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麻稈向賀北安道歉:“賀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這一說話,就不小心出溜出來了……” “沒你的事兒,不慣她那毛病。”說著,賀北安又開了一罐啤酒,啤酒沫冒出來,漫到了桌子上,他仰頭灌了大半罐,直咳嗽。 麻稈以為賀北安是對沈芷真不滿,接茬道:“賀哥,這樣才對,這些天,我看你在沈芷面前那勁兒,都快認不出來你了。” 桉城的男性,無論是男孩兒還是男人,普遍都愛極了面子,即使是在家天天跪鍵盤的妻管嚴在外面也要裝出在家說一不二的氣勢來。麻稈的爸爸就是這么一人物,他的母親在外給足了父親面子:關上門是母老虎;出了門,就是賢妻良母。 在麻稈眼里,沈芷做得太差了,連基本的面子都不給賀北安。這種行為極大影響了他賀哥的形象。 麻稈又說沈芷實在是太冷漠了,遠不如旅服的校花熱情,七中的帶刺玫瑰也比沈芷要有人氣兒。 “你他媽煩不煩!” 麻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說錯了,賀北安怎么突然就罵她。耗子罵麻稈沒眼色,他剛想給賀北安個臺階下,就見他砰地一聲關上了包間門。 賀北安從樓梯下去,一步三四個臺階,出門正看見沈芷的背影。 他跑過去拍了拍沈芷的肩膀,沈芷剛抬手沒等他抓住又收了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打車。” “這個點兒不安全。” “你不是嫌我煩嗎?以后就別聯系了。” 沈校長已經開車找瘋了沈芷,高考一結束,他就想和女兒溝通下高考情況,結果沈芷說和賀北安在吃飯,吃完飯就回去,他忍;等到七點,沈芷還沒回來,再打,沈芷說和同學在聚會。沈校長給沈芷的班主任老吳打過去,發現班里沒組織聚會。他知道沈芷沒什么朋友,很懷疑這次聚會的真實性,再給沈芷打電話,她已經關了機。 如果不是在ktv門前發現了沈芷,沈校長就要報警了。他看見自己女兒和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門前,很快,他就透過車窗從模糊的面容發現那是賀北安。這些天,他因為研究自己的女兒,順便把賀北安也給研究了。 他心里粗魯地罵了聲王八蛋,他生女兒可不是給這種小混蛋給禍害的。 沈校長本以為說服女兒跟自己回家會很困難,沒想到沈芷主動上了他的車。上車之后,她一次頭都沒回。沈校長沒想好是當嚴父直接批評還是采取懷柔政策循循善誘,于是他直接開門見山問沈芷這次考得怎么樣。 沈芷說還行。 “什么叫還行?” “比趙航好。” 沈校長面露喜色:“你怎么知道?” “我看見他了,他說他有兩道題沒做完。” 沈校長還要再問,沈芷已經帶上了耳機。 他看女兒眼圈紅了,疑心沈芷說考得好是在騙他。 高考成績一下來,沈校長發現女兒并沒有騙他。沈芷不僅高考比趙航多十多分,還考了曲市第一。他不是一個喜歡應酬的人,那些日子天天去赴別人的宴,有人拍馬屁拍到了蹄子上,歌頌沈校長如何善良,對沈芷就像親女兒一樣撫養。喜中有憂,沈校長恨不得宣告天下,沈芷繼承了自己的優秀基因,可一宣告,他的校長位子就將徹底和他說再見,于是只好忍著。沈家是當地大族,重修家譜,沈校長想把沈芷和自己寫在一起,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名目,每天愁得睡不著覺。 沈芷照舊管他沈校長,沈校長每次都要糾正她,讓她叫爸爸。他對沈芷好得過了分,沈蕓看不下去連暑假都沒回家,和男朋友去外面旅游了。 如果早個七八年,哪怕六七年,在她成績不那么好的時候,沈芷或許會感動。現在對她越好越反襯出以往的不在意,原來他知道怎么對她好,只是覺得那時的她不配。沈校長的愛,來得太過迅猛,令沈芷避之不及。 高考成績出來之后,沈芷在沈校長心里的地位直線上升,他不光看不上賀北安,就連他一貫看重的趙航此時也是配不上沈芷的。 沈校長華麗轉身,突然就變成了女權主義者,還批判了生孩子隨父姓這一傳統陋習,他的話就跟法律一樣,法不咎既往,所以沈芷還是應該和他一樣姓沈,但是未來,沈芷應該沖破這一束縛。他勸沈芷不要沉溺于兒女情長,眼前的男孩子,有一個算一個,都配不上她。在他為沈芷規劃的未來,沈芷應該突破女性身份的桎梏,走向社會做一番事業,而不是跟某些女性一樣囿于家庭,為了照顧家庭找一份不疼不癢的事業。 沈校長這話被妻子聽見了,一周都沒理他。 沈校長說這些的時候,沈芷大都帶著耳機,有時她的兩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等著各種贊助商給她發錢,拿到錢,她就交給金美花,讓她不要再和老周搭伙過日子了,她現在就可以賺錢養她。沒有朋友沒關系,至少她還有金美花。 沈芷如愿拿到了錢,她的班主任老吳也很高興,教畢業班這么多年,終于出了一屆狀元,唯一令他不忿的是,沈芷只最后列名單時感謝了他一次,而隔壁四班的老袁,沈芷卻感謝了好多回。 頒完獎,贊助商請校領導和沈芷吃飯,沈芷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飯局一結束,她沒顧沈校長,就打車去了塔橋。 一進客廳,她就看到了金美花和老周的結婚照。照片上的金美花笑不像是假的。老周請她吃喜糖,客氣中帶點兒老年人專屬的靦腆。他說本想提前通知她的,是金美花說,都這么老了,拍個照就得了,沒必要大張旗鼓。 沈芷給金美花的錢最終成了給老周和金美花的紅包,錢很厚,把紅包都要撐破了。金美花不要,沈芷說你要不要,我就拿火燒了。金美花罵她,真是有錢燒得你。 沈芷笑,可惜還沒有燒糊涂。 沈芷作為曲市高考狀元接受采訪的新聞,沈校長一遍又一遍地放。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能作為沈芷的親生父親接受采訪,這很令他遺憾。 沈芷的身份是被父母拋棄的孤兒,被沈校長的父母收養,老爺子去世后,沈芷就和沈校長一家一起生活,用沈校長的話說,不是親女兒勝似親女兒。 第27章 你好嗎 沈芷并沒馬上離開桉城, 而是和桉城最大的書店老板合作,把她整理好的筆記打印出售。這個小城待她不薄,還真有不少人去買, 掙的錢一部分被沈芷拿來買了車票。 沈校長不放心, 讓沈蕓陪沈芷一起出行。四中開學早, 他現在要上班,妻子也要上班。沈蕓想都沒想, 就說沒時間。沈蕓上大學的頭一年寒假回家,還給沈芷帶了個小禮物,可隨著沈芷成績越來越好在家里的地位越來越高, 沈蕓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點兒姐妹情又消失了。沈芷不是她的姐妹, 而是她的競爭者, 天生要來搶奪她的注意力和資源。 無奈之下,沈校長只好放沈芷自己出去。因為要挽留和沈芷岌岌可危的父女關系,無論沈芷的行為多讓他不滿,沈校長一句重話都不肯說,他還給了沈芷一張卡, 沈芷說自己有錢, 沈校長說,“你有是你自己的, 這是我給你的。” “可我還是喜歡花自己的錢。”雖然未成年子女花父母的錢天經地義, 沈芷卻從沒有那股理直氣壯的勁兒。 沈芷的這趟旅行沒有目標, 從北到南, 到了站, 沈芷就先買好去下一站的車票,要是她想要的票沒有,就直接換目的地, 出火車站,坐公交車一圈圈地繞,眼睛盯著窗外,她不喜歡桉城,可也沒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去吃城里最出名的食物,總覺得不過如此,在旅店歇過一宿接著去火車站。火車一路往南開,有人在打牌,三四個人一伙兒,不認識的異鄉人也開始對坐聊天,沈芷帶著耳機看向窗外。 天黑了,窗外的景物都淹沒在昏暗里。 電話響,是賀北安打來的,她沒接。接連幾個電話拒接過后,賀北安發了一條短信過來,說他給她的新款手機正在郵過來的路上,估計這兩天就到了,讓她注意接電話。他說得極其自然,好像他們之前從沒有過齟齬。 “我不要,你讓快遞退回去吧。” “你上大學,就別用舊手機了。再說也沒多少錢,我幾天就掙回來了,沒想到這里賺錢這么容易。” 沈芷聽到手機型號就知道要大幾千,而賀北安剛高中畢業,他干什么幾天才能掙回來。 沈校長早就送了沈芷新手機,沈芷說不要,沈校長堅持要給她,她直接轉送給了金美花,繼續用老手機。沈校長知道后,臉色很不好看,可也沒說什么。她之前送給金美花的舊手機,當時從賀北安手里買來的,現在正安靜地躺在抽屜里。 車廂里充斥著泡面味,有人捧著泡面杯去接開水,水接得太滿,腳沒站穩,泡面汁撒到了站票乘客的腳上。粗魯的罵聲灌進沈芷的耳朵里。 賀北安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沈芷這次按了接聽鍵。 周圍是嘈雜的人聲,沈芷聽見賀北安說:“我在電視里看見你了,你說你考這么好,怎么還不笑一個?” “你不是在深圳嗎?”家鄉電視臺很難在外地收到。 “想要看哪兒都能看。” 沈芷沉默了會兒,才問:“你過得怎么樣?” “湊合。”但賀北安后面說的話很不像只達到了湊合,“你暑假要沒事兒的話,過來玩兒,吃喝玩一條龍我都包了。” 賀北安倒不客氣,剛來一個多月,就把自己當成了東道主,好像他已在那個城市生活多年。 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罵聲,那聲音很潑辣,比剛才被熱泡面汁澆到腳的女士還要狠上三分,男人大概說的是福建一帶的發言,和她對罵的女人用的是粵語,隨后沈芷聽到了一陣關門聲。 賀北安向沈芷解釋:“街上什么人都有,對了,手機別忘了收。” “我不在桉城,收不了。” “那你在哪兒?” 火車通過隧道,信號變得極弱,聊天中斷。 穿過隧道,沈芷向窗外看,一切都淹在夜里。賀北安的聲音越來越焦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確認沈芷的安全…… “我在火車上,剛才信號斷了。” 賀北安的聲音終于平復下來:“你去哪兒?” “后天我去深圳。” “沒開玩笑吧。” 沈芷撐著下巴坐在座位上,周遭都是泡面的氣味。她對著車窗笑了下。 掛掉電話,賀北安剛往嘴里吞了一片阿莫西林,忙了一天,他剛從藥店買的。昨夜淋了一場雨,他被澆到了三十八度多。九十年代的黃金時期早就過去,深圳再大,也承受不住這么多人的財富夢。不過他這陣子確實賺到了一些錢,他在電子批發城做背包客,周旋于顧客和商家之間收中介費。來電子城第一天,賀北安就學會了和電子城商鋪老板們打交道的話術,第二天就能熟練應用,又加上對電子產品的了解,價壓得很低。他天生缺乏jian商的氣質,很容易獲得別人的信任,成交量不錯,可每一筆都是辛苦錢。他在桉城賣二手一直秉承無神論,稍不滿意就對上帝吊臉子,掙多就多花,掙少就少花,沒錢也能吃泡面或者跟耗子他們蹭飯。 但現在這是他賴以謀生的職業,來到深圳,上帝又恢復了原有的地位。到深圳不久,賀北安就丟掉了以往大手大腳的習氣,現在他住在城中村的一個單間里。 有人敲門,是隔壁的琳姐。一開門,就對上一堆女人的內衣褲。賀北安剛來這兒的時候,陽臺上還掛的是男人的短褲。等到琳姐搬來,他已經預付了三個月的房租。 隔壁的琳姐既是商品也是老板,夜里在外面上班,白天松散地接些兼職。上周她和一個顧客發生了些爭執,她要談生意,對方非要跟她談感情,有感情地做那事兒自然不能要錢。爭執著,兩人就打了起來。賀北安看不得別人打女的,順手幫了個小忙。 琳姐倚在門口,吊帶裙的肩帶滑到了肩膀,露出半個胸脯,她半趿著人字拖,每個指甲都紅得驚心。琳姐笑意盈盈,問賀北安食唔食,她做多了煲仔飯,要是賀北安還沒吃,就去她那里。琳姐食指銜著煙,一口煙霧馬上要噴到賀北安臉上,賀北安及時關上了門,說他已經吃過了。 外面傳來琳姐夸張的笑聲,賀北安從桌底抽出一碗杯面,剛要拿水壺做水,房間頓時黑了,又他媽斷電了。 他去抽屜里摸煙,卻摸出一枚胸章,那還是他去航展上跟人交換的。他在手里摩挲了幾遍,一下拋到了墻角。如果沒停電的話,賀北安將看到一個非常完美的拋物線。 墻壁不隔音,隔壁兩側的聲音統統傳到他的耳朵里。 賀北安翻出一個煙盒,盒里只剩一支煙,他往地面磕了下,煙才滑了出來,他將這最后一支煙叼在嘴里,摸著黑去找打火機,藍色的火焰在黑夜里顯得十分微不足道,而后燃起的那點兒紅色火星連房間萬分之一的空間都沒有。 賀北安將煙摁熄在地面,黑暗濃得化不開。 沈芷到深圳那天,賀北安去車站接沈芷。賀北安剛出房門,就遇到琳姐,琳姐問他扮得這么靚,是不是去勾女仔,琳姐十指尖尖,手指慢慢滑到賀北安的腰帶,問他哪里買的。 琳姐的手還沒零距離感受賀北安腰帶的材質,他已經跑走了,留琳姐在心里罵他,這么一副好身架子,卻恁地不解風情。另一個男人從屋里鉆出來,對著琳姐笑:“他還小,不懂女人的好處,我……”琳姐罵了句撲街啪地關上了門。 賀北安的感冒還沒好,嘴唇干得起了皮,他買了一瓶水,猛地灌了半瓶,再看,就干得不那么明顯。 賀北安等在出口,他很快在人群里發現了沈芷,眼睛盯在沈芷身上,沈芷也看見了他。她穿了一件白襯衫和九分褲,一個多月不見,沈芷發尾的卷已經沒有了,頭發也變黑了,她的臉更加小了。高考成績出來,好像也沒讓她更高興,她身上缺乏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高興勁兒。 兩人開始就那么對望著,是賀北安先笑的,他看著沈芷一直笑。沈芷被感染了,也笑了,她笑得幅度很小,沒露出牙齒,很快就低下了頭。賀北安擠進往外走的人群,接過沈芷手里的行李箱,虛攬著她的肩膀向外走。沈芷并沒帶什么行李,現在是夏天,衣服前一晚在旅店洗了,第二天就干了。 “你怎么坐綠皮車來的?多累。” “沿途可以看得更仔細。你今天不上班嗎?”沈芷早告訴賀北安不要來接她,她可以中午去他工作的地方去找他。 “我給自己當老板,上什么班?” 為了讓沈芷把市容看得更仔細,賀北安還請出租車司機千萬不要太快。 兩個人坐在后面,一幢幢高層建筑從沈芷眼前滑過。沈芷問賀北安:“你住哪兒?” 這些樓都和他無關,他住在城中村里。 賀北安的手觸到沈芷頭上,很輕地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沈芷眼前看:“你頭上有紙屑。” 出租車最終停在本市的一家五星酒店。賀北安算了下,他這些天攢的錢加一塊兒,刨去城中村的房租,能讓沈芷在這里的標間住半個多月,前提是他不請沈芷吃飯。如果不考慮錢,他希望沈芷在這兒多呆一段時間,越長越好。 賀北安拉著沈芷的行李箱往酒店走,他和沈芷并排走,走得很輕快。沈芷站在原地,抬頭看酒店的頂部,這個地方并不適合現在的她。 她問賀北安:“來這兒干嘛?” “不滿意啊?”賀北安很豪氣地表示,“你先住這兒,等我以后發達了,咱們住更好的地方。” “我不想住這兒,太貴了,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