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嵐
冥府局勢變化緩慢,唯有東區勢如破竹,咄咄逼人,意圖搶占北域,眼看著要越過癡樓地界,恰好停在北域領地前的那一處冥河。 癡樓在東區眼中已與仇敵無異,許是因為地位靠邊,刻意放過樓中人一馬,贏得的名聲暫且不說,倒叫他們自我感動一番,自覺甚是清正。 盛景之下,暗藏腐臭。 安嵐一身翠綠色衣衫站在東區人族陣前之時,嚇得東區眾人心驚膽戰。 冥府在前輩口中到底是和平之地,之前未有這樣大的紛爭,也未出現膽大包天的人類。氣勢上再怎么足,妖魔鬼怪在人間的故事里有飛天遁地之能,可惜他們都沒見過。 只是靠著手握天克的神兵利器占了上風,但也足夠了。 “安嵐!北域妖孽投毒人間,你有何話說!” 他沒話說,且不說栽贓陷害,真假與否,反正無論成功與否,他做都做了。 哪怕重來一百次他一樣會這么做,只是會做得更好一點,起碼不要做了別人的手中刀。 他不后悔投毒人間,只是后悔時機不對才叫挑唆之人鉆了空子。 噥,那真正的幕后黑手躲在人群里遙遙示意,十分灑脫。 “是我向人間投毒,竹花開感染植物,昆蟲傳粉,繼而催動疫病散播,是我做的。身為北域西平城的城主,堂堂一方妖王,人間的竹子而已,同屬我族,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 “那今日我等討伐北域,為人間枉死眾生討回公道,你又有何話說?” 安嵐嗤笑,“我竟然不知何時偌大的北域是我一人說了算的?” 強詞奪理,西平城在北域諸多城中的地位猶如高懸人間的烈日一般,他若不能代表北域,那便沒有妖能做表率了。 “實話告訴你們,我向人間投毒只是為了報我弟弟安逸之仇,你們不知你們對他做了什么嗎?” 此言有理,東區無人不知安逸因何而死。 神兵利器初試鋒芒就叫兩地膽寒,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總歸那時尚且是冥府守衛的東區之人手拿黑戟將安逸捅了個對穿,世世都得如那沿街的乞兒,陰溝的老鼠,深秋的寒蟬…… 當哥哥的一己私心非要報復也是合情合理。 “你們殺了我弟弟,坑害了他生生世世,我向人間投毒,害了無數人一生一世,說起來還是我賠了。” 雖然弟弟只有今生才是弟弟,安嵐認下的這輩子是親人,豈能管得了來世。 歪理邪說只能誆騙那些心智不堅之人,安嵐便又下一記猛藥。 “雖說是我吃了些虧,身為北域城主斷然不能因一己之私累及北域,你們的由頭不就是找那投毒之人嘛,在這兒呢。” 他指了指自己所占據的冥河之畔,只一步之遙,冥河水就能浸沒他的衣衫。 安嵐還在思量,他是要投入冥河水中,消散如煙呢,還是說等著百十把神兵利器將他刺個對穿呢? 一個是一勞永逸,再不知萬物,一個是活受罪,永不滅。 哪個慘一些倒說不上,但總歸是兩條不同的路。 遠遠看見虛浮在黑水上的青色背影,轉身回望卻是沖他笑。 安嵐便也回了那人微笑。 于堂芝,則靈水君,說起來若不是冥府最近太亂,這人的風流余韻起碼能流傳百年。 可他們畢竟不是一回事兒,水君大人尚有人間香火供奉,雖說也快沒了,但好歹是做過半個神仙的妖,得天獨厚。 安嵐深知,他一頭扎進冥河水中,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也不會有來世了。 “妖孽!死不悔改!” “今日我們替□□道!” 到底是人,哪怕沒了道士也有些傳下來的經典語錄,可抬頭看看,冥府的日月都是人間的鏡像,所謂的天還是茍延殘喘的冥主大人拿魂魄補全的,哪來的天呢? 比之于堂芝以血rou飼養冥河水怪的行徑,□□的,他也不好做出這樣血腥的死法,嚇到東區是小事,嚇到南境的小物妖們就不大好了。 他沖人群中喊道:“那誰,借把刀!” 自東區嚴陣以待中走出來的梨白長衫的少年狀若無辜搖頭含笑,“這可不是我的錯。” 語罷他還意有所指看看身后,那里有兩個影子,高矮分明,隱隱聽到那個高個子的悄聲說:“他死得夠窩囊了,算你給爺爺報仇了吧!” 矮個子倔強說道:“我沒錯。” 逼殺不是錯,驕傲不是錯,身負血仇也不是錯。 時至今日,謀算多年的計劃出了點小差錯,但還算順利,那一點小差錯影響也不大。 “阮大人,您這副嘴臉可真討人厭啊!” 話雖如此,安嵐還是接過來阮離白遞過的匕首。 “安嵐因為安逸報仇,于人間投毒,殘害百萬生靈,挑動冥府東區怨恨,連累北域,今日在此,愿以死謝罪。” 北域中憤恨有之,悲傷有之,親近的妖悲痛喊道:“城主,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安嵐聽了他的話當真回頭看了看,末了還是坦然笑道:“你們好好的,今日姑且算作恩怨兩消,你們別再與他們起爭端,免得學了安逸。” 妖啊,都沒什么出息,貪圖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冥河水幽幽,冥主在上,冥土在下。安嵐自懲,千刀萬剮,身軀入冥河,魂魄飛灰。” 他慨然赴死,顧不得從容,利刃從竹子的外皮削過,露出纖細的里rou。 “第一刀,殉人間眾生,冥府歸路。” “第二刀,愿冥府長盛,北域太平。” “第三刀,平東區怨念,人族永世。” …… “佑冥河冥土,經久不衰。” 諸多咒言,詛咒或是違心的祝福,人們驚嘆于竹子精流的血居然是紅色的,碧綠的衣衫和鮮紅的血跡斑駁成一幅肅殺的春景。 黑漆漆的冥河像是帶了鎏金的紅邊,搖曳蕩漾。 他背對著東區眾人和阮離白,正面將深可見骨的傷口裸露給北域的妖族。 眼含清泉,衣袂帶風,仍是一派瀟瀟君子。 不管是身為北域西平城的城主還是竹中君子,安嵐從來都做得合格。 看著眾妖激憤的神情,他便知道,最后這事也是能成的。 怨吧,恨吧,總不能仗著生來的天真善良世代如此,活不下去的。 今日是有位極惡之人推了一把,學不會,那就看不到人類作繭自縛,自取滅亡了。 偏安嵐還嫌不夠,抱著殘軀一步步踏入冥河水中,也不知是不是這片死水今日大發慈悲,他竟遠遠見于堂芝伸手來接,行至水中央時才漸漸消散。 像那人間風侵雨蝕的石頭,消散得毫無痕跡。 行走間叫冥河沾染的三分昳麗,紅痕漸淡,終歸黑水。 太慘烈的消逝,東區不好再死揪著不放,就此后撤。 這一會兒的功夫叫人筋疲力盡,北域暫且沒有第二個城主,東區也不再咄咄,算是安嵐以慘烈的死亡換來的喘息之機。 在場中人尚且不知阮離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被安嵐這一手自殘的行徑嚇得退了好幾步。 朝朝和子燕藤對視一眼,“真相大白,安嵐是投毒之人。” “幕后黑手也浮出水面。” 阮離白從人群中站出來的時候就沒想著負隅頑抗全身而退,相反的,他想做的事都做過了,會有何下場都無所謂了。 他以為憑著自己玩弄冥府的伎倆至少要被朱明鏡和南樂抓起來審問的,等了半晌,周遭人群散去,獨剩下他一人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就算他們知道幕后黑手也太晚了啊! 惟余朝朝和子燕藤,望著沒留下痕跡的冥河水,駐足良久。 子燕藤拍了拍朝朝的肩膀道:“走吧,河岸邊上的那點血跡,過不了幾日也會被水沖走的。” “我知道,我們得把前面的那人帶到冥主府上。”他指了指阮離白道:“他能進你們癡樓嗎?” 平生無妄,阮大人都能將自己的妄念付諸實踐了,真不愧冥主大人慧眼識珠。 子燕藤不回他,只道:“那你去吧,我要回癡樓。” 朝朝也不需綁著執行官大人,他只消往跟前一站說一聲,“阮大人高明,諸事皆宜,是不是想好好傾訴一番呢?” “走,我給你找聽眾。” 喇叭花經歷一場家破親喪的禍事,現如今說話都隱含幾分嘲諷,何況眼前這人還是罪魁禍首。 好在阮離白所經之事非常,未將這點不恭放在心上,順從走過。 朝朝說到做到還真給他找了幾個不俗的聽眾。 或者說,這幾位早早候在冥主府上,就等他來了。 陸淵源和朱明鏡自不必說,南樂更是時常流連冥主府的常客,烏舒和陶岸早在安嵐自戕時為了避開那血腥場面躲到了冥主府上,還有今日時不時要找冥主大人避禍的阿玉。 以及剛被徐令找到并拖來找南樂的白朗。 朝朝認真看向阮離白,“大人您看,這么多的聽眾可夠給您面子?” 自然是夠的,若不是閑在冥河水上的于堂芝沒辦法來,怕是還要再多上一個。 “冥主大人該知道,不管我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若說阮離白能有機會做大事,少不得朱明鏡推波助瀾,甚至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的。 冥府執行官,冥主大人坐下的第一人,除卻萬萬年前的秘辛,沒什么能瞞過他的眼睛,所以才說,朱明鏡啊,自作孽。 閉目塞聽,聽之任之,德不配位,該有此禍。 “從我第一次聽到王熙是下一任冥主的時候,漫長的計劃就已經開始了。” 阮離白單手撫了撫偏到一邊的頭發,他初來冥府時就是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照現在人看叫藝術感,現已長到腰際,斯文的眼睛架在鼻梁上,嘴角無端揚起笑意。 他拍了拍白色長衫上并不存在的灰,雙手揣在袖中,望著天空冰冷的太陽,無端生出風雅。 從哪里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