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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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覬覦豐慵眠手里的寶物,那是半塊雕琢精湛的玉玨。 玉玨被豐慵眠捏在手上,恍惚間發出玉器碰撞的聲響,我本能覺得還有一塊玉玨,它們被暮合情深絲牽動了前世今生,就像此刻我和豐慵眠一樣。 我睜著眼看他眼底的澄清明凈,他嘴角逸出溫柔清朗的笑,將飛撲而來的我又一次帶進懷里,他身上全是陽光的味道,讓我一時間放下戒備,豐慵眠道:“你還是跟來了,其實你可以走的。” 回頭望去,懸崖峭壁上的人們發出惋惜的聲音,只有一道風姿卓然的身影遠遠佇立著,好像恒荒更古走來的天子驕子,凌然獨立的模樣讓人移不開眼。他似乎在說:“你總是這樣。” 什么這樣?不受馴服嗎?我嫣然一笑,下墜的身體訴說我所有的悲壯與決絕。 我若愛你,必不是永遠仰視你,我要站在和你對立的山巔,與你相視一笑。 你說要我信你,你可曾信過我……我要的愛情,從不是依附和馴服。我沒能成為你想象中的最好模樣,但我不愿成為我心中的最壞模樣。 “他們二人手上綁著紅線,想來有什么緣故。”有人眼尖的喊道,想也不想跳下來,那人掌風強勁,我被打到胸口,一口鮮紅噴在半空。 懸崖壁上的身影動了,衣衫揮舞的樣子像極了降臨人間的太歲神,人們嚷著六出公子要做什么,他只是淡淡一笑,倏爾收起,沉聲道:“殺了你們。” 我抹了嘴角的血,恨不能屠戮三千丈,碾壓這幫貪婪無恥之徒,有股渾厚炙熱的力量從腹部噴發,快速席卷全身,我還沒來得及驚愕,下一刻,血氣掩蓋所有意志,我腦中像停頓了的鐘擺,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稍有意識時,發現自己渾身是血的站在一座枯林里,四周都是樹木腐蝕后殘留的糜爛氣息,身后的豐慵眠半倚靠在被蛀空的樹木上,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就是和尚所說的敗木林了。 我趕緊察看豐慵眠的傷勢。 他臉上蒼白一片,有點像白玉在陽光下的輕質感,我抬手用簪子劃破掌心,將流出的血液貼在他唇邊,他卻緊緊按住,死死不肯張口,我有些氣惱他道德心過頭,豐慵眠莞爾笑道:“我是蠱毒復發,喝你的血沒用。” 我如遭雷擊的想起來,剛才豐慵眠和白端離得并不遠,難怪蠱毒又復發了。我撥開豐慵眠脖頸后,果然看到浮現起的麒麟血蠱:“你還好嗎?” 豐慵眠按住我流血的手,輕聲安撫:“你別動,我幫你包扎。我還能撐住,只是你剛才……”沉默片刻,還是說,“殺了很多人。” 我一聽,立刻乖乖地垂下手臂,任他為我包扎傷口:“我不記得了。” 豐慵眠嫻熟撕開衣角,纏繞著我漸漸愈合的掌心,他終是放棄為我包扎了,緩緩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我能早點找到你就好了,你也不用沾染這么多血腥和殺戮,你還是……” 他似乎咽下許多未吐露的話,而我已經站起來撣了撣衣服:“我誰都不是。” 豐慵眠倏然道:“如果我能送你到遠離紛爭的地方,你可愿意?”他用帶有熾熱希冀的眼神望著我,我卻看向他身后緩步走來的白端。 白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看向豐慵眠和我:“去哪兒?” 豐慵眠略略低著頭,沒有說話。我想了一會兒,緩顏笑了:“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我不用與過去糾葛不清,還能重新開始。 豐慵眠微微頷首,欣喜道:“你愿意?” “嗯。”我聽了他的話,站在他身側,豐慵眠捏住手里拼死護下的玉玨,一道光將我們緊緊圍繞,光芒外白端的身影愈發淡了,他好像雪山高嶺上模糊的幻影,一度讓我覺得不真實。 然而,白端快步走來,一把奪過豐慵眠手里的玉玨,將我們困在這毫無生機的敗木林里,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慍怒:“想得美。” 他不允許有人帶我脫離牢籠嗎?他就這么想我困死在這兒? 他因緊抿住而略微削薄的嘴唇散發寒意,我忽然想到之前傾瀉一地的桃花林,他朝我微笑,就像映出了我一直不敢面對的心意。我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他,突然噗嗤一笑:“公子啊,你是拿捏住我舍不得離開。” 不是離不開,是舍不得。 白端怔楞住,忍不住抬手區觸碰我的臉龐:“你、你再說一遍。” “不說了。”我收回語氣末尾快要溢出的悲慟,只見豐慵眠脖頸后的麒麟血蠱扯得他頭皮發緊,他澄清的眸光卻一瞬不瞬的落在我身上,募地,咳出鮮紅的血水。 我被血水晃得眼花,驚慌失措的要去扶他,眼前一黑,白端伸手遮住我的眼,低聲在耳邊道:“我會送他走,你放心。” 他本該清涼的手指帶著一股炙熱感,我心緒平穩,靠著他的身子慢慢閉上眼,隱約聽到白端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沒注意到么,貓兒的鳳血種脈日漸明顯,藏哪兒都不是安生之地,除非她能回到該回的世界……” 我漸漸墜入睡夢,夢中那層層云霧之上,有我迷失的故土。再醒來,只見白端正低頭看我,眸中清淺到看不出情緒:“和尚他們來了,我們有了地宮圖,想必離佛門墓葬也不遠了。” “豐慵眠呢?” “送他走了。”白端將玉玨遞給我:“這枚玉玨可以轉移空間,你小心藏好。” “好。”我把玉玨仔細收起來,聽到豐慵眠離開了,不由的松了口氣,紅線已經藏到指根處,化成紅色的戒指,此番驚嚇之余,我扶著枯木捶打酸疼腫脹的小腿肚。 沒想到靠上去沒多久,“咔嚓”一聲,枯木應聲而斷,塵土揚了一臉灰,我一頭栽進樹洞,耳邊傳來白端的輕笑:“約莫,和尚找了半天的入口,被你不小心撞了出來。” 我謝謝你,我怎么這么有用! 和尚勘察出墓葬就在枯木的下方,幾人準備把洞口挖深一點,袁書懷餓瘦了一圈,扶著我咕噥著:“難以相信,我們會來盜墓。” “你說,里面有粽子嗎?”盜墓筆記成白熱化狀態,袁書懷沒道理不懂粽子的涵義。 “快快快,老祖宗的規矩,角落里點上蠟燭。” 眼看枯木底下呈現出一人寬的墓道,和尚恭敬地朝刻滿經文的墓門合十:“佛門實行多種葬法,早先《阿闥婆吠陀》卷十八傳有四法:土葬、棄葬、火葬和曝葬,傳至今日也就這四種。可惜這是個假墓,若是真的,真要好好研究。” 墓有多年之久,原先掩蓋住墓門的枯枝都化成靡粉,上面壓著斷龍石,和尚按照地宮圖解了半天,才打開塵封的墓門。 眼下敗木林除了我們,百里內毫無人煙,這里不是通往山陰六宮的必經之路,誰也不會來。只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花采子留在上面,等會兒再下來。 過了一會,墓中換了新鮮空氣,我們這才收拾進去,袁書懷找出幾根蠟燭點燃,放在墓室東南角。 墓由墓道、天井、前室、東耳室、西耳室及主室六個部分組成。因是假墓,所以什么東西也沒有,佛派先祖連墓畫都舍不得涂鴉幾筆。我們從最初的欣喜,變成了莫大的失望。 袁書懷拿著手中的蠟燭晃啊晃,晃得眼暈,惴惴不安的道:“為什么我總感覺不對勁呢?” “我也覺得。”我回應。 行往主室,相安無事又十分枯燥,沒有陪葬品,沒有大粽子,除了吸了滿屋子的灰,什么也沒得到。剛想到這趟墓xue可能會走得大失所望,前方領頭的從十就猛地停住腳步,連番效應下來,我被和尚撞的踉蹌,蠟燭跌在地上被塵土湮滅。 少了一點燭光,墓室也暗了一些,我拾蠟燭的時候看見有東西蠕動,是只大蜈蚣,嚇得一腳踩上去,塵土中漫延著血腥味。 突然一束光照來,不像是燭火的微光,白端走到我身邊,將手里的東西塞在我手里,隨即走回了前面。 他給我的是遺留在菜崗客棧的手電筒,沒想到他一直帶在身邊。 我打著手電筒四處照亮,可能間隔幾個月未用,燈光已經不像以前那么強了,其實和燭光比起來也差不多。 “快看!”從十難得不淡定的喊。 我們紛紛走到從十旁邊,眼前的一幕雖然沒有嚇到我,但也足夠讓人吃驚。 眼前是一座寶相莊嚴的佛塔。 又叫浮屠。 相傳佛陀釋迦摩尼涅槃后,有八萬四千份舍利,在世界各地建塔加以供奉。像西藏布達拉宮的如來八塔就是為了紀念釋迦摩尼的八大事跡而建。 可這里是傾回,不是現代,在儺教密不透風的統治,也只有山陰地能建出個佛塔來,而且還是在墓xue的偽裝下。 這個塔由地宮、基座、塔身、塔剎構成,平面為六角形,總共有七層。 從十不敢相信的道:“除了儺塔,這恐怕是第二個塔了。沒想到佛派這么膽大,是要與儺教一較高下?” 和尚苦笑道:“哪里能一較高下,這些年躲都躲不起,也是先祖造著紀念。” 我們進入塔中,里面也是干干凈凈。 只有四面墻刻著字,從一進門的右邊,密密麻麻著,一直到門的左邊: 現生常苦惱,離忍多嗔恚。怨仇生害心,是名戲論過。魔及魔眷屬,皆生歡喜心。喪失諸善法,是名戲論過。未生善不生,常住于斗諍。造于惡趣業,是名戲論過。身體多丑陋,生于下劣家……于善多障礙,退失正思惟。所受多怨嫉,是名戲論過。 和尚激動的撫摸墻上的刻字,像是遇到親人,目光含淚,久久不能平靜。他整理好情緒,跟我們道:“這是先祖的字跡,原本佛派藏有許多他老人家的墨寶,可惜這些年在儺教窮追不舍下,丟的丟了,毀的毀了。沒想到今日還能一見,實在太過欣喜。” 和尚見了寶貝,走不動道,我們只好放任他,自己去尋出口。 佛塔分有通往上和通往下的兩條路,我們決議半天也沒分出個準確的意見,只好在原地等花采子。 這里僅有一張供桌和一個蒲墊。我扇著風,怕會等太久,就在蒲墊旁坐下,這才發現地上的灰坑坑洼洼,順腳一抹便發現了玄機。 我讓袁書懷過來幫忙。 我倆合力將灰塵掩蓋下的地板清干凈,上面也寫了幾行字:“吾輩乃明朝嘉靖年間南海禪寺的僧侶。只因道結出是非因果,上神允吾輩作戲下世。先困于境一年,數人飛升化天。余吾逃出困境,經年重得返回,修筑寶塔化身,供荼毗者安放。異界數年,未得歸處,遂在此刻戲論二十過,望后人警醒。” 袁書懷看后,跌坐地上,指著這幾行字嚷道:“看到沒有,我們竟然不是第一批,他們都回不去了!什么重返歸途,都是拿來騙人的!” 我摳著地上清清楚楚的字,久久不敢相信。 早在幾百年前,就有人被弄到這個世界,打著“游戲”的幌子,再也沒能回去。 他也有親友和牽掛留在原來的世界,只是這窮盡的一生誰能來償還……偉大的儺神嗎? 我們憑什么該受到這樣的作賤! 我將供桌扶正,香爐木魚也放好,地上的字再次被遮蓋。這樣也好,事實太過無情,我情愿少一個人知道。有時候佛曰:不可說。 那便是真的不可說。 從十往佛塔上層查看,回來對白端道:“塔壁皆刻有經文,正中放著舍利子。屬下又往上看了幾層,約摸每層都有經書佛法,不知道塔頂是不是通往山陰六宮的近路。”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人有惡人和好人之分,境也有黃泉和碧落之分,僧人信浮屠之巔為最深的造化,死亡只是因果的輪回,并不可懼。佛門祖先在儺教的打壓下,很難認為浮屠之巔是出路,他恐怕認為死亡才是種解脫。我猜塔上一定設了重重機關,塔下才是我們要找的地宮。” “姑娘說的不錯。”和尚用手觸摸墻壁上的刻字:“黃泉碧落半步之遙,全在一念間。” 他緊緊隆起的眉頭慢慢舒展了,毅然決然地踏上盤旋的階梯:“步他不向往生,只向往真諦。” 真諦是什么?信仰與生命,哪個才是崇高無上的? 和尚選擇了信仰,而我向來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