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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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老狐貍很有眼光。后宮嬪妃雖寥寥數人,但大多極具特色:皇后的雍容華貴,貴妃的風姿嫵媚,蓮妃的出塵脫俗。 眼前這位曾經的賢妃更是應了那句“昆山碎玉儷人行”。 她眉眼如畫似詩,倘若年輕個十歲,定能和蓮妃不分秋色。 賢妃的到來,給昏暗的牢房布上詩一般的朦朧,只是她不笑時帶著的那股凄楚仿佛能湮沒山川峰谷,面無表情卻自然向下的嘴巴好似在述說無盡的怨艾。 她靜靜地凝視著,哪怕未曾開口,牢獄中的回良澈也打了個激靈,那句“母妃”剛喚出,賢妃突然聲色戾然道:“給我住口!” 我和蓮妃躲起來偷偷觀望,本想等到賢妃走后再出來。 誰曾想,賢妃足足罵了一個時辰,且字字誅心,殺人不見血。 回良澈低垂著頭,不吭一聲,仿似這副場面時有發生,而他,已經見怪不怪了。賢妃見回良澈始終不吭聲,倏爾換了個態度,期期艾艾起來:“母妃只有你了,你怎么就失敗了呢。你這般窩囊不爭氣,是想看著母妃活活慪氣死嗎?” 她用最刺耳的語氣和最任性的態度沖兒子發泄,絲毫不見回良澈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來。 “十一……”蓮妃神情面容俱是心疼,直到半晌不回應的回良澈,兀的,由嘴角逸出一絲嘲笑:“呵。” “你笑什么。”賢妃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 回良澈越笑越大聲,終于嘶啞道:“母妃罵夠了沒有?” “誰讓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的。”賢妃踢了踢鐵欄桿。 “那兒子該怎么說?”回良澈猛地抬起低垂到塵埃的頭,眼中咄咄的目光令賢妃后退半步,她面色驚駭地指著回良澈。 “你難道,也想弒母?” 這句話仿佛正中回良澈的內心,而他,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呵,是啊,我曾想殺父。怎么不會想弒母呢。” “是了,是了。我說你答應的這么快。”賢妃喃喃道:“即便我提議喂王上蠱藥,你也不應當辯也不辨的聽從。若你本就是個不孝子,這一切便也說得通了。” 回良澈心神俱傷的閉目,將賢妃癡絕的臉斂出眼皮。 他張了張口,終究,無力的,又閉上。 “我、我要告訴王上,你打娘胎里就不是個好東西,不是我沒教好。我傾盡全力不留余地的教你,怎么可能把你教成這樣呢。王上還說我壞,我哪里壞了,我哪里比不上滕家的賤蹄子了!”賢妃笑容癲狂,隔著鐵欄桿扯過回良澈的衣襟,以這般瘋魔的姿態質問。 回良澈按住她的手,想用力打掉,卻還是不忍心的握緊:“母妃沒有比不上任何人,是兒子不夠好,不夠優秀,不足以承托母妃的宏愿。一朝天子萬人臣,兒子拼得有些累了,想隨蓮兒去了,惟愿母妃百年安康,萬事順遂,再沒有我這個窩囊兒子。” “母妃早就跟你說過,蓮兒那丫頭死了就死了,螻蟻般的賤命值得你難過嘛……”賢妃還要絮絮念。 “別說了。”回良澈松開賢妃的手。 “兒子?” “在母妃眼里,誰的命都很輕賤,為了大業,誰都可以不在乎。母妃從小教導我爭權奪利,把身邊可以利用的都要利用上,您讓我去親近九哥的母親,也不過是想刺激宸妃暴怒。母妃如愿了,宸妃當真殺了半個王宮的人,血流成河之下,是別人的哀嚎,是您在竊笑!父王很快就識破了母妃的手段,將您廢除妃籍隨我搬離王宮,我以為您會消停了,可沒想到,您反而變本加厲,用親情禁錮我、綁縛我,教我痛不欲生!甚至,還去給蓮兒下藥,將她送至裕德殿……” 賢妃從鼻腔中哼出一團戾氣:“蓮兒那丫頭本就是賤骨頭。” “她不是!”回良澈低吼一聲。 賢妃慌忙拍拍心口,佯裝驚嚇的模樣:“你兇我做什么。” “盡管蓮兒事后安慰我,這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我又何嘗不無恥。明明知道是母妃干的錯事,卻還是為了保您,放棄了她。我在賭,賭我若能僥幸登上王位,會不會您心中的魔障,便能隨多年前的宸妃一起塵埃落定呢。可母妃的夢魘比我想象的要強大,以我的能力怕是無法撫平了。蹲天牢的這些日子里,我睡了久違的好覺,那種感覺就像回到了從前,我和蓮兒玩累了就睡,被九哥一個一個抱回家。” 回良澈重新站起身,幾步退到窄小的氣窗下,拿出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母妃可能忘了最后一次看我睡著是什么時候了。但我記得,那是個像今夜般的晚上,月涼如水,母妃被父王賞了一個簪子,高興地戴在頭上哄我入睡……” “你要干什么!”賢妃的聲音陡然拔尖,我覺得再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和蓮妃飛奔過去,可回良澈的匕首分明已經抵進心口,匕首尖傾斜朝下,絲毫沒有停頓的趨勢。 盡管他已經看清賢妃擔憂的臉龐,卻還是毅然決然的選擇自我了斷。可能在這些年與自己母親的僵持中,疲倦透了。 又可能,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諸多念頭讓他停不下來,包括賢妃身為母親最后的嘶吼:“兒啊——” 幸好我有身不縛影,接近大成的功力使我搶先一步,一掌轟開了鐵欄桿,殘影還留在燭火照亮的墻壁上,下一刻人就行至回良澈的跟前,劈手攥住匕首的鋒刃,讓它始終不能前進一寸。回良澈又驚又怒:“葉扶?不對,滕搖,怎么又是你。” 我唏噓道:“你要嚇死個誰啊。” “我自殺還不行么。”他孩子氣的道。 “不行。”我笑了笑:“還需要你辦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管你死活。” 賢妃被回良澈映紅的胸膛嚇得背過氣,蓮妃趕緊扶住她保養良好的身子,很平靜地放在地上,使她不至于仰頭著地。 回良澈見蓮妃沒死,好端端的站在面前,緊接著抱住了她。我被蓮妃和回良澈之間暗流擠得胸口發悶,拍拍蓮妃的肩膀,讓她注意分寸,尤其別忘了我們來這的目的。 蓮妃點點頭,我識趣的出了天牢,一個人坐在屋頂發呆。 像我這樣無父無母的,幼年常羨煞旁人的母親,福利院的孩子只有溫飽,鮮少遇到溫暖。盡管來領養的大人們總是言辭鑿鑿地保證會善待小朋友,但飽受世態炎涼的孩子們也很難對人敞開心扉,一來二去,溝通少了,大人們也就不耐煩了。 葉真告訴我,為人父母是一件辛苦的事,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會慎之又慎,他們將孩子的到來稱作“天賜”,卻沒想過這只是父母的選擇。 我不太懂賢妃對回良澈的情感如何,也不好評判之間的是非對錯,只是覺得,若以后有幸做人家的父母,一定要慎之又慎,坦誠相待。不要胡亂寄托希望,更不要以父愛母愛的名義,去綁架,去勒索,去佯裝著愛他。 其實愛與不愛的,都是自我感動罷。 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宸妃和白端。一聲嘆息。 屋頂下有人輕笑:“你在感慨些什么?” 我將白端溫和從容的面色望進眼底,好奇怪他是怎么做到次次突然出現的,難不成他已經參悟到天地之間,與我周身的炁場融為了一體?那如果我放一個…… “別瞎琢磨。”白端跳上了屋頂,把我放在他懷里,敲我腦袋瓜:“又在想些什么不堪入目的東西?” “哪里不堪入目了。”我咕噥著,卻不敢表達不滿,只是舒服的窩在他懷里,蹭了又蹭,連腳趾丫都快活的伸懶腰了。 他揉了揉我的頭,手順著后腦勺往下,停留在頸間,隔著里衣伸了進去,捏住我的后頸皮,將我提溜起來:“小貓兒,你好肥的膽啊,敢把蓮妃偷出宮,嗯?” 瞧瞧,到底是老狐貍的兒子,后媽被人偷了,做爹的還沒反應過來,做兒子的先急起來了。我臉上變幻莫測,白端挑眉等我的下文,他覺得我會四肢掙扎著反抗,我偏偏不會。 我任他提溜著,咧出討好的笑,叫了一聲“喵嗷——” 我以前只是不干人事,現在還不說人話了呢……白端的表情成石化般裂開了,他可能更習慣我沖他齜牙。 我也有些感傷,想把那聲“喵嗷”給收回來,哪知白端頓了一頓,倏爾把我抱緊,嘆道:“你啊你,張牙舞爪,終是難以馴服。卻又長成了心肝兒,教人碰一碰都緊。” 什么緊?哪里緊?嘖嘖,他怎么這么污啊。 沒過一會兒,也不知道蓮妃是怎么跟回良澈談的,他總算同意揭露儺教的罪行。 原來他是怕連累賢妃,希望儺教看在他緊閉嘴巴的份上,保全自己的母親。只是母子做到這情分上,心寒到了極致,經過蓮妃苦口婆心的勸解,也就同意了。 我高興地一夜沒合眼,擇日不如撞日,趁著驚霄之變的噱頭正盛,找人于街頭巷陌來回散播兩句話。 亡國者君。 亡儺者民。 靠威壓讓人們心中產生的敬畏和忌憚,也會隨著流言而漸漸沸騰。三人成虎的手段,儺教和王權用的多了,現在換我對他們使了。 很快,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終于傳到朝堂之上、儺教內部。官兵和儺師采取蠻橫鎮壓的方式,猶如揚湯止沸,令本就心懷疑慮的民心,更生反抗之意。 質疑的聲音愈演愈烈。 接著,我又散播關乎儺女,關乎天羅網,關乎蠱藥的事,與此同時,還安排了諸多人證:偃村的王龍虎妞等少年,龍山僥幸救下的產婦,還有天牢里的回良澈…… 諸多人指認儺教居心叵測,從販賣儺女開始,先有童男童女試藥,后有活死人的誕生,一樁樁,一件件,被我掰碎捏扁的串聯起來,令儺教和王朝的陰謀逐漸顯露。 起初還有信徒抵死不信,抱著火油站在城門口的銅柱上,要焚燒自己以示儺恩浩蕩,等我帶陳二狗趕到時,火焰已經燒紅了半邊天。 橘紅色帶著黑煙的火焰燒了很久,遠處的花船上卻傳來儺師的載歌載舞。 我命人收斂縱火者的尸身,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指認下去。觸碰信仰,便要以生命踐行,我怕我沒有勇氣。 也許得過且過的活著,對很多人來說,才是安穩的象征。 他們或許不想要什么真相,只想要一個慰藉。 可就當我準備收手的時候,王宮傳來王上蘇醒了的消息。 白端榻前侍奉多日,終于將回王救醒,醒來便聽聞驚雷現逆言的事,咳了一大口濃血,差點又一蹬腿閉了眼。 “好啊,一句‘亡國者君’,是在唾罵孤呢!” “王上息怒。”眾臣紛紛跪地。 “孤要看看,這個國是怎么在孤手里頭亡的!”又猛烈咯血。 “懇請王上保重龍體。” 眾臣七嘴八舌的安撫圣心,年邁的右相借此提議道:“王上不如早點吃下長生藥,去天宮與那眾神好好說一說。” 此時,眾臣才想到君王爺供奉的那顆長生藥,手忙腳亂的去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眾人的臉色頓時不好了。 藥,能去哪兒啊? 彼時,我從蓮妃手里接過長生藥,想也不想地去了趟四王府,交給師姐,讓她檢查成分。她聞了聞,說是跟我以前拿給她的蠱藥不同,這種是能致幻的。 說來諷刺,君盡瞳想拿致幻藥來控制回王,而老狐貍不下嘴的緣由也讓人費解。這算什么,狼與狐貍斗法? 再說眾臣沒有找到長生藥,緊接著又提出一個想法:給王上沖喜。 “蓮妃娘娘雖然剛剛故去,但后宮妃位缺失不是好事,王上乃是天命之人,理應契合天命之女。老人們不是也常說嘛,女人如藥,可解百苦。不如就在祭祖的大典上,冊封一位‘天妃’,喜上加喜。” 沖喜一事,古往今來都沒斷過,即便換作異世,也有此等說法。 “哦?”老狐貍瞇了瞇眼,白端也彎了眼眸,似乎沒料到提出沖喜的,竟會是最年輕的左相。 四王爺順勢懇切道:“左相所言極是,父王洪福齊天,蔭澤庇佑萬物蒼生,天下子民都是您的子民,選一位女子作天妃,豈有不從的?” 與此同時,眾臣出言幫襯道:“臣附議四王爺和左相所言,請王上冊封天妃,綿延子嗣。” 皇子眾臣跪求王上結婚的事很快席卷王宮,我差點笑噴了。 但一想到傾回因儺教常年把持,故而重生育、輕生命,沖喜這事又似乎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白端始終無話,我甚至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祭祖的事繼續如火如荼的籌劃,關于儺教和王權的疑問越來越多。 只差一點,還差一點我就能將整件事串聯起來,連成完整的行文脈絡,散遍傾回十二州。 可是老天似乎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因在申城所有孩子都被我拍死了,所以童男童女試藥的說法,遲遲沒有人證。 也就獨缺了這一塊,使我設計好拉儺教下馬的最后一幕,始終無法上演。 這段時間,朝廷忙著祭祖和沖喜,儺教忙著鎮壓和追查,我帶著陳二狗在滕王府門口晃悠,沒有王上收回成命,還要繼續查滕歌。 我簡直如坐針氈,一刻都不能平靜,在門口把侍衛轉悠得眼花繚亂,低聲叫罵。 滕歌的目光快要殺了我,我頂著十萬火力,只覺得再這么耗下去,先前安排好的局,都要成泡影了。待儺教查出是誰搞的鬼后,我真的要被飲血啖rou,難銷心頭之恨了。 我愁得直抓頭發,陳二狗這個不開眼的,還拉我去看隔壁翠花meimei。天天把翠花meimei掛嘴邊,他也不怕人家覺得煩。 我推開大門,滿院的泡桐樹下坐著一個年輕人。 他的五官猶如刀刻斧鑿,明明面部僵硬,卻因下巴優美的線條顯得豐神俊朗。 手指握著的刻刀正在雕琢一副儺面,目光沉入、關注。 仿佛,傾盡所有,賦予靈魂。 刻完最后一筆,他微微晃動筋骨,這才瞧見我的到來。 他的目光驟然一緊,又緩成一汪春水。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滿腔熱情滾到嘴邊,竟成了:“我來了。” 他點點頭,將手里的儺面覆在我臉上,聲音很低很沉,透著隱忍克制:“滕少……” “好久不見。”燈華。 翠花,燈華。原來如此。 他曾說,會做我的劍,我劍心所至,他劍鋒所指。永不遲疑,永不退后。我也從不懷疑他的話,甚至將后背交由他一人。 只是東夷城一別,也過一年了,沒想到會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院子見面,還是以‘翠花meimei’的名義。 我不想問他這一年經歷過什么,為什么突然離開,又為什么突然出現,不是怕他不告訴我實情,而是怕我承受不住。 我為驚霄之變的這場局,籌謀策劃了良久,不想為其他事分心。 哪怕是眼前這個為我染過血的人。 至于我的兄弟陳二狗,更不愿細想他究竟是誰了。 頭疼的厲害,我捂著心口,喋出一口血,燈華扶住我委頓的身子,我定了定神,擋住他要攬我的動作,只是說:“如果我撐不住,不要讓儺教給我挫骨揚灰,把我送往亂葬崗,教人找不到。” 真的只差一步,便能完全揭穿儺教的真面目。 也許就差這一步,教我認清現實,以一己之力,是無法撼動泱泱大教的。 可為什么差一步,為什么在我最高興的時候,扎下最深的一刀呢。 我在昏迷中被燈華抱了起來,耳邊傳來王上身邊的隱衛的聲音。 “洛燈華,這丫頭散布謠言,想霍亂民心,其罪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