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苦
嶄新的廢墟上,新泥蜿蜒在地,身著白色襯衫的短發男子將腦袋擱在身前人的肩上,一只手攥著那人的手掌,十指交握。 身前人面色難看,卻還要忍受身后人伏在耳畔的低語。 “你要是現在撤回去了,可就前功盡棄了。” 朱明鏡不知道陸淵源溫馴的皮囊下藏著的淡青的靈魂竟是這樣惡劣。 眼前那片不過七八十十平米彩□□絡,金紅與青翠交替駁雜,不知是錯覺亦或是青色本就是不輸于金紅的耀眼。 “你還行嗎?”朱明鏡只是擔心身后之人才這樣問的,“不行的話我一個人也可以。” 陸淵源輕聲哼了聲,沒有回他。 一個人也可以……您可真是從沒將命放到心上啊! 憑朱明鏡一人的靈魂,就算他是冥府之主,多半條命也搭進去了。 好在這片天缺快要補好了。 南樂早已將各種養生補氣,養魂補精的藥摞成了小山,回頭就見冷不防的趴在地上許久不動的于堂芝動了。 南樂:“……醒了?” 他這會兒顧不上于堂芝,轉眼就見朱明鏡和陸淵源一前一后走過來。 朱明鏡走在前面,面色慘白,但他從無極淵上來的時候就這幅模樣了,倒是后面的陸淵源更嚇人些。 南樂把藥一股腦塞到朱明鏡手里,見他又一股腦倒到了陸淵源手里。 陸淵源看著手里的藥丸,有大有小還有紅色黑色紫色的,難免喉嚨發緊,推辭道:“要不……您先來” 看了看地上半癱的南樂和全癱的于堂芝,朱明境認命咽下了一顆,去找水了。 哪有人吃藥干嚼著吃的啊,冥主大人也就算了,陸淵源打小就怕苦,倒是不怎么怕疼,所以生病的時候寧可打針也絕不喝藥。 “嘿嘿。”南樂見朱明鏡走遠后才說,“圓圓,真非凡人。” 這話當不得是夸獎,陸淵源也實在沒力氣搭理他,片刻的功夫朱明鏡就回來了。 “全吃了,我還有話問你。” 秋后算賬呢。 冥主大人很疑惑,多年前明明就是個脾氣差的凡人,他可是記得清楚,那個年紀輕輕的,略有些驕傲的少年,怎會長成內斂的陸淵源? “冥主大人,這么多……暴殄天物啊!” 南樂呵呵笑道:“沒事,你隨便殄,你們大人家底豐厚得很。” 無奈,陸淵源在朱明鏡狠瞪之下囫圇吞下去灌了許多水后才喘了口氣。 “問什么?” 于堂芝掙扎起身,,他如今罪孽深重,更是聽不得,何況陸淵源看著也是身懷秘密的,他若因此再平地起妄念才是莫大的悲哀,卻聽朱明鏡不怎么避諱道: “你從哪學來的禁術” 陸淵源道:“我師父那里。” 先有霓鴻,也是不可言說的禁術,朱明鏡再不問來歷,也怕他大逆不道遭天譴。 陸淵源沒什么所謂,攤手歪頭蒙混過關。 書上對補魂術的解釋寥寥幾語,【天生萬物,靈rou交融,以魂補魂】 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層批注,潦草到勉強認出來的字跡。 【靈rou交融,雞肋!這都愿意割裂自己的靈魂去補人的靈魂了,怎么還能讓人魂魄受損呢,哪個傻子也不知道護著點!】 南樂覺得不可思議,便道:“呃,逍遙散人在你修道之前就去世了吧?” “他留下了幾樣東西,挺好用。” 就是那本記載禁術的書上,禁術的解釋和用法有的讓人啼笑皆非。 陸淵源覺得那些補充解釋的提字應該不是師父寫的,但他從沒在師父身邊見到過別的相熟之人。 其實他得承認,師父的性子著實不討喜,但更糟糕的是,陸淵源全然繼承了。逍遙散人身份成迷,舉目無親,超然物外,仿若不甚闖入人間的異界之人,所以他以同樣的為人處世之道艱難走在人間。 南樂更是好奇問道:“他給你留了什么東西” “銀月匕首、一截木頭是他隨身帶的護身符、還有些書……” 朱明鏡恍然道:“你說的該不會是南境的那把匕首?” “就是那柄匕首,是師父離世前交給我的,護身符倒是自小就戴在身上,那些書是后來整理師父遺物的時候找到的。” ……能切斷萬萬年物妖的匕首已經很令人吃驚了,朱明鏡所知的禁術,陸淵源能施展的已有兩個,洗魂術暫且不提,補魂這等術法,損己利人…… 朱明鏡與逍遙散人不熟,倒是從朝朝爺爺那里聽說過此人大名,大抵是無緣,竟從未謀面。 他現在懷疑這位逍遙散人也許沒安好心,否則怎會給自己唯一的弟子留下這等傷及自身的東西。 但眼下不是追究逍遙散人身份的時候,陸淵源猛然吐了口鮮血,毫無征兆,灑了朱明鏡漫衣衫。 南樂忙解釋道:“藥里沒毒!” “那你快看他是怎么了!”朱明鏡當然知道藥里沒毒,可他沒忘陸淵源還是血rou之軀。 凡人吐血之癥,多半是早衰之兆,先例太多。 “我沒事,就是有點餓,還有點累……” “累也不能睡。”朱明鏡略顯急躁道:“你做什么非要逞能!” 陸淵源:“我真的就是一宿沒睡覺,有點困還有些累,你別怕啊,我命硬著,不會死……” 南樂無語看他,也是真的會說話,殊不知這才是捅了冥主大人的心窩子,快狠準的刀子。 趕在朱明鏡失態前,南樂忙接話:“他沒事,是有點體力不支,主要還是魂魄有損,沒事的啊。魂魄抽離部分,身體不適應,再加上累著了,沒事,就是以后會成個病秧子……” 朱明鏡看南樂,像是在問,“你管這叫沒事?” 南樂只好攤攤手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你是冥府之主,誰叫你要補天缺,誰叫冥府這規則如此之坑,今日若只你一人,半條命都得交代在這兒。” 若不是陸淵源一意孤行強勢插手,最壞的情況,朱明鏡也不會死,但睡個百八十載不是難事。 朱明鏡睡個百八十載,按照冥主大人萬年王八還克親的體質,實在是件好事,就是醒過來的時候怕是得挨個收殮尸骨。 故人作古,說不準他還得能再裝一次懵懂無知。 雖然有些對不住陸淵源,但叫南樂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世事一遭如流水。 怨氣橫生的人間他們也不是沒見過,大不了天崩地裂,賊老天再弄死一次,大家一起怕什么。 但冥主大人不肯這樣做,那也沒別的辦法了。 “圓圓的魂魄殘缺,但也不是件壞事。” 冥主大人赤金色的本源魂力與陸淵源強勢補魂后剝離出去的魂力融合在一起,補了冥府天缺,那么至少冥府會將陸淵源歸為自己人。 就好像狗子的主人受傷倒在路邊被人救了,這只狗子肯定對這個救命恩人不會太差。 將冥府比作狗子實在不敬,但主人不死,冥府做不出來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事。 陸淵源也笑:“嗯,好事,天大的好事。” 朱明鏡心里糟透了,這怎么可能是好事! 體弱多病還是殘魂,這樣的人再入輪回,多半不得長壽,只要他的魂魄還用在天缺上,那就意味著陸淵源生生世世都會是個病秧子。 也得虧人家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什么,否則拖著病懨懨的身軀也得一巴掌將人糊到墻上。 來世,還生生世世,您想得可真遠啊! 在他們是這樣曖昧不明的關系下,連來世都想好了,那他這傷痛白受了。 好在朱明鏡只是一時的不開竅,轉瞬想通了,陸淵源沒有來世。 百年之后,rou身消亡,魂歸冥府的陸淵源,朱明鏡是不可能再放他回到人間的。 既然打定主意了,那點愧疚痛惜也變成回護,他要好好保護這個凡人。 “補魂術不準再用,最近安分些。” 南樂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聲來,“我看圓圓挺安分的,倒是你不住地作死。” 朱明鏡無言瞪他,好歹他也陪了南樂萬萬年,平素里也多為他說話,可在他跟眼前這人之間,南樂總會毫無道理力挺陸淵源。 倒不是吃味,多個人站在陸淵源這邊就意味著他多一層保障,朱明鏡歡喜還來不及,但要他相信南樂這樣的萬年無情老琵琶只是因著他的緣故才對陸淵源好,這說法比人間太陽從西邊出來還難以置信。 總歸是知道他們瞞了他許多往事,有機會定要一探究竟。 “你也安分些,冥主是冥府的中心,不管人族和妖族如何作為,還有我和阮離白,再不濟還有那些白白被你供奉了數載春秋的南境之人。雖說補天缺有圓圓分擔了一部分,可魂魄殘缺不可逆轉,你別只說他,自己也要安分些。” 朱明鏡不情不愿,“……嗯” 還是有一點點后悔的。 冥府傳說中每一位以凡人之軀入冥府之人盡數不得善終,冥冥之中也許真的有什么注定,朱明鏡忽然這樣想到。 他給過陸淵源機會的,更好的機會,人間百年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可這人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逼他狠下心來,那斷然不可能再給他第二次。 就算是不得善終,魂飛魄散。 朱明鏡從來就不是懼怕天命之人,只不過也沒做過什么像模像樣欺天的事,護著一個凡人而已,就算是大有來頭的凡人,最多不過與天道背馳。 左右后悔無用,倒不如爭一爭片刻的安逸。 于堂芝看這些人聊完之后才一步三頓走過來,朱明鏡不看他,南樂視若無睹。 水君大人仍是則靈湖的水神,卻混到了只能跟陸淵源搭話的地步。 “今日之事責任在我,于堂芝自請入冥河,陪同則靈湖入無極淵魂無歸路的生靈,萬望成全。” 朱明鏡不吭聲,南樂衣袖里的手無聲顫動,忽而問道:“這是贖罪嗎?” “贖罪的話大可不必。” 南樂對龍鳴寺的感情沒人能理解,何況天缺是朱明鏡和陸淵源補回來的,這兩人的魂魄損失了多少都不是他簡單的贖罪能彌補的。 但他們也知道,于堂芝應是被人利用了,他是個有責任的水君,若早知無極淵真相斷然不會將水族生靈推入深淵。 于堂芝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妖精了,他懂南樂為他找好的借口,只是他用不上。 “是我害得無辜生靈生生世世在冥河中受盡磨難,也是我害得冥主大人和陸兄弟遭此痛楚,贖罪不敢當。” “只是我入冥河,其間怨氣應是能消弭不少。”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沒敢說。 那人的下落不可查探,說不準也化作了冥河怨靈,但最好還是條優哉游哉的魚兒游在水中…… 于堂芝想,他這樣的存在阻了人家世世,偏還自我感動自我催眠的故作深情,裝瘋賣傻百年,又是何等卑劣與不公。 他斷了諸多生靈的輪回路,再無臉面與那人逍遙天地了。 相伴許多年,與天外光影擦肩而過。 長風浩浩,仍余諸多苦惑困頓。 是過客也好,那都是一生只一回的相遇。 于堂芝想說,如果你是這冥河水中的不幸之人,那我便來陪你;你若是那則靈湖中的一抹生靈,則靈湖水君不論身處冥府人間都會庇佑。 “求冥主大人,若那人還能有來生,求他一生自在。” 若是能有機會再游山川湖泊,瀟灑恣意更好。 “愿他來生享人間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