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
不遠處有人遙遙施禮,朱明鏡竟然沒有發現,原先只有五歲身量的小熙看起來已經十歲一般的孩童了。 他說:“冥主大人是第一次見到神山。” 朱明鏡點點頭,也知這一趟白來了,想也知道這位要么是哪路神仙要么就是哪家的老妖怪,反正不可能是小巧可愛的小熙。 “還未自我介紹,我是王熙,百年前意外埋骨于此。” 冥主大人古井無波的眼眸隔了許久微動,終于想起了這是誰。 北域之妖聲名顯赫的不在少數,胡娘這般的依然算是告老回鄉不管事兒的老祖宗,安嵐這般稱得上是如日中天的年輕一輩,而這一老一少青黃不接,其間曾有過一個精彩絕倫的妖。 眾妖雖說是神山的守墓人,但又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偌大的冥府看似一片祥和,實則暗地里爭斗不絕,北域中人內部搶奪山脈叢林,外部還要防備東區貪得無厭的人類,沒點本事的都跑街上賣藝了。 王熙好整以暇撩起青袍席地而坐,絲毫不懼地上燃起的火焰,言笑晏晏道:“冥主大人也坐 ,寒舍鄙陋,不要嫌棄。” 好厲害的陣勢,朱明鏡還沒見過膽敢把北域神山當成自己家的妖物,但想想他是王熙的話,也沒什么大不了。 幾百年前,冥府其實沒有給外來物種特例的說法,正是眼前這位開了先河,說起來還是要謝謝他,要不是因他的緣故,圓圓以無憂樹的身份進入冥府還是要生出許多波折。 但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兒。 胡娘是個好脾氣的狐妖,有她管著北域的這些年和諧得很,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少了些朝氣,也難怪,她都是快要死的妖了,哪還有蓬勃朝氣。 她也并非不喜北域,只是覺得守墓人職責在此而已,好盡心盡力培養下一任。 王熙原也不叫王熙,他是跌跌撞撞誤入冥府的妖物,旁人問他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時候也只會重復回答“青鳥,青鳥”,眾人便默認了他是青鳥。 后來才知道,世俗里的青鳥只是青翠羽毛的鳥,而這位“青鳥”是信使,從神棲息的地方跑出來的使者。 本來是說北域妖物壽命太長,且數量足夠,除卻已經留在冥府的妖物,人間的妖族不得長期留駐冥府,當然,除了那些憑自己本事一步步考核上來的寒門精怪,冥主大人喝多了被南樂激將法一激,登時鐵筆一揮,落下了這條規則。 青鳥落進狐貍窩,北域的守墓人不用妖法奇高,根骨奇好,只要多些寬容忍讓,偏偏他是個好苗子,硬著頭皮胡娘也接下了。 “人間百家姓,你可先為自己取個名姓。” “聽說人間最大的是王,那我就叫王。有這一個字就行了吧?” 胡娘無奈道:“也無不可,就是太大了,怕你壓不住。我沒什么好贈予你的,不如贈你個名字,‘熙’,凡間說此字是歡喜和樂的意思,那不如就叫王熙?” “隨便。” 朱明鏡知道的有關王熙的所有消息都是來自胡娘,早些時候他們時不時的還會聚在一起,說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還記得那會兒胡娘說的最多的就是他。 “那臭小子沒成年偷學喝酒!老娘抽了他一頓。” “嘿,你們不知道,我們家王熙,一個人單挑了北域幾城的城主!” …… 朱明鏡知道胡娘視這只青鳥為莫大的驕傲,每當她自夸的時候,南樂和烏舒都會嗆道:“知道了,你整天跟我們這兒胡咧咧,怎么不貼個告示給全冥府的人看呢!” 胡娘沒有貼告示,只是后來冥府中傳言“青鳥銜箋,風吹神山雪,落冥主。” 神神叨叨的話妖精們大都不怎么明白,東區的人都有自己一套解讀神諭的辦法,他們尚且不知北域神山是何緣故,只知道那里或與冥主誕生有關。 依憑這些參差不齊的傳言真叫他們編出來了神諭。 “北域王熙或成下任冥府之主。” 不知情的一笑而過,知情的老不死們想了想冥主大人的歲數,再沸騰的熱血也要澆涼了。 無他,他們這樣的從總角垂髫走到兩鬢霜華,且不說前面有沒有祖宗前輩,冥主大人容顏未改分毫。 冥主大人是人是妖都無人敢揣測了,同他輩分一般的胡娘和南樂,萬萬年來也是有顯而易見的變化。 歲月摧折紅顏老,少年碧血付流水。 冥主大人從同輩之人慢慢成了小輩,什么被選中的下一任冥主,真真假假的,都還是遙不可及的笑料。 畢竟誰也不知道朱明鏡會不會死呢! 南樂拎著桃花酒,烏舒和陶岸負手看冥河西流,胡娘也是一如既往吹捧他的養子,聚在冥主府的望云樓上,捕風捉影的流言哪里比得上他們萬萬年扶持的情義,直到有一日胡娘失魂落魄道:“王熙……他不見了……” 從那之后,萬萬年不朽的余孽們也真的不復往昔。 陶岸附在已經沒有靈識徹徹底底的死物上太多次了,他畢竟是個人,每一次軀體的腐爛都會連帶著給靈魂帶來不可磨滅的腐蝕,最初的一片碎瓷能使他撐到天地間重新有了人,后來就連南樂友情提供的玄之又玄的寶器都撐不了太久。 王熙失蹤后胡娘再沒來同他們聚過,烏舒要照料陶岸便也沒再來過,南樂自來就是個不著家的浪蕩子,冥主大人孑然一身,終究還是孤家寡人。 朱明鏡想,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黃歷了,如果不是想起來他都以為自己早忘了,將這些往事拋諸腦后,抬眼望了望看不見的賊老天。 他要是早知道小熙就是王熙綁也會綁他去見一面胡娘,可現如今該怎么說? 當年之事,沒人知道王熙下落,但那段時日之后,不少陰謀論的人都覺得是現任冥主大人對他下了黑手。 閑話聽了一次大家還能當做笑談,可日日被重復在耳邊難免心有介懷。 盡管朱明鏡知道,王熙他真的是北域神山選中的下一任冥府之主,第一個以凡人之身踏入冥府,化名“青鳥”的人類。 今日他稱北域神山為“寒舍”,其實也沒錯,北域神山的的確確是冥府之主誕生的搖籃,在上一任冥主死之前,這兒確實是他另一個意義上的家,或者稱之為——墳墓。 年少的小子都自認不凡,且以苦難作榮耀。 朱明鏡還沒吭聲就見這狂妄的小子說道:“哦,是我忘了,您原是不配做冥府之主的。” 隨意修改冥府規則,偏袒人類,一己私心放任人類入冥府,罔顧北域東區矛盾,與凡人相戀……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朱明鏡不配為冥府之主的證據。 朱明鏡不在乎他刻意的嘲諷,反而學著他的模樣席地而坐,笑道:“不管是小熙還是王熙,你都記得吧,既然記得可否心有不平呢?” 什么不平呢,看似是天選之子,實則步步艱難,生生不得好死,埋骨冰雪。最可悲的是,當你真正做了冥府之主之后會忘掉一切,溫馨也好,苦難也罷,那都是活過的證據。 然后會永遠失去。 王熙自他身為小熙踏入北域神山的時候就知道下場了,不知因何此時竟沒有吭聲,還面露憐憫地看著朱明鏡,張了張嘴之后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無奈向下指了指。 朱明鏡順著他的手勢向下看,映入眼簾的仍是冰藍色火焰包圍著的冰雪,他學著王熙的動作抹開被霜霧遮蔽著的冰面。澄澈的堅冰像是透明的屏障,隔著萬水千山那么深遠的天塹。 王熙說:“看到了嗎?冥主大人。” 朱明鏡點點頭道:“白骨,枯草,冰霜,還有印刻在白石上褐色的血跡。” “……誰讓你看那些的。” 難道不是嗎?神和妖葬在雪山,生人流落無極淵。 朱明鏡疑惑,不看這些看什么? “你看,那里,那個人像不像是在擁抱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朱明鏡順著他指向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了與他描述相似的一具尸骨。 冰川之下封藏著的世界是他應當熟知的世界,那具尸骨有著十分熟悉的骨架,雙膝跪坐迆地,上身前傾,脊梁骨彎折,顱骨傾斜,雙臂呈環抱姿態,雙手應是在死前緊抱著什么,十指微曲…… 無疑是擁抱之姿。 朱明鏡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緊緊抿住雙唇,就算問王熙,他應該也是知而不能言。 早說過冥府之主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然怎么他們都能知道的事就他不知道? 北域神山和冥府都是局外人,果然這是萬萬年也不會變的鐵律。局外人啊,了不起。 王熙巋然不動,冥主大人不自知也就算了,他在被北域神山選中后可是知道的。 可知道他也不能說出來,還樂得看他笑話。 “你是這座山說的過去式,而我是現在,一時半會兒離不開這兒。如果你今日來尋的小熙不是我,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嗎?” 朱明鏡道:“是說,葉落歸根嗎?” “……一個意思。對普通的人和妖而言,神山就是死地,而被選中的你我而言,方可兩進一出。” 第二次踏入北域神山的不論神還是鬼都斬殺不怠。 “所以,冥主大人,您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王熙惡劣地挑眉,卻見朱明鏡也笑,不由得惱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笑你其實還是個孩子。” 那什么兩進一出都是給別人定下的規矩,朱明鏡還有人在等著他,怎么敢這樣一去不返呢。 他來之前就知道此行有風險,雖未料到是這般,但哪怕踏著亙古不朽的尸骨他也一定要返程。 王熙喊道:“會死的,不是鬧著玩的!” “你為什么想做冥府之主?”朱明鏡拉家常似的問他,“看著挺風光的,但其實真不是那么回事兒。” 王熙沉靜了片刻后道:“我覺得不公平,我不像你一樣會偏袒人類,我想讓他們都是一樣的。” 朱明鏡了然點頭,頓住腳步側身笑道:“那我們確實不一樣。我做冥府之主就是為了能明目張膽偏袒我喜歡的人,所以也不知道是誰瞎了眼讓我來做冥主。” 王熙呆了半晌,像是沒料到朱明鏡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可他們說,眾生平等,冥府以一視之……” “規則就是這樣的啊!” “那是你們的規則!” 朱明鏡甩了甩衣袖,撂下一句話后款步離開。 王熙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從前聽到的一句話:螞蟻的規則無法約束天上的蒼龍。 可螞蟻和蒼龍是怎么區分的呢? 他還是不懂,或者說沒必要懂,他沒有想要偏袒的。 “多謝冥主大人照拂,就此別過,萬望珍重。” ※※※※※※※※※※※※※※※※※※※※ 神山:這哪來的狗東西!帶壞我家寶寶! 冥府:消消氣兒啊哈,咱家的,咱們自己倒霉催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