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狼
光禿禿的月亮掛在黑色薄暮,伴隨著鬼哭狼嚎的夜風,陸淵源終于敗下陣來。 雖然很想從南樂這里得到更多信息,但他靜不下心,只能暫且撇開這心思。 “你接著向前走,會跟他們一樣,陷在七情六欲里難以掙脫。”南樂好心提醒,卻聽陸淵源反問,“那你有什么辦法?” 南樂搖頭,“沒有,我從那門里走過一遭,還是被人救出來的。” 那都是滄海桑田的老黃歷了,他如今雖不怕,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陸淵源每上前一步,南樂也走一步,兩人始終只相隔一步,陸淵源忽然問道:“選拔合格具體有標準嗎?要是今天四個人都被困在這兒出不去怎么辦?” “標準就是冥府主人,他說你合格就是合格,考核人選也是他定的,這些人出不去也沒關系,只要他認可就行。” 南樂當然也知道這個規則聽起來有多可笑,但心氣兒高的冥主大人自來就喜歡這種調調,方便坑人。 不巧的是這回他坑到自個兒身上了。 四個人的機會均等,實際上只有兩個是堂堂正正的均等。 他是來湊熱鬧的,陸淵源是個人類,還是與朱明鏡相識的人類。 “小朋友可得記住了,只要他認可,就算是□□也沒關系。”南樂不著調地看陸淵源,像個老流氓一樣,“憑你的姿色完全可以,我看好你哦!” 陸淵源不顯局促,反問道:“你認識冥府主人?” “噓……你從這扇門里走過去我才能說。另外,不管有沒有被他選中,前塵鏡都會作為通關獎勵發放的,只給你一個人。” 仙風道骨的樂師不知怎地顯露幾分猥瑣,陸淵源無言輕笑,這個人莫名看好他,將誘惑拋在眼前,篤定他能通過。 陸淵源沒有心愛的事,沒有厭惡的人。 他想著他憤恨不甘恐懼害怕的事物,喜歡欣賞的東西,卻發現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竟開始期待能在罰罪臺上看到什么。 臨到跟前的時候一個恍惚踉蹌,抬眼之際早已不是壓抑沉悶的黑風山。 他看到了眼熟的境況。 逼仄狹小的胡同,臟兮兮的磚縫里長出的一株嫩芽,顫顫巍巍,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娃娃。 “這是你小時候。” 逍遙散人的笑聲傳來,他其實并不是仙風道骨的模樣,只論長相還有些賊眉鼠眼的猥瑣,與那一身的清正之風不相契合。 但陸淵源知道這個看起來品貌不端的師父品行多好,人有多好。 好到哪怕油盡燈枯之際都在笑著安慰他。 他將一個暈倒小娃娃從路邊撿回來,怯生生的娃娃最開始不會說話,后來愈發調皮開朗,他挑食,不喜青菜。 那還是在一個破道觀的院子里,每日飯點都得道士放下手邊事務,端著小碗追著他滿院子里跑,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看著碗還剩的一點,道士哄騙他。 “圓圓再吃一口,最后一口,師父保證最后一根青菜。” 小娃娃果真就只吃最后一口。 稍稍長大后,道觀被一把火燒掉了,道士在那幾年迅速衰老,本來還是能做父親的面貌,卻成了爺爺。 他們搬了家,道士居然很有錢,買的房子也有小院子,小圓圓也該去上學了。 “這是你十五歲那年。” 師父去世了,醫生診斷說只是正常的衰老,平躺在床上的師父雙目緊閉,兩首交握在身前,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牛皮紙袋,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哭不出來,因為他記得師父說過的。 “圓圓不要難過,過去和未來我都在。” 然后又有許多名流大腕前來吊唁,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陸淵源沒什么感覺,因為這些人知道他只是個普通人后沒再來打擾過。 “這是你十八歲那年。” 原來他曾向高文澤含蓄表達過好感,果不其然被避之不及,他竟沒覺得傷心難過。 一夕之間大徹大悟,也許有過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之后的陸淵源踏入了不曾見過的世界,踽踽獨行。 你在找什么?虛無縹緲,一廂情愿,你能找到嗎? 不是傷心憤怒,也不是人的悲歡離合七情六欲,是比這更無力的。 不知所尋,無所蹤影。 陸淵源第一次這樣直觀的看他自己的往昔,他沒那多余的情緒聲嘶力吼,他對那個更年輕的自己說。 “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我覺得我找到了。” 穿過記憶的長廊搜索枯腸,靈魂烙下的五彩斑斕的印記,將悲苦與歡喜放到一桿秤上衡量,一次次,篩掉、淘汰那些無關緊要的,留下最能致人瘋癲的。 罰罪臺原來是這樣懲罰罪孽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是罪孽。 心之所向會變成鏡中花水中月,難以觸碰的美麗抓不到也擺脫不掉,然后就成了如形隨形的噩夢。 對陸淵源來說委實算不上,這也太小兒科了。 他本以為會是何等惹人心悸的畫面,卻不過如此。 又不是小孩子了,捉迷藏的時候因為找不到同伴抱頭大哭,他找了,沒找到。所以他拍拍土回家了,臨走的時候還要囂張得喊上一句: “有本事這輩子都別讓小爺找到!” 當然這只是一時意氣,萎靡的小孩子還是想找到同伴的,陸淵源始終都期盼著那個縹緲的天上明月入他懷中。 離他一步之遙的南樂再不肯上前一步,不禁嗤笑,“罰罪臺都出來了,下血本了啊!” 回頭卻見三人神色各異。 朝朝這朵喇叭花張牙舞爪流著眼淚,可憐得很,卻讓人覺得是個憨厚的孩子被奪走了糖果那樣的悲傷。 白狼沉浸在仇恨里難以自拔,來時手抱不離的弓箭卻緊緊攥在手里。 只有陸淵源嘴角微微上揚,陷進了一場可cao控的美夢。 南樂心說,任誰栽到他手上都栽得不虧。 在這地方還能這樣坦然的,他只見過一人,也說不準是故人來還是新人去。 陸淵源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南樂環臂抱胸看了看天色說道:“喲,這么快就醒了!” 月傾斜西,也就一刻的功夫。 “怕是睡迷糊了被這倆人吵醒了,還得請你再睡一覺,將這兩人叫醒,不然他們得□□呼喊到天亮。” 先前嚎了兩嗓子,這會兒那小花妖蔫了似的耷拉著腦袋嘟囔,白狼卻像只實實在在受傷了的野獸,喉間壓抑著兇殘。 “再睡一覺,做個清明夢,將他們拉出來。” 陸淵源正要問怎么做,卻半知半覺中以為,南樂他可能也不知道。 他先去朝朝夢里,剛進去的時候就被哽了一下。 該說不愧是花妖啊,即使是夢里也都是陽光普照。 一方低矮的屋舍,院落寬敞,卻搭滿了花架,攀附在頂上的植物開著淺紫色的碎花,院里偶爾會女子時而溫柔時而俏皮的笑聲,引人遐想。 花架的側面向陽處,幾朵不同顏色的朝顏花,婉約羞澀開放。 陸淵源以為奔放的朝朝絕不在此列。 屋舍里忽然傳來聲響,陸淵源過去果然見到了他。 穿著淺綠色短衫的少年邊哭邊將手里的書撕掉扔到腳底下踩,踩完了泄憤后撿起來拍拍土,又是一本裝訂好的書,然后接著哭。 混著哭腔的嘟囔聲不大清楚,陸淵源只聽了大概。 “花妖還要讀書……人類陋習,爺爺是我親生的嗎?” “一百多頁的書,人類都背不完,太為難妖了……” “背不會……背不完……撕不掉,怎么辦?” …… 他聽得滿頭黑線,所以將朝朝困在噩夢里的,就是一本一百多頁的死活背不完的書? 可以,這很花妖。 陸淵源覺得自己上了十六年的學太孤陋寡聞了,原來真的有這種邊哭邊學邊撕書的學生,簡直不忍直視。 但既然是在自己的夢里,清明夢自然能控制,撕毀的書變不回原樣,朝朝的噩夢也就自行破了。 終于,那本書洋洋灑灑落在地上,陸淵源還貼心地將紙張撕得更碎了些,絕對不能再拼出來。 朝朝只愣了片刻,繼而痛哭流涕,全然不是方才委屈巴巴的哭聲,更加嚎啕無理。 “這是爺爺要我背會的書,就這么被我撕了……完了,我會被他活撕了的……” “聽他說這還是虧得人情才買來的,怎么辦啊……粘不起來了……” 陸淵源無語,心累。 他真傻,真的,為什么要撕掉一個有心學習但天資不足的學生的書呢? 他從來就沒領會過這種苦逼的心情。 最后又變成了一開始的死循環,不想學,不能不學,想撕書,但不敢…… 夢里的陸淵源打了個哈欠,他再看下去可能就要做夢中夢了,還是得想辦法。 書啊什么的,到底也還是心魔障礙,不破不立。 于是一沓又一沓的書放到了朝朝跟前,《冥府題庫》《冥府公員壓軸狂練》《五年冥府,三年花妖》…… 陸淵源把自己學生時代的精華全搬到了朝朝跟前,兩摞堆起來足有一人高的書,劈頭蓋臉砸下,埋在書海里的小花妖被砸懵了,流著眼淚顫顫巍巍隨手拿了一本,扉頁題字: “每天總會學到一點東西,不在乎多少,快樂最重要。” ——沃茲基 如醍醐灌頂,朝朝扔開了手里的書。 “人類的偉人都這樣說了,那肯定就是真理,我要快樂!這些書這么多,一時半會兒又學不完,果然我能抓住的只有快樂。” 陸淵源松了口氣,可算是從書中解脫了。 朝朝把自己從書中扒拉開來后立馬奔向門外,是他司空見慣的快樂,只要不是跟書有關的,他尚能保持清醒。 這呆花回頭看的時候還一臉驚奇,“猩猩哥,你怎么在這兒?” 陸淵源:“……你叫我名字就好,我是來帶你出去的。”雖然我現在很想打你。 “哦哦,我想起來了,這么說來,猩……陸大哥通過考核了?” 陸淵源不知道他這樣算不算通過考核,畢竟冥府主人他未見過,但四人中南樂沒參加,朝朝和白狼少年被困在這里,他的確是唯一從罰罪臺出來的人。 “還有那白狼,我們得去救他。”終于想起來他折騰了好一會兒,還有個人沒救。 朝朝忙點頭,反正他知道這是在夢里,不用背書做什么都好。 夢里的世界相通,特別在那扇門的影響下,他們可以輕而易舉抵達白狼的夢境。 與春暖花開的干凈塵世截然不同,那是血色殘陽下最后一只孤狼的哀鳴。 灰色的皮毛在燒紅的天邊倒下,跨過漫長無邊的冬夜,冰谷原野上燃燒著的生命火光,終于還是熄滅了。 白狼在冰原上吼叫他的同伴,尸骸遍布,他一遍遍呼喊,卻沒有族人應答。 嫻熟的人類將皮囊與骨rou分離,狼魂附在皮毛上,華麗精美的服飾被鎖在櫥窗里。 貴族精英們說,華裳象征野性與自由。 野獸恨人類,恨不能啖其rou飲其血。 終于,白狼王又一次在冰原上召集同伴,隱藏在連綿丘陵后的灰狼露出獠牙,鋪在地上的狼皮伸展四肢,血盆大口靠近了匍匐在地的人類柔軟的頸項。 他們在林間奔跑,在山間疾行,矯健的身軀宛如利箭,迎接遲來的復仇,貴人身上的皮毛包裹住悉心保養的軀體,毫不客氣將食物納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