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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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世海開啟已有五年,海外船舶來往頻繁,朝廷在巽州坎州等地設(shè)有港市,進行鹽業(yè)煙茶等貿(mào)易。然而儺教壟斷舶來品市場,以極高的賦稅壓制通貨,面對朝廷和儺教的雙重霸權(quán),人們怒不敢言。 外族人漸生不滿,于天成二十六年春,在沒有王侯鎮(zhèn)壓的巽州,舉兵犯境。戰(zhàn)報傳到大回都的那一刻,回王仍醉心長生之術(shù),盡管遭到很多大臣反對,還是將‘??突魜y’交由七王爺平息。然七王爺是個剛愎自用的主,貿(mào)然帶兵出擊,戰(zhàn)事慘烈,民不聊生,節(jié)節(jié)潰敗的消息再次傳到大回都,終于引起回王的重視。 得知外族人能馭海獸作戰(zhàn),回王下令讓坎州尚候出兵,協(xié)助七王爺討伐外族人,且在年底收復失地。尚候領(lǐng)旨后,帶著數(shù)萬精兵悍將前往巽州支援,將進犯的外族人一步步攆回離世海附近的東夷城,如果不是七王爺好大喜功,貪得無厭,不聽尚候勸阻,就不會有六月的‘東夷之戰(zhàn)’。 據(jù)說那一戰(zhàn)何其悲壯,不但外族人折損了過半的海獸,而且在七王爺大意輕敵的情況下,朝廷和尚候的兵馬幾乎全軍覆滅。無數(shù)將士為昏庸?jié)€的王朝鑄就鐵一般的rou墻,才使得驚嚇過度的七王爺和痛不欲生的尚候勉強逃脫。戰(zhàn)事第三次傳到大回都,信中將一干過錯全推到尚候頭上,回王震怒之下,欽點滕王公滕歌任八州總將,滕搖為先鋒將軍,奉命治罪坎州尚候,并帶領(lǐng)浩瀚軍和扶搖軍平定‘海客霍亂’。 因‘東夷城之戰(zhàn)’深入人心,所以外族人亦被稱作‘東夷人’。 東夷猖獗,雖遠必誅。 此刻,坎州容城一派好景色。 嚴城主準備的府邸顯然經(jīng)過精心挑選,竹簾在微風中微微搖晃,風鈴叮咚的響,清脆的鈴音在寂寂空庭回蕩,我懶洋洋地抬眼看去,窗格邊擺著的沉香爐中逸出淡白色的煙,滿室盈香。 能將我和其他人的喜好盡數(shù)摸透,想必這位一直哭窮不肯出兵的嚴城主,定然是個八面玲瓏心,就是用不到正點子上的大人物。 “滕少,滕少。”身旁襲粉衣的男子不滿我走神,他樣貌就像桃花成了精似的,滿目溫煦,真的是添一抹朱紅顯得嬌艷,勾一絲白暈顯得清美。 我猶疑著將方才下的白子捏回掌心:“走神下的,不算數(shù)。” “人家都說舉棋無悔,滕少跟梨落公子學下棋之前,先跟他學學人品吧?!蹦凶佑挠膰@道。 “初拂啊,我記得你以前沒那么話多……” 兩年前,我從地下販賣市場將他撿回來,見他衣衫襤褸,渾渾噩噩了三年,因姣好的容貌在許多有特殊癖好的官宦子弟間輾轉(zhuǎn),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更不記得自己曾叫過‘花采子’。 我便喚他‘初拂’。初出人世,拂盡前塵。 黑子在他靈活的指腹,步步緊逼我的白子,我‘嘶’了一聲,感到頭疼。 初拂微微笑道:“你可別裝病唬我,上次已經(jīng)用過了,這回不得耍賴?!?/br> 我更頭疼,學棋有諸多好處,能訓練思維、戰(zhàn)術(shù)和心性,唯獨不能耍賴。我又盯起桌旁的那只沉香爐,有些茫然。 初拂笑得不行,黑子的攻勢稍稍減弱,我瞅準時機,毫不遲疑的大舉進犯,殺他個片甲不留。初拂正愕然,見我悠哉悠哉捧起茶杯,細細慢慢地吃著茶,不由惱火:“你算什么一軍之將,竟耍這些小手段,等一會兒攻城,看尚候會不會像我這般讓著你。走之前,滕王公就叫我盯緊你,讓你別皮癢,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br> 滕王公,兩年前阻抗離州叛軍有功,替朝廷和儺教立的偽仙主鳳清收復了幾座邊翼城池,深受回王倚重,旋即榮升為二品定國公。如今穩(wěn)坐諸多公爵侯府的首位,在大回都亦是叱咤風云旖旎一時的人物。風頭比起當年正盛的滕仙主,更進一籌。 “我能有什么心思,尚候暗中力保景少主,回王又不是不知道,與其打著核查東夷案的旗號,不如說趁機削弱尚候的勢頭。我們這位王上看似昏聵,其實比猴還精,他的兒子同他一個德行,把聰明用在不該用的地方。若非如此,怎會趁兩軍交戰(zhàn)之際,設(shè)陷阱圈套給尚候,尚候為了后方百姓平安,不跳也得跳啊?!蔽彝謩荽蠛玫钠灞P,頃刻間沒了對弈的心思,散去手中白子,落得珠圓玉潤的脆響:“都說七王爺行伍出身,比起政客出身的四王爺,自然要剛正果敢些……其實老狐貍的兒子們都一樣,全是小狐貍罷了。” 初拂被我一攪合,失去翻盤的機會,惱怒的要來揪我頭發(fā),正巧林間傳來清淺從容的車輪聲。 我聽聞,躲在來人身后,朝初拂擺出鬼臉。初拂委屈的哼唧,朝來人喚道:“梨落公子,你快管管這潑皮?!?/br> 那人笑若春風。 雪衣似錦,寬大的袖擺繡著梨花荼蘼白,如瀑的墨發(fā)用簡單的白繩松松的系著,我從他身后探出腦袋,對上他偏頭微笑的模樣,陽光暖暖,他眉梢里藏不住的柔情,頃刻化成涓涓春水,將我懶散干涸的心灌溉。 我像在陽光里伸了個懶腰似的,小貓般蹭著他的袖子,嘴里念念有詞:“大羅金仙保佑我,下棋把把都贏。” 他溫潤如玉的手向我頭頂伸來,卻因坐在木制輪椅上有些不便,改撫摸為彈額頭:“下次輕點欺負初拂?!?/br> 我笑容皎潔,滿口應下。初拂有點沮喪,更有點酸意:“公子這么慣著潑皮,叫她蹬鼻子上臉,愈發(fā)不像樣。我是無所謂,就怕回頭滕王公修理她。” 我氣得跳腳:“你到底是我撿的,還是我?guī)熜謸斓?,怎么還學不會認主。你這么聽他的話,咋不跟著他?!?/br> 初拂瞪圓眼睛,雙手叉腰罵道:“憑你這潑皮還想叫我聽你的,我要不看在梨落公子的面子上,誰要跟你?!?/br> “好呀你!”我就差擼袖子揍他,初拂也不甘示弱:“誰怕誰?!?/br> 院子外,從十和滅一在竊竊私語。 “滕少跟初拂哥又吵起來了?!甭曇翥露氖菧缫?。 “正常?!编托Γ骸叭招幸怀??!?/br> 豐慵眠聽我和初拂斗嘴的空隙,整理好我隨手扔在一旁的盔甲,銀白色的甲胄在他的擦拭下,映著我褪去青澀的眉眼。 我吵得口干舌燥,算算時辰差不多了,接過他手中的盔甲,套在青衣上。豐慵眠朝我招招手,我蹲下身子,由他拂去發(fā)間的落花,用他束發(fā)的白繩輕輕地挽起:“小心?!?/br> 初拂登時停下碎碎念,將套馬的韁繩遞給我。 我接過韁繩,囑咐初拂:“照顧好公子,我和燈華去去就回?!?/br> 一出院子,便見燈華等在梧桐木下,眉目冷峻而凝重:“巽州要有新的君候了。” 好快啊,儺教這么快就培養(yǎng)出了傀儡王侯,也不知道是何等貨色。只是面臨被東夷人蠶食鯨吞的巽州,任誰都有些力不從心吧。 “東夷人可有動作?”我將韁繩套在朔夜身上。 朔夜是離州特產(chǎn)的好馬,以黝黑的鬢毛和奇長的四肢聞名,能疾馳千里,更野性難馴。我黑著眼眶蹲了一個月,才馴服它。 燈華還是那個悶油瓶,憋了半天來一句:“有?!?/br> 我差點忘了前一句問的是什么,只好轉(zhuǎn)頭問嘰嘰咕咕的從十:“東夷人有什么動作?” “東夷一戰(zhàn)過后,海獸損失慘重,聽說要用新鮮的處子rou喂養(yǎng)。他們的東皇君也是奇怪,不僅能駕馭海獸,還懂得這些歪門邪道。好在傷及海獸就是傷及他們的根本,沒有半年是恢復不了的?!毕肓讼耄骸熬褪莾逃悬c蠢蠢欲動,派了人過來,想坐實尚候的罪名,折斷景少主的后援?!?/br> 滅一囁喏:“我們是不是要將攻打尚城的事往后放一放……” “放一放?”我將臉湊近滅一,他和從十長得很像,只是滅一心性單純,常被有心人利用:“誰跟你提的?” 滅一撓撓頭:“葛小三說抵御外族在即,內(nèi)斗消耗實在愚蠢,讓我找機會跟滕少說一說?!?/br> 我眨眨眼:“還不要讓我知道是他告訴你的?” 滅一乖巧的點頭。 我騎上朔夜,對從十頷首,從十立刻會意,帶著煞氣,摸出院子。滅一茫然的問:“哥哥去干什么?” “葛小三不是好東西,你哥哥去教訓教訓他?!?/br> 內(nèi)憂外患,孰輕孰重,誰會不知道。只是圣意要削弱尚候,管他什么理由都是要下手的。滕家既然奉旨治罪尚候,如果起了惻隱之心,遲遲不攻城,勢必在回王眼中視為謀逆的意思,這番心軟下來,倒霉的還是我和滕歌。 我發(fā)誓,再也不會心軟了。 滕歌已經(jīng)偷偷派人去找證據(jù),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消息,攻城勢在必行,即便我知道尚候滿腹委屈,也要先將他收押在無上宮,確保他性命無虞,等滕歌暗中cao作,才能還尚候一個清白。 只怕有心人知道,我曾在無上宮待過,和尚候有幾面的交情,如果能攛掇我放棄攻城,就成了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政事如戰(zhàn)事,思及內(nèi)憂與外患,回王屬意先處理內(nèi)憂,足以見他老謀深算,根本不是成日求仙問道的昏君形象。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內(nèi),東夷之戰(zhàn)涉事重大,牽連廣泛,若不連根剔除爛rou,像這樣慘烈的戰(zhàn)事還是會發(fā)生。 我若是回王,何不趁著東夷人元氣大傷的機會,一是借機削弱尚候的實力,二是挖蘿卜帶泥的看看,到底哪些人想在這事上動手腳。 滕歌雖被任命為八州統(tǒng)帥,但自我入軍以來,滕家在朝中勢力如日中天,這位置既是器重,又是響雷。滕歌看似霸道,其實處事謹慎,他帶領(lǐng)大軍落后一程,為的就是觀看各方勢力的動向。 我作為滕家的一份子,承受了榮耀與尊崇,就要承擔這份責任。 我同燈華、滅一趕到戰(zhàn)場。 昔日繁華的尚城緊閉城門,黑壓壓的扶搖軍正撞擊城門。 我兩萬大軍對上尚候五萬大軍,老實說除了一腔熱血,簡直毫無勝算。 來之前,我就帶著滕歌的虎符去容城調(diào)兵,只是容城城主嚴守貴搓著手為難道:“滕少將軍,容城實在拿不出三萬大軍,像容城這種邊陲城池,哪敢屯兵啊,有錢早就救濟窮苦百姓了。你看下官這衣服,還是婆娘補了又補的,一時半會拿不出這么多人,實在汗顏啊?!?/br> 同華央曲周游各地,我早將各州城池的財力兵力摸熟了,尤其容城以采集珍珠出名,每年上恭到大回都的珍珠,就有上百萬,其價值能將容城養(yǎng)得富得流油。 我睨著嚴守貴的胖肚子,笑容和藹可親:“聽說嚴城主家的明珠很是精貴。” “誰說的。”嚴守貴以為我惦記珍珠這事,額頭冒虛汗:“那破玩意有什么精貴的,滕少將軍別聽人胡咧咧?!?/br> “嚴城主謙虛了是吧,本將自知沒有貴府小姐美貌天仙,一直很想瞻仰芳容,嚴城主防我像防賊似的做什么,我又不是臭男人?!?/br> “這、這跟下官的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容城的百姓都說嚴城主有三寶:珍珠、寶珠和明珠。珍珠是錢財,寶珠是美人,明珠可就是嚴家明年參加選秀的獨女,嚴明珠了吧?!?/br> 嚴守貴突然卸下哭窮的嘴臉,掏出珠花金帕擦拭冷汗:“下、下官不明白少將軍的意思?!?/br> 我指著前方交戰(zhàn)之處,讓他看清姑娘家的衣裙。 “嚴城主,你如果繼續(xù)跟我胡攪蠻纏,恐怕你女兒要香消玉勛了。我知道你老來得女,寶貝得緊,可你容城沒有兵吶,本將也沒有辦法救你女兒。” “快!快拿令牌調(diào)來三萬、不,四萬大軍,救我女兒!”嚴守貴恨不能插翅膀飛過去。 他不能。我能。 四萬大軍很快抵達,扶搖軍有了助力,不像之前那般被動,在從十和滅一的帶領(lǐng)下,勢如破竹,和尚候的精兵強將戰(zhàn)成一團。 尚候顧念圣意,沒有用槍林箭雨,所幸傷亡不是很多,我騎著朔夜穿刺而過,燈華護在左右,助我深入腹地。 尚城將領(lǐng)提槍殺來,燈華倏爾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我一躍,我一手探向他前胸,抽出七絕劍,一手攀住他肩膀,借力騰空飛起,火紅色的鳳凰從天而降,瞬間頭頂都是遮天蔽日的紅。 我抓住鳳凰的腳,飛過眾人頭頂,落到城門樓,七絕劍斬斷旌旗。 高呼聲如浪花般涌來:“少將軍!”“少將軍!”“少將軍!” 一道蒼老的人影出現(xiàn)在我背后,張口就道:“萬萬沒想到,是你個小丫頭!” 五年沒見,我回以微笑:“尚候還是這么猥瑣啊?!?/br> 此時早過了蓮花盛開的時節(jié),尚候看來很喜歡這種浸透水香的味道,身上彌漫開一股寧靜心神的菡萏香味:“你也不信我?” 我還是笑:“奉旨行事,尚候莫怪。” 尚候重重地哼了一聲,想了想怒道:“本侯跟他知己相稱,也曾并肩作戰(zhàn),旖旎風光,哪怕本侯的meimei,他為了鞏固勢力,說娶了也就娶了,可他呢,殘害同門,強搶弟妹,倒戈相向,兔死狗烹!他這樣的老狐貍,你還要聽他的話,你傻不傻!” 我張了張嘴,最后還是笑笑:“不傻誰來見你?!?/br> 尚候走開幾步,忽又回頭問:“你難道,不想見見另一個傻子?” “不見了?!蔽夷笾浩欤肓撕靡魂嚕讲诺溃骸拔遗伦约鹤兊妹婺咳?,而他還是那副模樣…” 攻城回來,嚴守貴哭喊著要找女兒,吵得我腦殼疼,我將七絕劍放回燈華胸前,讓人帶‘嚴小姐’過來。 待‘嚴小姐’脫去衣裙,露出從十樸實的臉,嚴守貴這才踉蹌地跌坐在地:“少、少將軍,這是怎么一回事!” “嚴城主不愿出兵,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嚴小姐此刻正跟梨落公子在府邸賞花品茶,自然是毫發(fā)未損,連大門都沒邁出去過?!?/br> 從十從懷中扔給他一包油紙,打開赫然是一塊舌頭。 嚴守貴嚇得抱緊我的大腿:“少將軍,這又是什么!” 我心疼他一天內(nèi)受盡打擊,但還是跟他掰扯清楚:“如果有誰還想在我扶搖軍安插眼線,有一個我砍一個,有兩個我砍一雙,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