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
霓鴻走后,陸淵源也上了岸,卻見黑水上漂浮的小船說翻就翻,愣了片刻后才想到。 朱明鏡跟他說過,回來的時候要從南境繞一下。 冥府只有三大地盤,東區、北域和南境,冥河自東起,是為了渡人,流經西邊最盡頭,那便是蘭橋渡。 朝朝和白朗只是負責將東區的靈魂送上冥舟,屆時會有小妖送他們到西岸,冥舟回程只載妖怪,且冥河船夫基本上全是妖族,陸淵源借用樹妖的身份,借道北域極有可能被發現身份,從南境回來是最好的選擇。 陸淵源回頭看了眼黑水長天,稍有不備就被迷惑了。 冥河沉靜幽深,仿若深邃的眼睛,稍不留神就會被吸進去,卻在淡白月光的倒映下有了一縷生機,這縷生機仿佛要將他拖到更深的深淵。 此時離天亮還早,陸淵源有些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傘下辰光,雨落如星,恍若歷經的綺夢。 陸淵源委屈問道:“是誰啊?” “是我啊!” “你是誰啊?” “是你的心上的高文澤啊!” 胡說八道,撒謊都不打草稿的嗎? 陸淵源說:“我的心上人……不是他……” “那是誰?” “不能說,不能說,說了他就不是我的了。” …… 陸淵源迷迷糊糊反問道:“我什么時候有心上人的?我只有一個師父。” 正看著他那人眉慈目善 ,無奈沖一旁人道:“不知為何這小家伙到了此處,想來霓鴻樓主他已然是送走了。” 一旁之人道:“惡趣味!什么都沒問出來吧!” 陸淵源聽得這兩人聲音,漸漸清醒。 “這里是……南境?” 一人溫聲憐愛道:“是啊,你是送走霓鴻流落至此的吧,既然考核通過,那你也是冥府公員了,因傷流落南境這等小事,相必冥主大人那邊不會不管的 ” “多謝。可我沒受傷。” “別客氣,先前我問了你幾句話,看你神思混亂,想必是有傷在身。” 陸淵源謹慎道:“你問了我什么?” 剛醒過來就興師問罪也忒沒道理,但他是還是怕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南境的物妖們對人類的態度尚且不可知,但有妖族如白朗,人族如阿玉在前,他也不敢抱以人類身份泄漏后會收到多少善意的天真想法。 那微胖的面目溫和道:“也沒問什么,陸大人不必在意。” 陸淵源不知自己何時成了陸大人,卻見另一人道:“冥府的考核機制如此,早在霓鴻上冥舟的時候就該這般稱呼了。” “……不是說冥府公員的考核還是要看冥主大人的意思嗎?” “哎,話是這么說的,冥主大人也不是那等昏聵無能的君主,沒道理非要跟您過不去啊!何況你二人又是那等關系……” 哪等關系?微胖那人沖他擠眉弄眼道:“南境陶岸,他叫烏舒,這家伙不是那等人,你放心,剛才你說的話他不會說出去的。” 陸淵源皺眉,方才只覺得記憶像是被窺探了一般,聽他所言,剛才不是錯覺。 這么厲害的人,幸虧不在人間。 “我看人從沒出過差錯,那個叫高文澤的人明明應該是心上人,為何會錯?” 厲害歸厲害,這人簡直沒有半點眼力勁兒! 烏舒拿手肘搗他,你偷看人間隱秘之事就算了,怎么你還問! 陸淵源無聲,他也沒必要給見到的每個人都解釋一下發生在他身上的陳年往事。 高文澤啊,高文澤……久遠到已經陌生的名字了,最近卻因著冥主大人的緣故被頻頻提起。 混亂的記憶里也有冥主大人,但他尚且不知朱明鏡名諱。 陸淵源只說,“不是他,是我認錯了人。” 烏舒點點頭,也不再追問,左右都是人家的私事,雖關乎冥主大人,也還是私事。 好不容易掰扯清楚了,旁邊的陶岸似乎還要刨根究底,忙不迭被烏舒攔住了,陸淵源也松了口氣。 “陸大人傷情不容延誤,不知你是要自己回去亦或者等冥主大人差人來接?” 陸淵源想了一下兩種方案的可行性,時而清醒時而混亂的記憶,這時候若是回去了,到時候逮著冥主大人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的話,這也太戳人心窩子了。 他干不出這等混賬事兒! “不必冥主大人來接,這傷情其實不嚴重,可否容我在南境歇息幾日,屆時會自己回去的。” 烏舒自然說好,卻被陶岸拆臺,“你不是已經向冥主府上通信了,陸淵源在咱們南境,還有些神志不清……” 沒等他說完剩下的話都被捂在了肚子里,烏舒解釋道:“你別聽他胡說,就只是例行詢問。” 其實也不是烏舒說的那樣簡單,訊息的內容是這樣的。 “冥府預備公員陸淵源已完成考核,現身在南境,不知何故身受重傷,神思混沌,想來已是難當大任,若冥主大人應允,自可留在南境彼雖為妖,然甚得我族歡喜。” 烏舒平日里雖嫌棄陶岸愚笨,但也知道他不是個呆傻的,到這時候就分外真誠,怎么技能點全點拆他臺子的地方了! 陸淵源不明白這些妖魔鬼怪既然知道他是人類,沒舉報就不錯了,怎么還想把他留在南境呢? 告知冥主大人的自然不能原模原樣告知陸淵源,陶岸腆著他那微微隆起的小肚子,笑得慈祥,好言相勸,“你看你這一次簡單的考核就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妖族并無你的種屬,既如此,何不留在南境?” 陸淵源沉思后問道:“您這話告知冥主大人,他也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冥主大人可能要來……” 盡管是他寫的信件,但烏舒還是不忍扶額。 他們想將陸淵源留在南境,且不是要坑害他的事,冥主大人若是人還清醒就該知道,冥府除了南境絕沒有身為人族卻膽敢假冒妖族的陸淵源的容身之處。 他若是想讓這凡人長久相伴,最好的選擇就是南境。 陸淵源沒來得及深想,他只聽到了“冥主大人可能要來……”當即不知所措。 “朱明鏡要來…帶我回去么……” 完了…… 一日一夜內,他混亂了兩次,清醒了兩次,誰也保證不了見到朱明鏡的那個陸淵源就是現在這個記憶完整的自己,現下只能期盼著他能晚些來,最好三五日之后。 但這個想法明顯不現實。 冥主府居中,也幸虧他此時被南樂稍稍絆住了腳。 老琵琶整日不著家,是以朱明鏡還未來得及將胡娘將去的消息告訴他,雖說沒什么太深的交情,但好歹都是從一個時代走過來的。 南樂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也沒做什么,只是沖著北域的方向遙遙一敬,道:“恭喜。” 清酒一杯,身與名俱滅,江河萬古,再生任逍遙。 果真與朱明鏡所料不差,但看著模樣,他還是暫緩腳程,陪著老琵琶待了半日。 絮絮叨叨的幾杯酒下肚,老琵琶平素里是個不著調的,喝醉之后愈加沉穩,倒像是本性顯露,沖著朱明鏡嘮嘮叨叨,有了幾分長者模樣。 “凡事三思而后行,但也別妄自菲薄。別硬撐著,你已經做的夠多了,不管今后發生什么,就算不想著我們,也要想著……” 想著誰,他沒說完,朱明鏡也沒問。 等到南樂醉酒醒來之后,朱明鏡才動身向南而去,冥府就那么大,一日的腳程也夠了。 這時候的陸淵源還在南境上下忐忑。 “那個……有勞兩位,冥主大人若是來了暫且幫我遮掩一二,連著幾日未睡,現下疲乏得很……” 烏舒挑眉望他,陶岸神色意味不明飽含可憐。 “你放心休息,只是攔一攔冥主大人而已,絕不會放他過去的……話說回來他也太過分了,連著幾日都不讓你休息,果然萬年的老光棍唔……” 不出所料陶岸又被迫閉嘴了,烏舒連連賠笑,“他素來口無遮攔,但還請陸大人放心,這等私密之事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陸淵源:? 他這幾日確實沒睡,只是因為師父留下的禁術他只是知道怎么用,卻不熟練,而且洗魂術這等術法,說到底還是有個度,陸淵源得琢磨一下分寸幾何。 但這二位應是誤會了什么。 雖然是……無傷大雅的誤會…… 好在這二位是真的說到做到的。 朱明鏡趕在下一個夜幕來臨前到了,烏舒和陶岸上前,反是被冥主大人先行了一禮。 “多謝。” 陶岸和烏舒端著架子領受了。 “你那人類小朋友還在歇息,你等等再去。” 烏舒一副看“禽獸”的神情看朱明鏡,卻被朱明鏡問道:“為什么想讓他留在南境?” “不為什么,就是覺得他投緣,好久沒遇見過投緣的人了。” 朱明鏡聽他一本正經胡扯,知道這是問不出緣由的,便也作罷,安安分分等著陸淵源休息好。 冥府無良夜,第二日的深夜陸淵源才從屋子里出來。 南境多是書畫琴怪,不喜金玉滿堂,怪石逢山,竹花伴酒,藤室蘭香,萬事只求風雅二字。 陸淵源昨日來的時候心思不在這上面也沒注意到,這會兒還是稍稍驚訝了一下的。 烏舒和陶岸都已經離開了,伏案在桌上的人不似有生氣的模樣,藤條椅上的枯木半纏半放在他身上,拱衛的姿態,枯木的梢頭點點的嫩綠抽著小芽兒,枝椏顫顫巍巍蜷縮著,大膽地探出身子來,嫩綠和玄色的衣衫相得益彰,卻是一片死寂。 陸淵源正在想與平日的朱明鏡有何區別的時候,卻見那人已然起身,枯木從他身上離開還頗為自得地抖了抖枝椏。 “你睡了兩日,這么累?”朱明鏡見他愣怔便出聲問道:“烏舒的信里說你受了傷,可還有礙?你……” “你愿意留在南境嗎?” 剛醒的朱明鏡沙啞疲憊像是熬了三五日沒睡醒的人,接連拋出了好幾個問題,陸淵源本來還有些許的哀怨,霎時成了好笑與心疼。 “沒有,我沒受傷,也不會留在南境,之所以不來見你,是因為記憶出了點小問題,不過眼下已經沒什么大礙了。” 朱明鏡一時啞然,他問的太多了,誰知道陸淵源真的全回答了,但這個……記憶出了點小問題? 這是小問題? “我知道你是誰,旁的也不怎么重要,倒是你,剛剛那是怎么回事?” 南境的藤蔓也能成精的話,那便是去錯了地方,該到北域才是,但他看得分明,那枯木分明是一條粗壯的藤蔓,且是從藤條椅上探出的觸手,已無生機的物種,失去生命的死物說是物妖,實則北域是不要的,只能說是怪。 “那條枯枝纏在你身上,長出了枝椏,它在吸食你的生機。”陸淵源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他學到的東西里有這樣類似的,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代價慘重。 “傻話。”朱明鏡溫聲輕斥,“我是已死之人,哪來的生機,不過是些精氣神的供養而已。” 陸淵源不解道:“你不是冥主大人嗎?怎么還得供養妖怪?” “只有南境,他們不一樣,不是天地造化萬物,多是人做出來的,流落冥府沒有供養的話,這一生也就到頭了。” 造孽啊! “那烏舒和陶岸是怎么回事?” “物妖的原身千奇百怪,書卷畫軸到妝鏡樓臺。人要傾注感情,物要日日期盼,久而久之才能成怪。烏舒的原身是一柄烏木梳,陰沉木,萬木之靈,千年不腐。” 陸淵源以為朱明鏡會接著介紹陶岸,良久只余沉默,便出聲問道:“那陶岸呢?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