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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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禮破門而入的時候,我正背對著眾人,緩緩褪下衣衫,旋即眼疾手快地拉過帷帳,覆在單薄的身上,冷淡開口:“夜深了,你不在顧娘子屋里陪她,跑我這肖想什么?” 連禮帶的人沒有他的命令,也不知退避到門外,只聽連禮語聲平淡:“這是我的屋。” “哦,”恍然想起:“可我已經準備睡下了,你總不該這個時候來攆人吧?” “之前有人闖過墨江的陣眼,大家把小院里外都搜了一遍,只差這間,便想進來看看。如果闖進來的人并不在這,那他會是在哪兒?”連禮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我迎著他略帶質問的目光,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讓我來屋里練字,又說有人闖入,不打聲招呼就闖進來搜……左右都是你的渾話,我還能說什么呢?搜房是吧,搜身也可以。統不過要困在這,與你耗一輩子的,還不是你說的算。” “娘子沒事就好,搜不搜屋的,都是后話。”連禮仔細瞧著我,他這人心細如發,若不是我尋著機會擠兌他,只怕今晚真要搜屋子了。 連禮帶人離開不多時,我便捧著藥箱走進床榻下的密道,白端已經將血跡斑斑的衣袍收拾干凈,我輕手輕腳地為他的傷口敷藥,他遲疑了好一陣才問:“你沒有惹他懷疑?” 我垂下頭,低低應了一句:“我素來就懂事聽話,不會惹他懷疑的。” 白端云淡風輕一聲笑出了聲,仿似在聽我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剛才同他周旋的話,可不像懂事聽話的樣子。” 我瞥了他一眼,很有幾分高深莫測:“說了你也不懂,這叫以退為進。” 白端支著腮:“既然你很有把握不被他懷疑,能不能幫我問問離州王侯印在哪兒?” 我顧自望著白端清減而溫和的臉,微微一笑:“你求我?” 白端用澄深的眸光回望,雙眼漸漸瞇成危險的月牙兒狀:“在我面前,不要學她說話。東施效顰,實在可笑。” “學?”我倏然站起身:“你怎么就能篤定,我不是她?” 我還在山陰地浪跡的時候,便聽花娘說我鳩占鵲巢,奪走了本該屬于月娘的東西,從小小炮灰走上不可企及的云端。就算狠狠摔下來,也是自找的。眼下他又說我,東施效顰。 這四個字的重量,我實在難擔當,只得咽下抑制不住的情動,心緒雜亂地繼續上藥,只聽白端在頭頂云淡風輕的說:“床榻底下的密道,其實能和外面相連,你如果不想留在他身邊,可以順著這條密道離開。我現在這副樣子也不能帶你從墨江上走,更何況離州的王侯印一天在他身上,少主便一天無法鞏固自己的勢力,真真正正地脫離儺教的股掌。既然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又何必再旁生枝節?好了,你先出去罷,我想清靜一會兒。” 我嘴角動了動,想與他爭辯,最后還是不情不愿地出去,留他一個人盤坐在狹小的密道里,他的周身仿似籠罩在一片冰雪中,透骨的寒冷順著空氣侵蝕而來。 一直不知道他修煉得是何等功法,只知道施展起來天地暮雪,如今隔著嫁娘的身份離遠看,看著他冰冷疏離的臉龐,突然間不想說什么了。 白端與我,就好像景少端與滕今月,相識于年少,情動于朝暮,分手于各自懷揣的夢想,再見時已是鏡前探落花,隨波逐日月,是惘然,也是難解…… 他猛地咳了一下,我的心跟著揪了起來,收回緩步離開的姿態,上前扶住他清瘦的背,白端搖搖頭,卻是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擦拭嘴角逸出的血:“你怎么還不走?” 我茫然地看著手帕上繡的紅杏葉,耀眼到密道中的黑暗,也遮不住它化作一根針,穩準狠地扎在剛為他揪起來的心上,我盯著盯著笑了,明明是笑,卻在細枝末節的尾聲流露出絕望,這世間能讓我在意的仿佛只有眼前這一件事。 我只能依著他話道:“馬上就走了。” “出去后繼續練你的字,你在這屋里,我便能踏實些。”他神情冷淡地揮了揮手。 后面的話我已是聽不清了的,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一會兒想他好像瘦了些,人也沉斂許多,一會兒想給他手帕的姑娘,定和我不一樣,會是他要的溫柔可人么。 會比我好么。 我摸了摸臉頰,比深夜露水更沉的是,滿面的淚。 握著連禮桌上的狼毫,對著鋪張開的白紙,很難再下筆。恍然抬頭看桌前的鏡子,鏡中映出一張期期艾艾的臉,拿著狼毫茫然四顧,這幅畫面仿似徹底在我心中剪開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漸漸剝落,也慢慢顯露我遲鈍的心意。這世上我的容貌并不是獨一無二的,還有其他的轉世六身,或生,或死。 而我卻始終不死不活。 有時候想起來,前半生日子好似一場舊夢,突然間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我感懷的,是那場繁華的舊夢,還是夢里來去的故人。 我放下狼毫筆,趴在桌子上,將頭緊緊埋在滲透書香的白紙,不知道是哭還是笑。而丟失的過去,又怎么能一件件找回來,就像當初將它們遺落的那樣…… 晨起熹微,我頭一回沒有伺候顧娘子更衣。 很快連禮的腳步聲又響在耳畔,這次他沒有不由分說地推門便進。而是輕輕敲了敲門,我嘴里叼著桿羊毫,手上的狼毫更是揮灑潑墨,只得含糊地道了句:“自己進。” 連禮進來見滿屋堆砌著用過的紙,而我渾身脫力的坐在地上,欣賞自己一晚上的“巨作”。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連禮一路念到我跟前,嘴角微微泛起幾分好笑:“尋常人家的姑娘會寫些抒情的詩句。你倒好,練字還得氣勢滂沱的……” 我雖然不怎么待見連禮這個人,卻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書法極佳,若非在屋子里見到他的墨寶,我就算練字,只怕也練得十分意興闌珊,更別說徹底打消他的疑惑:“約莫是我和尋常姑娘成長環境不大一樣,我輩信奉的是寫這首詩的人。等下你們再搜房子找人,別碰壞我練的字就行。” 最壞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還有什么可讓我害怕的? 我現在最多是想練字,其次是留在屋子里,確保白端不被發現。 誰想連禮還就賴著不走了,接過我咬在嘴里的羊毫筆,小心翼翼又心疼萬分的道:“誰說還要搜屋子?那人投路無門,只要把守好小院,別讓他混進來,便是齊天大圣也進不來。” 我疑惑的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齊天大圣?” 連禮神情微變,淡淡道:“隨便聽人說說的,你莫要放心上。” 我眼中明亮,指著這首沁園春,試探的問:“莫非你也是同道中人?” 連禮默然一陣,突然道:“誰沒看過呢。” 他的語氣雖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但也看不出特別的情緒。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畢竟穿越過來的人,都很忌諱提及過去的事。他也許只是聽說過。 我繼續坐在地上屏氣練字,渾然忘了他投向我的目光,由最初的冷漠變成淡淡的疑惑,隔了片刻,連禮握住我執筆的手,不顧我的掙脫,硬生生寫下幾個字。他在我耳邊,壓低聲音道:“這是我來時的家鄉。你呢,你來自哪里?” 我聽后猛地抬頭,正好擊中他的下顎,他皺眉捂著,嘴角溢出了血:“你……” “我……”不是故意的。 窗外一陣寒風襲來,江面上的白霧更濃了,連同屋子里也騰起清濛濛的景象,我看著連禮自行離開的背影,再緩緩回過頭來向我道了句:“今日夫人還未洗澡呢……” 好家伙,我又不是澡堂專職,憑什么洗澡這事,非得經由我手! 說是這么說,沒過幾時,我便出現在顧娘子的浴桶前。 也不用奴仆多勸說,徑直走向顧娘子,將她打橫抱進水里,幾乎是一瞬間,她的身子便陷了進去,水面浮現一片黑色絨毛。這黑毛不但泛著油光,還在水中漂浮不沉。 我恍然,連禮遲遲不肯讓顧娘子入土,想必她生氣了,要化成黑僵給他好看。 顧娘子在水里躺了快小半個時辰,連禮突然出現在我背后,一指水面上的黑毛:“這就是你洗的成果?” 避開他噴濺到我頸間的氣息,我轉過頭看著連禮,微微笑問:“連公子還不清楚嗎?再多的深情隔著生死,都成了殘念。” 我大概最近頻頻惹怒他,被他拽著頭發按進桶里,我用力捂住口鼻,如果這浸透黑毛的洗澡水被我咽了進去,只怕吐幾天的飯都吐不夠的。我沒在他手底下掙扎,突然腿彎被人重重踢了一下,不由痛哼一聲,眼睜睜地見著那些黑毛,往鼻腔里灌進去。我被踢得七葷八素,壓抑許久的脾氣瞬息爆發,也不管是否會得罪連禮,反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連同自己,一起帶進浴桶里。 連禮吃了滿口的黑毛,眼睛睜得如同惡鬼,抓著我的一截衣袖,使勁一撕。 只聽撕拉的裂錦聲霎時間響起,我也清晰地聽見骨頭錯位的聲音。沒想到這把年紀,還要跟人在浴桶里rou搏,我捋起袖子,臉上就差寫著“你等著受死吧”一行字。 連禮咕咚一聲沒進水里,我當即跳起來往他身上撲:“小狼崽子,叫你裝神弄鬼,叫你嚇唬姑奶奶!” 我不知道錘他多少拳,總之這些天憋屈的悶氣,通通發xiele出來。 而后將滿臉是血的連禮,從水里撈了起來:“對不住啊,我方才吃酒吃多了,你信嗎?” 連禮從嘴里吐出一撮黑毛,不復平靜的道:“給我滾!” 他現在這個模樣是狼狽了些,衣服濕了些,好在全須全尾的,幸好我沒做好殺他的準備,姑且算是毫無損失吧。叫嚷什么。 我見他喊了兩嗓子便冷起臉來,只好依從他的意思爬出浴桶:“天干氣躁,我還是去你屋里練字吧。” 等我回到連禮的屋子,察看床榻下的密道沒有打開過的痕跡,方才把一直懸著的心放回肚子里。只是我這一身沾上黑毛的臟衣服,穿在身上想想都感到惡心,只好脫了下去,順勢從連禮的衣柜,拿了件衣服先穿上。 別看連禮那么瘦,衣服套在我身上,卻還是肥肥大大的。 我繼續沉住氣的練字。只要白端沒主動現身,我便學做皇帝老兒前的神荼郁壘,將這里死死地守住。 忽聽幾步沉重的腳步聲,這回我都懶得抬頭看:“你不陪顧娘子鴛鴦戲水,怎么又跑回來了啊?” “這是我的屋。”連禮幾乎咬牙切齒道。 他一推房門,便撞見我穿著肥肥大大的衣服,趴在地上咬筆練字,目光倏爾一凝,看得我生出幾分膽寒:“你要報復?” 咣當一聲,我被他摜在床上,冷硬的床板咯得我腰疼,也不知道他一介讀書人,是怎么習慣睡這種硬實的床板的。他就這么將我按在身下,雙臂支撐在我耳邊兩側,居高臨下的看我:“你不會害怕嗎?” 按理說我應該鉚足勁兒大喊,可我沒有。我只是偏過頭,不想正視他直勾勾的眼:“如果被刀砍在身上,也許還能流出幾滴血,可我的心,已經是空的了……” “你之前還愿跟我虛與委蛇,眼下怎么這么快就死心了。”他就這么貼在我身上,唇齒在我耳朵尖咬著說。 我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熱意,忽然覺得臉上有被輕柔撫摸的觸感,抬眼皮看去,只見連禮將我的臉擦了擦,淡淡地笑道:“你說的對,我應該是對你有所圖謀的,不然把你關起來,豈不是更能保全你這副身體?” “你老說身體身體的,你在意的,難道只有身體么……”我伸手撫上他露出的胸膛,沿著層層肌理,抵達他喉結的戰栗。 連禮的聲音終于沙啞了,透著nongnong化不開的欲望,將我連人帶骨頭的,一舉吞沒。 “這里的日子平淡枯燥又漫長,既然都逃不掉了,不如一起淪陷吧。反正,也沒人在乎你……不是嗎?”他從耳朵尖咬到我的唇角,一路滑過,為我寬解。 我躺在他身下,不由的想,青樓楚館里的姑娘,在面對失心瘋的人,是否能泯滅心中的良知與不愿。 我從鬼門關出來,失去一身功法,渾然不覺地成為了嫁娘。還未體會重生的滋味,就被連禮帶了回來,生不如死的渡過這些日子,我若是運氣好些投到別人身上,也不用頂著這副與我相似的臉,被重逢的心上人疏遠、拒絕。 事實證明,即便是重活一世,也免不了要走老路啊……我同密道里的他,終究還是沒有緣分。 我緩慢合上眼,感受到連禮的手伸向前襟,也就在這時,我掏出藏在身上的筷子,一頭已經被削得溜尖,倏爾抵在連禮的后脖頸,只等著往前一送,定教他立刻去見閻王! 我正這樣想著,只聽吱呀一聲,身下的密道開了,我當先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連禮則踉蹌地滾落幾尺。 我艱難地抬起頭,一眼瞧見白端云淡風輕的臉龐,頓時僵住了。 我一直以為他無暇顧及,畢竟他在闖墨江的時候,身上受了不輕的傷,眼下只能自顧自的療傷,怎么會、怎么會去聽上面的動靜? 兩廂沉寂之后,他低聲道:“我是不是打攪了你們的好事?” 我自嘲的笑了笑,敢情他不是來救我的。這只是無意之舉。 白端倏然莞爾溫言地轉向連禮:“你自己起來,還是我給你扶起來?”他不待連禮回答,徑自輕輕一撩衣袍,雙眸微微瞇起,一腳踢在連禮的腰身處,只聽恐怖的咯吱一聲,連禮應聲彎曲成卷,雖然密道昏暗,但仍能看清白端臉上的寒意。 “怎么,你剛才生龍活虎的很,如今連爬都爬不起來了嗎?” 我目瞪口呆,白端實在、實在太狠了,這一下,真的讓連禮不能重振雄風了。 連禮咳嗽一聲,咧嘴道:“都說六出公子溫和寬厚,沒想到眼下發起火來,是這般的凌厲霸道……”他又問,“只是連禮做了什么,惹公子這么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