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
阿玉還是沒說實話。 她是聽了霓鴻的話將癡樓的名單交給了阮離白,她自然知道這是何意。 來往癡樓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豪爽艷麗的老板娘心悅一人,他如天上月般高不可攀,與這腌臜之地永不相合。 阻撓陸淵源順利通過考核只是出于嫉妒,阿玉是一時嫉恨艷羨樓主也罷,是真的覺得陸淵源能送走霓鴻也行,她就是將老板娘的名字也送到了阮離白處。 人人平等,妖鬼物怪平等。 這位阮大人看著清雋溫潤,條理分明,實則好騙得很,稍稍將人支開就能達到目的。 哪成想就是這樣巧合,恰好就是老板娘。 阿玉第一時間得知的時候就有些怕了,卻見霓鴻素服出行,去時憤怒陰郁,回來的時候卻帶著自得笑意。 但這樣的話就算告訴陸淵源也沒用,考生傍上終極大考官,想必他自己清楚為什么會被使壞。 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陸淵源略一思索道:“你們樓主現在高興嗎?” “高興。”因為她自己成了你靠近那輪明月的攔路虎,不必假借他手,她可以光明正大將你踢開。 如阿玉所言,霓鴻此時正在沐浴更衣,時而哼唱著異國小調,侍從笑問,“樓主只是踢開了一只小小樹妖就這樣高興,何不直接向那位大人表達愛慕相思?” 霓鴻眉目含情瞪她,“你懂什么,人間冥府無人配得上他,那無憂樹妖不過是仗著和以前那個卑鄙凡人相像才得他青眼而已。他既然不甘平凡,我偏要他泯然眾人!” “他是神,就該在神壇上待著,從前的那個凡人不配,這只小妖更不配。”末了頓一頓又道:“我也是配不上的。” 伺候霓鴻從浴池起身穿衣的侍者不解,褻瀆神靈這樣的事不是干起來更有動力和成就感嗎? 不過,樓主跟他們的時代不一樣,觀念不一,她不理解實屬正常。 那是不愿據為己有的、甘心供奉的神明,舍棄來生只是希望他掛在天上不被任何人擁有,也包括自己,她也不想擁有。 所以癡樓上下都知道這幾日樓主心情很好,每日里翹首以盼等著陸淵源來找她,她好不留情面打擊他,卻沒想到等來了更難堪的消息。 阿玉和小熙別后再見,雖然有一小段不怎么愉快的插曲,但小熙仍是不計前嫌歡喜招呼他阿玉jiejie。 含糊其辭的阿玉該說的沒說,但在言辭間漏出了不少東西。 “樓主她死的時候年紀還很小,她們那個年代叫豆蔻芳華,是個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 “她暗戀某人,據說全世界都知道就那個人不知道。” “霓鴻人還不錯,不然也不會收留我。” 何止是不錯啊,便是阿玉擅自做了這樣的事她都沒有過分處罰,她滿眼憔悴全是自己良心不安作出來的。 “那你還真是恩將仇報的典型。”陸淵源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這會兒還能坦然自若對待小熙也是奇人。 阿玉頓了一頓,反問道:“你真覺得你這個半吊子的道士能夠消去霓鴻百年執著?”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猶豫,立馬將對霓鴻的那點愧疚拋諸腦后,反而來向陸淵源告罪。 他是人類她比誰都清楚,同為癡鬼,阿玉不可能違背恩人的意愿去幫一個跨越生死的她所厭惡的種族。 若說她對陸淵源抱有一分的期望,等同于對霓鴻有了一分的不滿,那便是懷了十成十的決心,堅定不移地否決陸淵源。 陸淵源就很奇怪,在冥府這地方,人類是一個多么討人嫌的種族啊! “癡樓的人都不喜歡人嗎?” “有的很喜歡呀,不然怎么會淪落至此。” 這樣的廢話不像聰明人會問的,陸淵源又問,“冥府有談戀愛的嗎?我是說跨種族。” “有,癡樓很多人與北域南境的妖怪來往密切,還有些甘愿不入輪回的男女,樓主也愿意收留。” 陸淵源了然,這些事打聽起來不麻煩,但他對冥府知之不多,從前只顧著談情說愛也沒聽朱明鏡提起過,所有這些都要從頭打聽。 但他聽著就覺得不太對,感覺像大型慈善機構和最佳脫單協會。 阿玉這兒能問出的也就這么多,陸淵源依然毫無頭緒。 朱明鏡本以為他要苦惱一陣,卻見這人跟沒事兒人似的沖他道:“前兩日的北域和南境我還沒去看過,你看我都不一定能留在冥府了,最起碼也讓我見見世面。” 半是撒嬌的語氣將朱明鏡嚇一跳,末了又覺著這話有點問題,“怎么,你想不戰屈人?還是說怕了,后悔了?” 陸淵源心說,我得先習慣習慣。 原先朝朝和徐令他們的話他也聽進去了。 霓鴻此人是個天大的好人,旁人眼中爽朗大方的癡樓老板娘因為什么放不下的事甘愿留在冥府? 她在三大區的各類眼中都是灑脫瀟灑的形象,偏偏為難一個小樹妖,說出去笑掉大牙。 陸淵源若真是個樹妖怕得郁悶死,還是得感謝南樂給的前塵鏡,雖不知她的緣由,但也能猜到五分。 他人眼中皎如天上明月之人走下了神壇,而他以卑賤之軀將神據為己有。 這是何等不可饒恕的罪孽啊! 盡管只是猜測,但猜錯了那便錯了,陸淵源的這點本事只能擔保自己不會有愧于師門。 但他依然不想讓冥主大人輕而易舉摘得干干凈凈。 “嗯,南樂說冥主大人是個好人,我稍微撒嬌示弱您就會拋下原則幫我。” 朱明鏡毫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南樂話里的荒唐跟那冥河水一樣多。 “所以你打算聽他的話,示弱或者期盼我幫你作弊?” 陸淵源含糊不清說道:“就……差不多。就是……求冥主大人這幾日帶我好好參觀冥府……” “這七日……任我妄為……” 曖昧不明最是惹人遐想,這人將腦袋支在他肩上,朱明鏡身軀僵硬,極為緩慢的含糊之詞逐漸堅定,又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任我妄為。” 換成別的人來,不等放肆妄言出口就會被冥主大人袖袍罡風甩得吐血。 陸淵源只察覺到冥主大人一瞬間的僵硬卻錯過了他一閃而逝的笑意,油然而生一縷莫名的自得。 朱明鏡要是有尾巴那得翹上天去! 冥主大人松了松身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輕柔笑道:“好。” 一瞬之后一板一眼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請冥主大人今日好好歇息,且待明日。” 朱明鏡聽他說完后沒有要走的意思,便道:“歇息是沒問題的,但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 陸淵源點頭,無害笑道:“我不會對冥主大人圖謀不軌的,您,放心。” 中間那個字以冥主大人的耳力竟然沒聽清楚,到底是“當心”還是“放心”呢? “明日這件事可能就會傳遍,樹妖考生在冥主府上待了一夜,稍加渲染就會變成另一種說法,屆時就算你真的通過考核,也會有人不服氣,人間與冥府別無二致,閑言碎語唾沫星子半點也不會少。” 陸淵源也沒有多在乎那些人的看法,不服氣就不服氣吧,世上意難平的事多了去了,不服,不也還是只能憋著嗎? “謠傳要真這么說,那些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會有膽量敢當著我的面說三道四。” 朱明鏡挑眉看他,喲,是真的不一樣了,甚至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從前的陸淵源陰郁沉悶不善言辭,又好像萬事萬物都不放在心上,如今的陸淵源依然無情,卻帶著朝氣和生機。 朱明鏡覺得可以釋然了,陸淵源長成了很好的人,盡管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蛻變。 “圓圓吶,你要不要也歇息歇息,我估計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朱明鏡拍了拍自己的榻邊,貼心地向里挪了一下。 “冥主大人可真是好人啊!但您這兒只有一張床,我還是不去跟您搶地盤了。” 別說,是他慫,他不敢! 好在朱明鏡也沒有堅持,“嗯,那你隨意吧。” 冥主大人的房間里能睡覺的地方又不只床上,矮榻地鋪應有盡有,但陸淵源打定主意明天要精神萎靡從這間屋子里出去,他自然不能休息。 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冥主大人曾經也是人?” “也許是吧,但我忘了。” 百年成執,千年生癡。 “那就是了,冥府都來來往往的人都在時光的長河里向前走,只有您留在原地,不孤單嗎?” 還是說冥主大人有一個執著到寧愿忍受百年孤寂也要期待的約定。 就像那天與他約定在日落前回來的人,倘若結局改寫,沒人返程,無人歸來呢? “我活該。”朱明鏡少有這樣批判自己的時候,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自找的。 他想聽陸淵源的憐憫疼惜的安慰,又怕這樣含蓄隱晦的問答。 良久沉默,如死一般的寂靜。 陸淵源望著那輪人間的明月的倒影,心底一陣暖意流淌,思緒翻轉,忽覺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幸運的人了。 七年前的陸淵源脆弱敏感,跟朱明鏡再遇的時間和地點都非常糟糕,結局也一樣。 陰郁的少年失去師父后愈發沉悶,不可避免的依賴善意溫和的人。 那時候發生的事陸淵源現在覺得好笑,但易地而處,他若還是那個少年,一定還是一樣糟糕。 那高文澤是誰啊!是一個不會再有關的路人。 “我要出國留學了,你一個人多保重。” 少年的陸淵源心一橫道:“其實我……” “就這樣吧,有什么事等我回來再說。” …… 應該是告白吧,但也可能不是,陸淵源有些不太記得了,因為那時候的他被踢出了人間。 浮夸又抑郁的說法。 失去雨夜記憶的陸淵源下意識地對與夢中相似的人抱有善意,雖然這樣的善意對高文澤不公。 但不論那時候的陸淵源是不是真的愛慕,高文澤是十五歲那年夜色煙雨里漂亮jiejie的替身也好,是真的日久生情也好,那都是陸淵源失去所有后唯一的慰藉。 人有時候做得太狠絕了。 “別跟我聯系了。” 哦,那就是切斷了一切聯系,這個慰藉就被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陸淵源這個邊緣化的人只差這一點微妙的連接了。 剛成年的陸淵源跑到他唯一親人的墓前茫然無措,他傷心,卻連師父的模樣都快要模糊了,他像只小獸,兇狠瞪著墓碑上的無名之人。 逍遙散人從沒把名字告訴他,是不是……師父也從沒將他當做親人呢? 若是逍遙散人還在怕是會忍不住抽他,白眼狼! 但他不在了,墳前就是他與朱明鏡再相遇的地方。 面目猙獰的少年和驕矜清貴的大人物。 有好多變成鬼的人在說,“活不下去就去死吧。” “但死也不是終結。” 聽聽人家這話多有意趣,可那時候的陸淵源實在是個不識好歹的毛頭小子,偏偏用驕傲兇狠的口氣說著軟綿綿的話。 “你要不要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