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
“漢地十二分,南三北四,東西各二。” “夫子,這才十一個。” …… 稚嫩的聲音包圍著長袍先生,一抔青絲只用帩頭束起,眉眼含笑,深不見底。 “中州腹地,是你們人族的居所,他講了一百遍了你們還是記不住。” 廿五現下已長成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身黑色短打,從前講話一知半解,現在也能流利表達自己的意思,只是還改不了慢吞吞的語調。 也因此,明明很嚴厲的話也沒了氣勢。 陸淵源雙腳不停走了兩年,走遍了東西南北,下海上山,也算摸清了人與妖的分布和地位。 除了現今名為大楚的王朝疆域占領中州腹地之外,四境之內全是妖族的領地、仙山福地,名川廟宇則是修道者的領地,各家可互相爭奪,但好像也沒發生過什么流血犧牲的大事。 漢地早五百年前分出來的十二州,隨妖魔和仙人降世,人族的邊境回撤,現下只稱凡俗中人圈地所在為中州。 陸淵源從中州的東南來到此地,花了兩年的光陰才知道他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中州之地圈養的是凡人,知道世上有仙人有妖族的凡人,甚至覺得理所應當,但是活在理想鄉里的凡人。 道門仙人時不時會隱匿身份到凡塵俗世來,山林野間也時有妖魔出沒,傷人性命。 仙人之力有盡時,從前只需降妖,現如今還要在日漸式微的人族之地對付不知起源的魔,委實難了些,可他們又死死瞞著凡人,南北極地深淵的魔物。 所謂的十二州大地,人族能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大楚國境之內。 他在風止地看到不盡木投射出來的人間也是如此,鮮血如注,流血漂櫓并非常態,大楚境內的偶然。 陸淵源心想,果然是半吊子的神。 他走了兩年,帶著廿五漲了不少見識,無處可去終究還是回到了人族的地盤上。 廿五再怎么厲害也需要長輩的教導,陸淵源擔下此責,不敢隨意糊弄,久而久之竟多了幾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生,被尊稱一聲“夫子。” 學生年紀太小,人與妖共存的世道,皇帝也不會將大把的心思放在興修學府上,大多數的人從出生到死都不一定認得幾個字。 而莊家漢不識得仙山福地,不認得仙人,聽了陸夫子所說的十二州大地,妖魔鬼怪,也一笑置之。 “什么妖啊魔的,太遠的。” 是啊,太遠了,遠到邊境。 陸淵源跟他們說,海里的大魚會浮出水面呼吸,噴出丈高的水花,雪山上有飛舞的白色的、淺黃的梅花草,還有百丈堅冰之上建造的仙山門派。 不較真的一笑置之,較真的笑說聲“胡說八道”。 再后來聽他胡說的就只有四五歲的孩子,回家學嘴的,家里長輩只當那是茶攤的說書人編來的故事。 不過勝在新奇招人稀罕,偶爾還學一些淺薄真實的知識。 就是對廿五不太友好。 “五哥哥…我……還不會數數……” 犬妖的生長周期和人不一樣,兩年的時間足夠廿五變成小大人,他是妖,壽命年齡的局限更小,四五歲的小娃娃時常怯生生的喊他“五哥哥。” 廿五長得不兇,慢吞吞的語調甚至給人好欺負的感覺,但時間久了,小孩子們都知道,五哥哥的脾氣好、耐心好,但他瞇眼笑的時候總叫人打冷顫。 “陸夫子,你下次能□□授他們嗎?” 陸淵源無奈搖頭,廿五挨個沖幾個小孩微笑,方才圍著的小蘿卜頭一哄而散。 “你嚇跑了他們一次,下次還來。” 廿五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臉龐道:“嗯,但這還是你教的辦法。” 其實原來是這樣的。 “五哥,這才十一個數,漢地十二,還有一個是哪?” 廿五:“是你們人族的地方,現在你站的位置。” “五哥哥,我不會數數……” 廿五:“嗯,我教你。” …… 以上重復了一百遍后,第一百零一遍他不堪其擾。 笑著看戲的陸淵源道:“你笑一笑。” “嗯對……瞇眼,嘴角上揚,好……看吧,嚇跑了。” 廿五后來才知道他笑起來還有這樣的殺傷力,但現在打發走那群小孩子他有事要說,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他跟著陸淵源兩年,混吃混喝,卻只被他認真教導了兩個月,說是如師如父也不過分,畢竟凡間的父母把孩子養活了也算盡力本分。 但始終越不過的,人妖殊途。 同宗同族尚且有離別日,何況勢不兩立的妖與人,陸淵源只教會他兩句話。 “群則倚,獨則立。” “南墻撞不撞,看你頭夠不夠鐵,心夠不夠硬。” 這肯定不是做人的訣竅,他想,陸淵源厲害之處還在于他的悲觀。 妖族與人族內外都是風起云涌,屠刀嗜血,兵器也不會在乎自己拿在誰手里又殺了誰,廿五和陸夫子許是有一日立場相對。 倚靠族群就要隨波逐流,孤身的時候也要學會獨立。 廿五還是不服氣,他信誓旦旦。 “即便某日于哪個紅色川上相逢,廿五絕不會殺陸陸。” 陸淵源當他孩子氣,但一手養大的孩子要離開還是要有個像樣的告別。 “你要走了。” “嗯,兩年之約到了,兩個月前就該走。” 話匣子拉開了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他道:“還有一事,今日南邊海域上憑空出現了一座大山,且呈增長之勢,短短半月就見頂上覆白,終日飄雪,傳言是神明顯靈,神山降世。” 陸淵源問道:“你相信有神嗎?” 廿五遲疑地輕輕點頭,“我還在阿娘肚子里的時候,有一次聽到飛過的青鳥說,神住在風止地,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神木,青翠碧綠。” 這可觸及到陸淵源的盲區了,妖族娘胎里就能聽懂話不奇怪,但風止地病懨懨的神,還有莫名其妙的青鳥,可太真了些。 “從我降世后再沒見過青鳥了,我也不知那時候真的聽到了還是做夢,沒人知道風止地在哪,更沒有見過神,只是別人都說有,想來確實應該存在。” 陸淵源依稀記得他被推離風止地的時候,赤紅的火焰燃燒碧綠的枝椏,纏繞攀爬的枝干上確實有一只青色羽毛頭頂鳳羽的鳥,他以為那只鳥能飛走,原來都沒能離開。 “神山落南方妖族的地域,緊臨著仙門名派,無法修仙的凡人沒所謂,大楚還有好皇帝,就是不知仙門是否也會安分度日。” “仙門以昆侖派為首,正人君子,他們不會插手此事。”陸淵源見過的昆侖弟子就付青玉一個,其他各家各派的弟子各有千秋,但道門弟子或倨傲或強橫,大多看不上無知的泥腿子凡人。 廿五把已知的全告訴陸淵源是讓他早做打算,他要找人,找誰,找什么逆天改命的辦法,當然是太平盛世更容易些,就算無法規避亂相,好歹也有應對之策。 到此,他該辭行了。 “既然你心里有數,我現在就動身。” 話音剛落廿五化為原形,他是條威風凜凜的白犬,就算現在還小了點,但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寥寥幾語,沒有黏黏糊糊,還是賭氣。 他背對著陸淵源跑出去老遠,他是妖精了,出遠門也沒見陸淵源給他收拾過東西,心中說不出的辛酸,想到那兩年之約的起因更是忿忿。 什么草率的兩年之約,不過是互相賭氣。 那日陸淵源又一次意料之中的撲了個空,三五日水米未進,連日奔波,晝夜不歇,終于累垮了,廿五去給他買藥,還沒灶臺高的小子辛辛苦苦熬干了藥罐才熬了小半碗黑乎乎的湯汁。 “陸陸,吃藥。” “不要,不吃,走開。” 天地良心,他不是針對廿五,但聞著味道都清苦的藥,下嘴得苦死半頭牛。 廿五道:“不行,會死。” “我怕苦,朱明鏡,能不能不喝……” 陸淵源年紀不大,修身養性寵辱不驚,燒糊涂的陸淵源對著個孩子撒嬌,大約還是難為情。 更或者是覺得廿五早晚是他的拖累,不如尋個時機趕走了好。 廿五寡言少語,通透靈敏,哪料到孩子裝了回大人,大人矯情了一會兒就成這樣。 清醒后陸淵源道:“你能照顧好自己了,等過兩年你就走吧。” 廿五:“知道,會走。” …… 犬妖想到此處停了腳,頓在原地,來回躊躇,終于還是又跑了回去。 他知道,就算沒有似真非真的難為情,他也早晚要離開的。 但因為賭氣承認的兩年之約走了的話,日后再見定要后悔。 廿五他又回去了。 “怎地回來了?” “我還有忘了說的話。” 陸淵源:“嗯。” “謝謝你,陸陸。” “繼續呆在人族的地盤上,一旦被發現可能會連命丟了,我知道你不是趕我走,但我是真的賭氣離開。” “對不起,我不想走,但我真的得走了。” 廿五慢吞吞的語調把想說的都說了,卻見陸淵源身后放置的衣物和干糧,平日里打掃的干干凈凈的屋子也有些礙眼。 他想到,是他拖累了他找人的腳步,所以他走了,陸淵源也要走了。 想到此處不由得問道:“你,是不是早巴不得我走?” 陸淵源:“不是。” 眼前隨和的狗子倔強起來,陸淵源無奈。廿五很少哭,還是很小的時候以為他要拋棄他,眼眶里才有淚水。他也知自己此番作為傷了狗子的心,只好在心中想想該如何解釋,遣詞造句后才緩緩出聲。 “廿五,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兒,孤身一人面對陌生人間的時候,多虧你陪在身邊,暫居在此的兩個月也是多虧有你陪我。” “那為什么時刻收拾好行囊要走?” “我來找一個人存在的機會,我的腳步不能停留在安逸的人群里,你也不能。廿五,你我都是貪戀相依為命的人和妖,歸屬感會成為累贅,可怕的累贅。” 廿五明白,歸根究底還是他們都不能停在原地。 既然如此,廿五想了想他還有什么要說的。 “陸陸,你其實不適合做長輩,最多就是哥哥,還有和自己賭氣這種事也不行的,不要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生病了也要喝藥,不要嫌苦。” 陸淵源點點頭笑道:“廿五也是,照顧好自己。” 沒什么可說的,又見一手養大的狗子抱了抱他,十二三歲的少年還沒張,也就到他胸膛左右。 他笑道:“祝陸夫子得償所愿,早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