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
曠野霜凍,月影隱匿在紫藤花架后,這場古里古怪的晚宴落下帷幕。朝朝以他極為敏銳的神經察覺到了一絲征兆。 且不說說能將孔雀開屏說成“展示了華麗的外表,卻被別人看到了□□”這樣粗鄙之語的爺爺,吝嗇嚴酷到每日只肯給親孫子嘗一滴露水,明知他不是讀書的料的爺爺,居然能在他沒能考上,大搖大擺回家的時候大擺筵席。 給出的名頭是“后繼有人,光耀門楣”這樣的借口。 更別說那些在他家門口蹭吃蹭喝的小東西,往日爺爺雖也有照拂,但只是看哪家有身子骨實在弱活不下去的小輩才會出手相助,哪成想宴席的手筆這樣大,竟然把自己釀造百年的瓊漿拿出來。 在他看來那幾個小妖精只磕了三個頭可占了大便宜了。 爺爺本就是附近最為年長的智者,多年照拂,說是同族長輩也不為過,自然受著他們三跪九叩之禮,但那點瓊漿可是能叫他們免遭污染侵蝕,運氣好的話還能叫那些未開靈智,未能化形的小妖得到莫大的好處。 老喇叭花活了千載有余,要不是冥府和人間不怎么來往,大家也沒什么爭名奪利的心,湊湊活活也算得上一代妖王。 倒不是朝朝舍不得爺爺的那點好東西,左右體格健壯也用不上。 就是老喇叭花一月前還能將上房揭瓦的他揍得找不著北,朝朝心中實在不安。 這情景,好似在交代后事一樣…… 他將自己的思慮告知了紫藤花姑姑,朝朝一棵花藤上的長輩都是爺爺一樣的性子,少見溫柔的女性,滿腹疑問,一腔心事他也只能告知姑姑。 朝朝問,“姑姑啊,咱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朝朝為什么會這樣想?”紫藤花笑得慈愛,還伸出冰涼馨香的手摸了摸朝朝的頭頂。 她其實不太像姑姑,雖然以人類的樣貌來裁決年齡對妖精是件極不禮貌的事情,但姑姑常年著一身淡紫色衣裙,高挑溫柔,眼睛整年都不見睜開過,總是彎得像月牙。 好像面具,常人很難從她的神情窺探此時心情。 朝朝從小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猜他姑姑的心情,憤怒、高興、哀傷……大多時候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也沒什么。”朝朝聽了她的回答眼睛也瞇成縫道:“就是覺得爺爺這么兇的人居然還能得大家如此愛戴,也是一件奇事。” 紫藤花不疑有他,話語輕柔,慢慢道:“清涯先生遠不是你想的那樣,朝朝是他最親的親人,想必一定能理解。” 朝朝心底腹誹,不,絕對不能。 看看爺爺的名號,清涯先生,怎么著也該是仙風道骨,不惹塵埃,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個鶴發童顏的隱士高人。盡管他真的就是個身量短小的喇叭花,長得是不錯,但花妖里哪有長得丑的呢? 再聽聽他老人家給他取的名字,朝朝。 嘁,太敷衍了! 小時候紫藤花姑姑給他認真解釋過這兩字的意思。 “朝陽夕暉,暮暮與朝朝。蓬勃的繾綣呢,是美好的名字。” 聽起來是一段令人扼腕嘆息的情誼,但朝朝爺爺不是這樣的人。他所祈愿的朝暮,是為了路邊的狗尾巴草迎風招搖,朝陽山坡的濕泥里的銀丹草盛夏沁涼,還有長在花盆里的rourou豐腴婀娜…… 朝朝小時候也曾嫉妒過,憑什么他自己的爺爺待別人不差,卻不肯給他一個好臉色,之后卻漸漸明白了。 因為是至親之人,所以嚴苛。朝朝理解他,甚至從那之后就知道,他身為清涯先生的后人,一朵朝氣的喇叭花,歸處就在這極目遠眺的土地。 小喇叭花嘆了口氣,還是想為自己爭一爭自由。 “唉,姑姑,我理解他博大的胸襟和身為偉岸前輩的所作所為,但我只是他的親人,又不是第二個清涯先生,也不可能成為跟他一樣的喇叭花。” 紫藤花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朝朝看著傻乎乎的,實則再通透不過。清涯先生待他嚴苛,明眼的妖都知道是想讓他承繼衣缽的意思,繼續做個任勞任怨的喇叭花,照拂這一代的花花草草、老弱病殘。 正如清涯先生一直告誡朝朝的言辭,“土壤是天賜,是牢籠,賦予生命,剝奪自由。” 對朝朝而言,爺爺的種子落下,心生的藤蔓枯萎了,死之前留下的種子又長成藤蔓,那就合該情愿畫地為牢。 不幸的是,朝朝不向往大地。 清涯先生的家事,紫藤花實在無奈,朝朝也是她看著長大的,歇了勸說的心思便道:“那朝朝你好好同清涯先生講清楚,他到底是你爺爺,一定不會不希望你自由。” “天色不早了,姑姑早些歇著吧。” 朝朝點點頭,趁著月色,鉆進了不遠處的竹林里,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好好想想將來的路該怎么走。 月色皎皎,清風掠過,吹起颯颯作響的林葉。 不知怎地睡著的朝朝依稀聽到輕輕的腳步。 清晨朝陽透過窗欞照到眼睛,朝朝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恍然間看了看自己周遭的景色,又見自己身上的衣衫并沒有更換,心中疑惑。 “我原是有夢游的毛病嗎?”他記得自己明明是在竹林里賞月來著,怎么夢游回自己床上了? 夢游癥太玄乎了,他寧可相信自己是被哪個湊巧看到的小妖抱回房中的。 可惜昨夜實在太困,多番思考也沒想出來個所以然。 他收拾齊整正要出門,一只腳邁出去了又忍不住收回來,沒心沒肺喊道:“爺爺!” 守在他門口拾掇三株狗尾巴草的清涯先生手上的水壺抖了三抖,回身罵道:“叫什么叫!叫魂兒呢!” 朝朝忙縮了縮脖子,連連罷手,“沒,沒叫……” 三株狗尾巴草得了恩惠,現下就把自個兒的根扎在朝朝門前的土里,雖還是那副搖曳的呆樣,朝朝不禁懷疑那個搖得最歡暢的一定在嘲笑他。 “起來了。”爺爺將手背到身后,威嚴道:“你跟我過來一趟。” 朝朝腿一軟,略想了下是不是又犯錯了。 很好,沒犯事兒。他才回來一天,凡間的父母一月沒見到親兒子,就算他在學校犯了什么錯,也不會把人打死的。 這話是他從徐令那里聽來的,人是不著調的人,好在說的話還有幾分可參考的價值。 于是朝朝挺直了胸膛跟著他爺爺,活像只染了五顏六色的喇叭花,得意神氣。 清涯先生回頭瞪他,喇叭花瞬間收斂了不少。 直到走得遠了,朝朝才聽他爺爺怒其不爭似的冷哼一聲。 “你怎么這么沒出息?” 朝朝心說,沒出息才好,混吃等死是我一生最崇高偉大的理想。 但也只敢在心底想想而已,面上還是要說,“朝朝資質有限,幸虧我有自知之明。” 清涯先生也知道他的秉性如此,面色更是冷淡,腿上加快了腳步。 朝朝知道這是老人家心里憋著氣,忙追上去,余光四顧的時候卻有些奇怪。 不說旁的,單憑他爺爺這些年在小妖精里的品行,路上走來都會有數不清的花花草草搖頭晃腦,偏生他今日一個都沒看見。 心中疑竇,他正要開口詢問,卻見爺爺已經站定,板著臉道:“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帶你出來散心?” 朝朝:“散,散心?” 散心! 不好意思,他真的沒看出來。 “沒,爺爺您是不是很久沒見我了,才想著帶我出來,只有咱爺倆說說話。” 朝朝猛然一拍他那聰明的腦袋瓜,怪不得路上沒什么小花小草,原來是這樣。 “爺爺你放心吧,我在冥府挺厲害的,冥主大人都夸過,雖然沒做成冥府公員,擺渡人也不錯,我一定會堅持下去,不會給你丟人的……”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我也會經常回來看你的,到時候也夠你吹上三天三夜了。” 清涯先生看著他一人耍猴戲,末了在朝朝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翹了翹嘴角,轉過臉來又是橫眉冷對,還要些隱忍的憤怒。 “我就是這樣教你的,沒半點出息!冥府公員和擺渡人之職天差地別,冥府你不必再去了!” 好好的氛圍變成了這樣,朝朝辯駁,“都是鐵飯碗怎么就天差地別了?” “你還敢頂嘴,冥府公員地位尊崇,擺渡人是個妖就能做。我看你是出去一趟回來反而愈發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你既然這么看不上,昨夜又何必大擺筵席慶祝我回來?”朝朝問完話就后悔了,他哪能不知道昨夜宴席的由頭是什么。 “后繼有人,光耀門楣。” 怕是爺爺想要的從來都是他能承繼衣缽,做個勞心勞力的花妖,為這片區域的妖精奉獻一生。 聽到意料之中的冷笑,朝朝心底涼了一半。 本來還想著昨天紫藤花姑姑說的有道理,畢竟是親爺爺,是走是留他其實在心底也還有些猶豫。 方才說的,他要離開去冥府做擺渡人,也是在探探口風。 別人都說他傻,他只是覺得傻一點能被人更加親近,寧可裝作不知,可他現在委屈,很少有這樣委屈的時候。 小喇叭花平生第一次質問。 “您既然覺得擺渡人不好,為什么不在我到冥府的第一天就將我拉回來?” “既然覺得我事事樣樣都不夠好,為什么還非要我繼承你的位置?” “您是植物妖族在人界的頂梁柱,您是這里的智者,怎么就沒想到您孫子不是個能成大事的妖?” 朝朝本以為這樣的質問多少能夠激起爺爺心中的一絲漣漪,終還是失望了。 清涯先生不理會他的質問,只堅決道:“不準再去冥府,冥主大人那里我會說,即日起,你就當冥府擺渡人是你的一場夢。” 應是嫌這樣的口氣仍不夠決絕,朝朝爺爺冷笑道:“如今可不就是場噩夢,冥府自顧不暇,你也別少年意氣非要往火坑里跳,忖度忖度自己幾斤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