 作者有話要說: ☆、困惑 皇帝隱有一笑:“傳。” 宮正張氏入殿行了大禮,皇帝淡然問她何事,張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開口。數日前蘇妤差折枝送了張紙箋給她,上面只有兩行字:勞宮正昏禮當日帶人暗守長秋宮,請舅母長秋宮前差人攔我。 沒有說任何原因。張氏大抵明白,蘇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牽連到她,故而索性讓她不知情。于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個宮正安排些人不難、知會大長公主些事情亦不難。 可在兩日之前,皇帝也傳了她,告訴她說:“有人要在昏禮時毀佳瑜夫人禮服,可能牽連蘇貴嬪。朕安排了頂罪的人,你一早帶人去,把人給朕扣住。” 彼時她全然沒想到,蘇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這二人是如何預料到了今天要發生的事情,只是當她在把皇帝遣來的宦官扣下后又聽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帶去宮正司問話的宮女招出毀禮服的事后,禁不住的一懵。 一個是真人證、一個是假人證,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來不及向任何一邊回話,聽聞成舒殿這邊已抓了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她只好硬著頭皮來見了。 張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該帶哪個人證來見。躊躇許久,還是覺得該聽蘇妤的安排,蘇妤在后宮孤立無援,大抵是為了自保;可皇帝……那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護著蘇妤,張氏無論如何也覺得信不得。 張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穩的口吻稟道:“奴婢聽聞大長公主身邊的人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有一事要稟——今日一早,奴婢經過長秋宮時,見一宮女形跡可疑,便帶回宮正司問話。她什么也沒說,不過奴婢覺得興許與此事有關。” “宮女?”皇帝一愕,他萬分確信自己安排過去的是個宦官。心覺不好,凝睇張氏片刻,帶著些許提醒之意又問了一句,“……宮女?” “是,宮女。”張氏按捺著心驚應道。心想雖是沒按皇帝的意思辦,這人證卻到底是真的。 皇帝覺得進退兩難,沉了沉氣,只能吩咐道:“帶她來。” 兩名宦官押著那宮女進了殿,那宮女神色明顯慌亂,伏地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便瑟瑟縮縮的。從服色看,該是正四品的女官,不會是蘇妤這個貴嬪身邊能有的人。 皇帝微松了口氣,聲音略顯厲然:“那禮服怎么回事?” 端得是已確認是她動的手腳了。那宮女本就心虛,一聽這話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嚇住想不起再狡辯,連連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蘇妤冷眼看了她須臾,垂眸不言。這個人是讓她在這場布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夢里,她并不知是誰會在她到前毀了那禮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見個背影。她覺得應該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這場布置,不怕對方反咬一口說自己是她的人。 現在這個人出現了,確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 “貴嬪。”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這才再度看向那宮女,冷聲道:“誰支使的你?” “是……是……”那宮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說,“是嫻妃娘娘……” 蘇妤心中一沉,同時覺出皇帝扶著她的手一緊。 . 霽顏宮中,蘇妤懊惱不已。她太相信那個夢了,并且因為她看到了葉景秋的種種安排,便想當然地覺得如若她能翻盤,擔上這個罪名的當然會是葉景秋。 卻忘了葉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夢里見不到翻盤后的結果,根本不知道那宮女會招出什么話。沒想到,自己倒是順利脫身了,卻平白拖了嫻妃下水。 “章悅夫人……”蘇妤凝神一喟,還是她大也太自信意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個夢里。 . 成舒殿,賀蘭子珩說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會發生什么,知道有人要毀那禮服栽贓蘇妤。沒有去抓真兇而是安排個假證,為的就是把局勢徹底抓在自己手里,以防真抓著的人反咬蘇妤一口亦或是嫁禍別人。 可張氏……怎么就出了岔子?! 他會做出這些安排,是因為他重活一世、無比清楚會發生什么,張氏總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為什么她會抓著了這個真正的人證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宮正司查了那宮女,確實是嫻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嫻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他看得出蘇妤不甘心,提醒他說是章悅夫人傳她去的長秋宮。 但不能就憑章悅夫人傳她去了這事治章悅夫人的罪,何況,他還需要葉家牽制著竇家,空著后位。 這感覺實在可恨,防著什么來什么,到頭來雖是沒再冤枉了蘇妤,卻牽涉了不該牽涉的人。 . “虧得你想用這樣的法子扳倒章悅夫人。”齊眉大長公主公主聽完蘇妤的解釋,無奈地一嘆,“宮里使計,但凡能嫁禍旁人便不會用自己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蘇妤苦笑。她當然是知道的,可那個夢實在讓她激動極了,只想著趕緊成事,疏忽了太多。她當然不能把做夢的事告訴大長公主,只歉然笑說:“聽聞了此事后一時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齊眉大長公主無奈一嘆:“幸虧是個高位的女官,若是個小宮女,咬死了是你可怎么好。” 蘇妤啞笑著頜首賠罪:“是阿妤大意了。” . 如上一世一樣,這點不快的事全然影響不了昏禮的照常舉行。賀蘭子珩隱隱記得,那天他怒極之下動手打了蘇妤,蘇妤便回了宮,沒有去拜見竇綰。這也直接引起了竇綰的不滿,在以后的日子里對蘇妤多有刁難。 今天應該不會,蘇妤平安無事。并且他差人去霽顏宮問了,片刻后宦官回成舒殿回稟說:“貴嬪娘娘在沐浴更衣,準備著向佳瑜夫人問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輝晟殿去了。 昏禮之稱,便是因為在黃昏時行禮。昏禮畢后,眾內外命婦才會齊聚長秋宮拜見。而在此前,她們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內命婦在椒房殿中、外命婦在殿外。 蘇妤搭著折枝的手上了步輦,與齊眉大長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夢里的時候,因為禮服的事挨了掌摑便沒有去見禮。那多少不合禮數,今日并沒有發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當她端坐在步輦上,緩緩向長秋宮行去時,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里的規矩沒有宮中嚴格,更多了些民間昏禮的熱鬧。她記得那天從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熱鬧極了,她與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飲了合巹酒,然后接受幾位隨嫁媵妾的拜見。 如今輪到她去拜見別人了……所幸那人也是個妾室,沒有真正成為皇后。 她安慰著自己,一顆心剛剛平復下來,眼前卻驀地竄起了別的景象。就如同做夢一樣,清晰卻又有些恍然,揮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竇綰在輝晟殿中,一身紅黑的禮服,與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1、rou、醬、稷2……他們一起嘗過一道道牢食,然后,行合巹禮…… 自太陽xue掠起一股劇痛,倏然竄進心底,她猛然捂了額頭,痛苦不已。旁邊的齊眉大長公主一驚,連忙身手扶住她,語氣驚惑:“阿妤?” “舅母……”蘇妤一陣目眩,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眼前的畫面卻仍在繼續。畫面中的她,也喚了一聲“舅母”,繼而便忍無可忍地哭了出來。哭得痛徹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體會那種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齊眉大長公主懷里哭得不管不顧,面頰上依稀有幾道清晰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