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快到下班時間,白晶才移到了機房,沈芷正在剪片子。這活兒本該是白晶做的,臺里現在要求記者采編一體,她既要出鏡也要做剪輯工作,不過沈芷來了,白晶抱著不用白不用的心理,基本把活兒丟給沈芷。 白晶對待沈芷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又有點兒怕她。一開始她把活兒丟給沈芷,還不忘拿正式員工的架子,沈芷干活兒,她在旁邊看著,大部分時間都在用手機聊天,剩下的時間時不時提一提她的意見,讓沈芷按照她說的改。沈芷起先不理她,后來嫌她煩,直接起身走人,丟下一句,“你要想改,你就自己改。”白晶當時還并不知道沈芷的背景,看她這么不講情面,以為她在臺里有關系,也就沒敢再勞煩她,好在當時沈芷已經剪得差不多,片子以白晶的名義報上去,還受到了領導的表揚。等她確認沈芷沒關系,才又讓沈芷幫她干活兒,只不過再不敢指手畫腳。沈芷倒是有一點好處,從不跟她搶功,老老實實地守著臨時工的本分。 一點兒情商沒有,這是白晶對沈芷最直觀的看法,聯想到沈芷成績不錯卻回縣臺當臨時工,愈發佐證了她的想法。 不過考慮到情商低的人大概率不好惹,白晶每次找沈芷辦事的時候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挨呲兒。 “芷姐,你今天拍的賀總的照片能不能給我拷到u盤里,我想要宣傳一下。” 白晶宣傳一下的意思就是要發朋友圈。 沈芷沒說話,直接拿過u盤插到接口。 “芷姐,聽說你和賀總是同學?” “嗯。” 沈芷不咸不淡應了一聲,白晶馬上沒了和她聊下去的興趣,開始挑選起照片。 饒是白晶對沈芷不滿,也不得不感慨沈芷抓角度抓得真不錯,她都沒注意到賀北安對她笑。 圖片拷到一半,沈副校長的電話又來了,沈芷躲不過去,只說下班就過去。 沈副校長今天回家回得格外早,楊老師比他還早,楊老師在縣文聯工作,今天組織書畫展,展一結束,她就回家了,還拿回來一張書法協會名譽主席送她的墨寶,準備過兩天去裱。 阿姨在廚房做飯,沈副校長整個人靠在靠背上,從煙盒里抽出一只熊貓煙點燃,偏過頭去吸了幾口,隨手在煙灰缸里撣了撣煙灰,同夫人抱怨道:“你沒看見賀北安那小人得志的張狂樣,一點兒家教都沒有。” 沈校長煙癮并不大,抽屜里堆滿了別人送的煙,他半年未必能抽完一包,今天難得抽上一次。 楊老師附和兼勸解:“窮人乍富都那樣,再說你又不是沒見過他爸,他不張狂才奇怪,你同他計較什么?信鴻在他公司做事,面子上,你也不要讓他太難堪。” “我給他難堪?他上趕著給我難堪。信鴻也是不爭氣,非要在姓賀的小子嘴里乞食。” 信鴻是他們的大女婿,在賀北安的地產公司做銷售經理。 “你何必說得這么難聽,你這張嘴,遲早把孩子們給得罪光了。” 沈副校長嘆了口氣,皺眉道:“要是孩子們爭氣,我何必跟這小子置氣,老大就算了,老二,我真是失望,我當初讓她讀博考公她不聽,非要在私企工作,現在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家在電視臺當臨時工,這讓別人怎么看我?” “你這話當著我面說也就算了,她一會兒回來你千萬別這樣說,這孩子跟老大不一樣,本來就和咱們隔心……” “你說她這回回來是不是為了賀北安?” “都多少年的事兒了。” “當年老二怎么就著了這王八蛋的道?” 丈夫的話太過有辱斯文,楊老師忍不住皺了皺眉。 賀老三入獄后,賀北安的浪蕩習氣有過之而無不及,前腳打了七班的一個男生,后腳就把旅服的學生打進了醫院,按照校規,賀北安要被開除,沈芷威脅他,要是開除賀北安,她就去計生部門舉報他倆超生。 沈校長當時氣得心梗都要犯了,怎么就養出這么個白眼狼,生她養她竟然成了罪過。 沈芷停了自行車,摘了頭盔,她因為騎自行車還戴頭盔路上沒少接受別人的注視。沈副校長住在老城區,近幾年桉城東并西擴,原先的鄉鎮也并到了城里,老城區被襯得反倒有些破敗。 沈副校長住在三樓的四居室,房子是沈芷讀高中時才買的,去年重新裝修,沈芷給了一筆裝修費。 她來之前,經過超市,臨時買了兩只哈密瓜做禮物。開門的是楊老師,她穿一件改良旗袍,頭發盤在頭頂,看上去四十來歲,比實際年齡小不少。自沈芷讀大學后,楊老師對女兒愈發客氣,此時她接過沈芷手里的瓜,客氣地對女兒笑了下:“家里有,下次不用帶。今天你來,你爸特意讓阿姨添了菜。” 自沈芷上高中起,楊老師就自知管不了這個女兒,她對沈芷就像對自己的侄女外甥,親切里帶著分寸,不像對大女兒,想什么就說什么。 飯菜倒還算豐盛,可沈芷沒什么胃口。 她剛坐到桌前,就問沈副校長:“您找我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楊老師在一旁做說客:“你爸想你了,吃完再說。趙局送的鹿rou,你嘗嘗。” 沈副校長在妻子的暗示下,又給女兒夾了筷爆炒鹿rou:“這些日子你在老家呆著,怎么沒想著回家看看?” “怕您看見我煩。”鹿rou在飯碗的正中間,大大妨礙了她的胃口。 沈副校長否認道:“你這說的什么話。有問題要克服,你自己解決不了,我們幫你解決。” 吃完飯,沈芷本要盡義務洗碗,她的手剛沾碗,就被沈副校長叫到了書房,書房掛滿了本縣鄉賢的墨寶,都是楊老師組織活動時,書畫協會的會員或主動或被動贈送的。 沈校長特地給女兒泡了普洱。 泡茶的紫砂壺,是學生家長非得送他的。沈家的茶具都很忠貞,每樣茶具都只泡特定的茶。 “是不是上份工作做得不滿意?抗壓能力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遇到事情不要逃避,要勇于面對,找辦法克服,而不是一走了之。你能力沒問題,但在為人處事上,還是太稚嫩,得罪了人不知道,被人穿小鞋也是難免的。失敗不可怕,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訓。” 他現在對女兒也像對待年級前幾的學生一樣,恩威并施,和藹地充當一個人生指導者的角色。沈副校長雖然早就不負責具體教學了,但從不忘記給尖子生以切實的指導,往往這些學生在高中畢業后疏于聯系自己的班主任,而從不忘在各種節日給他以誠摯的問候。 在教育上,誰也不能否認他是成功的。 沈芷對面是兩個并排的書柜,左面是沈副校長的,里面幾乎涵蓋了各個時期教育學的書,從孔子到當代無一不包;右面是屬于楊老師的,市面上的許多暢銷書都可以在書柜里看到。 其中,沈芷前同事暢銷書小天王陳副總最新出爐的雞湯箴言格外醒目。 書名《人生是場馬拉松,可我偏要贏在起跑線》生動展示了他的倔強。 如果不是陳副總從電影事業部空降綜藝事業部,占了本該屬于沈芷的副總位子,她未必會辭職。昨天,陳副總為了寄新書給她賞鑒,還特地發來微信,問她是不是原來的住址。 沈芷偏過臉,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一瓶水,擰開,仰頭灌了半瓶。 “泡了茶,你怎么不喝?” “我不愛喝茶。” 沈副校長嘆了口氣,沈芷身上一堆毛病,要是從小帶在身邊教育,也不至于這樣。 但沈校長到底是個有執行力的人,不再糾結于過去,反而為女兒規劃一條新路:“既然你不愿意繼續在企業工作,考研也來得及,要是不愿意考研,就去考公。”沈副校長嘆了口氣,開始感嘆自己的先見之明,“當初和你同屆的小婁,學習不如你,可他聽了我的話直博,現在就職的學校雖然一般,但也是大學老師了,趙航更不用說,已經正科,聽你趙叔說他要來桉城掛職局長。你一上大學,我就勸你把讀研考公當作人生目標,你不聽我的,偏要……” 在沈副校長看來,除教書和做官外,其他的職業皆登不得大雅之堂。 盡管沈副校長竭力克制自己的恨鐵不成鋼,但嫌棄還是順著他的話風跑了出來。 沈芷截斷了父親的話:“您是不是覺得我呆在老家給您丟人了?” 沈副校長當然不肯承認:“我是為你好。你要是考研,現在也要準備了,家里有房間,就別去別的地方了。” “您是為我好?那您就放心吧,我現在挺好的,我覺得這兒比哪兒都適合我。” 沈副校長終于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聲調:“你挺好?你知道現在別人怎么說你?平常就有言論說四中只會培養高分低能的考試機器,根本無法適應社會競爭,我自己的女兒被人說中了,我還怎么教育學生?” “您的女兒?誰知道我是您的女兒?沈副校長。”沈芷忍不住笑,好像他的父親在說一個笑話。 沈校長多少有些理虧,他強忍著尊嚴被挑釁的憤怒低聲道:“你知道我當初也是不得已。” 都跟她說不得已,不得已生下她,不得已不認她,不得已……不得已三個字翻譯出來,就是雖然我有別的辦法,但你不配。 “我知道了,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過得很好,要是您不想看見我的話,我保證不出現在您面前。” “你……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為了賀北安?”” “賀北安?”沈芷又重復了一遍,“我這輩子就算不婚不育,也不可能考慮桉城男的,這個您大可以放心。”她這次回來不能說和賀北安沒有關系,可這關系完全不是她父親想的那樣。 聽了沈芷的話,沈校長并沒有更放心,反而愈發氣憤,沈芷起身抓包走出了書房,防盜門打開的一瞬,她聽到了紫砂壺砸在地面的聲音。 第18章 已加更2000字 沈芷自從回到桉城, 就住在批發市場旁邊的一個小旅店。小旅店二層樓加一層地下室,標間包月兩千塊,沈芷住在二樓東邊的標間里。老板娘秀梅長了一張很喜慶的臉, 店是她一個月前盤下來的。她的丈夫剛在法庭上因為醉駕被判了刑, 按理說家里喪失了勞動力, 日子本該變得拮據,可她卻突然開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學同學尤然, 半年了依然在醫院里睡著。尤然的父母不要賠償,拒絕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 尤然和沈芷的最后一次通話提到了賀北安, 他開始只是問沈芷四中的教學制度, 慢慢扯到了賀北安,問他在中學時是怎樣一個人。那時的沈芷正在東南亞某個小島的酒店里,還沒進入雨季,外面的雨卻無止無休,她在房間里踱步, 雨天窩在酒店睡覺對她是個奢侈的事, 她腰有問題,每次出門都是睡酒店地板。問著問著, 沈芷突然說, 你怎么像在調查犯罪分子的心路歷程, 尤然沒否認, 外面的雨仍下著, 沈芷說,你去問別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話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車禍。 一進小旅館, 沈芷就看見老板娘的女兒柚子在鬧,mama本來答應她今天帶她一起去吃燒烤,可客人一多,承諾就不做數了。 沈芷走過去俯身和柚子說:“我也想去燒烤店,要不咱倆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喜歡沈芷,倒不只是因為沈芷買零食給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見她的臉一點兒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準備好的資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橋人,在外地上的大學,工作城市房價太貴,這么多年連個廁所都買不起,感情也沒著落,想著回鄉找工作順帶把婚姻大事解決了,可桉城工作機會太少,暫時只能找到工資兩千的電視臺臨時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還是留桉城間搖擺不定,所以沒租房,臨時在小旅館住著。她說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為真。 這幾天,柚子老說沈芷如何對她好,連帶著老板娘對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幾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煩你了。” 最近市場統一規劃,牌匾都是紅底白字,統一標高上寫著“老姜燒烤”,雖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滿了人。 沈芷把菜單給柚子,讓她點。 “jiejie,你怎么不吃?” “我吃過了。” “那你為什么說沒吃?” “因為我要帶你出來啊。” 柚子吃烤串的時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歲,因為是女孩兒,爺爺奶奶帶她時有一搭無一搭,爸媽去上班,她在爺爺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兒玩,四歲時被給客人準備的茶水燙了臉,自此就成了小伙伴眼里的怪物,除了母親,誰都不想給她看病。她爸的算盤打得精刮,不算撫養費,整容沒個幾十萬哪下得來,就算花了幾十萬整容,整出來的錢能要下七八萬彩禮就不錯,注定是個賠本買賣,成本太高,遠不如再生一個,再說就算柚子不毀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媽一心撲在柚子身上,兒子遲遲生不出,前兩年就被離了婚。 沈芷糾正了柚子拿簽子的姿勢,“別扎著你。” “以前爸爸經常帶我來這兒,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能出來。他在監獄里會不會挨打啊。”柚子說的爸爸是她的繼父王威,因為醉駕肇事現在被關押在看守所。 “不會的。”沈芷像是隨口問,“你很喜歡你爸爸?” 柚子鄭重地點點頭,“新爸爸對我很好,一點兒不像我以前那個爸爸,喝醉了就打mama。”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沒被你看見過?” “他不喜歡酒的味道,連我媽做魚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個從來不喝酒的人醉駕把人給撞了,處處透著奇怪。 “jiejie,你覺得我能通過整容變好看嗎?”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頭,“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mama說今年就帶我去找最好的醫生整容,爸爸出來沒準就認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臉頰看上去連在一起,這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臉,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機,爸爸常年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父債子償,他這些年掙的錢都還了債,因為沒錢給彩禮,三十還沒結婚。這幾年,隨著女性外出務工機會增多,本地婦女自殺率下降的同時,婚戀市場上男多女少的現象愈發嚴重,彩禮也水漲船高,二十萬是標配,而桉城人均工資不到三千,結一次婚往往需要舉全家之力。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小城,女人無論是初婚,還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禮的。沒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帶孩子的離異婦女并不是新鮮事。據沈芷打聽到的資料顯示,柚子媽嫁給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萬六彩禮,這筆彩禮還是從工作單位預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