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手里拿著一塊大石頭,齜牙咧嘴地笑道:“要是他敢追過來,我再敲他!” 他在故作兇狠的笑。 可阿桂牽著他的手,卻明顯感覺到了他驚恐之下的顫抖。 這一石頭下去,也不知他哪兒來的勁,竟把一個成年男人都敲暈了。 也幸好她和那男人正巧在一個小丘包下,不然方喻同絕找不到這樣好的角度動手。 兩人光顧著逃跑,沒說得上話。 撒丫子不敢停下,怕那方臉男人醒來,也怕那黑痣男人跑來為同伴報仇。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天邊曙光亮起,穿破烏沉沉的云層落下來,像破開霧霾的霞光萬丈。 他倆都不知雨是何時停的,攜手逃跑的動作都已麻木。 直到此刻,才呆愣愣停下來,扶著路邊的石頭望著天際發呆。 好美。 阿桂好久都不曾見過這樣美的日出了。 她呆呆望了一陣,紅日初升,昳麗朝霞恰好染紅了方喻同的眉眼之間。 他還是那只臟兮兮的小花貓,身上臉上到處是泥,唯獨那雙漆黑的瞳眸纖塵不染,正回望著她。 他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樣了。 阿桂撫著早已被路邊枝椏劃得襤褸的衣袖,輕聲問道:“你……你怎么……” 怎么沒走。 怎么會救她。 可話到嘴邊,她卻發現,好似已經問不出口。 “我——” “我——” 兩人異口同聲,想說的字眼撞到了一起。 阿桂微赧,摸了摸鼻尖,“你說。” 方喻同捂著肚子,鼓起腮幫子,扭頭道:“我餓了。” 阿桂莞爾,從懷里掏出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個白面饅頭。 這白面饅頭到底是好,揣了這么久,還是軟的,一點兒都不像自家做的那些窩頭,放兩日就比石頭還硬。 阿桂將整個饅頭都給了方喻同,“吃吧。” 方喻同接過去,掰了一半,剩下的給阿桂,“你也吃。” “我不餓。”阿桂下意識地回道。 可方喻同漆黑的眸子就這樣炯炯地瞪著她,仿佛還在生氣。 她沉默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細嚼慢咽。 方喻同見她吃了,這才大口大口咬起他的那一半。 阿桂失笑,這小孩。 真是半日不見就長進了,竟都學會兇她了。 …… 雖冒著雨在泥地中跑了一整日,但阿桂和方喻同也不敢松懈。 只是稍稍歇了腳,又繼續往和蘇安城相左的方向走。 兩人都默契地沒再提起蘇安城,只管埋頭趕路。 餓了吃,困了睡,不分白天晝夜。 畢竟夜里若還在下雨,想找歇腳的地兒便很難,又不想大隊伍可以同心協力,倒不如走夜路。 白日里雨停,若是困了,倒是可以尋塊干凈些的地方擠著休息。 兩人宛如天地之間自然誕生的兩只小獸一般,徹底回歸自然,相依為命。 一路往南,過了四五個白天黑夜,兩人不再提心吊膽擔心與那商隊撞上。 卻又開始思考另外一個難題。 糧食快要吃完,可他們卻再沒經過一個村莊,也沒見過一支隊伍。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似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阿桂將最后一粒花生米塞進方喻同的嘴里,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又走了大半日,方喻同說他餓了。 阿桂沉默著在路邊挖了些草根,用雨水洗凈,送到他嘴邊。 方喻同愣了片刻,接過來,大口咬下。 阿桂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居然這么輕易便接受了這個事實,且不吵不鬧的,乖乖啃起了草根。 都不必她哄。 看來這小孩關鍵時刻,還是很懂事。 阿桂也洗了一把草根,嚼了起來。 這玩意兒很難吃,又澀又苦,但為了那點兒可憐的飽腹感,阿桂不得不強迫自個兒往肚子里咽。 方喻同皺著眉,極艱難地咽著。 卻沒說一個不愿吃的字。 接下來兩日,他們都只能啃草根。 饑餓燒得心頭直發慌,像一場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噩夢。 大雨澆著腦袋,渾身都濕膩黏糊。 阿桂宛如木偶一般走著,漸漸有了自個兒是否還活著的不真實感。 忽然,方喻同在她耳邊如驚雷一般大喝一聲,“有人在前邊!” 阿桂渾身一抖,清醒過來,下意識拉住方喻同的手腕,“我們快過去!” 可下一秒,她卻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 再醒過來時,阿桂看到的是方喻同一雙漆黑的瞳眸,帶著焦急,又夾雜著看到她終于清醒過來的驚喜。 “你終于醒了。”方喻同扶她坐起來,給她遞了半塊泡軟的窩頭。 阿桂發覺自己坐在溫暖的火堆旁,地面干燥鋪著草堆。 她望著面前的窩頭,恍若是在夢里。 “快吃吧。”方喻同塞到她手里,黑眸里映著火光,頗得意道,“是張叔一家救了我們,他背著你走了小半日,歇腳的山洞也是他尋的。” “這實在太麻煩人家,你——”阿桂輕蹙起眉尖,還未說完,方喻同就直接捏起窩頭,塞進她嘴里,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他挑起眉梢道:“你且放心,我已給了他酬勞。” 阿桂想起那三十兩銀子給了方喻同之后,她便沒有再要回來。 這小孩身無長物,想必就是用了些細碎銀子當酬勞吧。 在逃難這樣艱難的時候,能用銀錢買到糧食,再貴阿桂也覺得值當。 所以她沒問方喻同花了多少銀子,小口小口地咬起窩頭。 窩頭被雨水泡軟之后,雖然不再像石子一般硬,可是卻口感全無,味同嚼蠟。 但阿桂卻吃得格外珍惜,細嚼慢咽著,像是在吃什么美味珍饈。 終于有了吃的,方喻同也松懈下來,不再像前幾日那般板著臉皺著眉,和阿桂一同吃了一個大窩頭后,學著阿桂平日里的樣子,烘了烘被褥,拍拍身側道:“睡吧。” 阿桂擦了擦嘴角,同火堆對面的張叔一家彎腰致謝。 聽張叔一家說,他們是小河村的。 小河村的村民沒有阿桂和方喻同他們村那般幸運,直接遭遇了泛濫的洪水。 所以大家都匆匆逃難,并未像正豐村南馬村的村民們那般結伴而行。 張叔一家四口幸運地帶著家中的干糧細軟逃了出來,也許是因為死里逃生,一家人模樣比阿桂他們倆還要狼狽不堪。 他們說,這兒離蘇安城已經不遠,聽說洪水不會泛濫到蘇安城一帶,而蘇安城現在還愿意收納難民,所以打算先進城里落落腳。 聽到“蘇安城”這個名字,阿桂和方喻同都沉默下來。 張叔的眼睛不大,笑起來容易瞇成一條縫,他并未看出阿桂她倆的不對勁兒,反而問道:“你們可是也要去蘇安城的?” “我們不去。”阿桂脫口而出。 方喻同瞥了她一眼,沒說話,但明顯剛剛緊繃起來的身子松泛了些。 張叔遺憾道:“蘇安城多好吶,也是離這兒最近的大城。你們若是去,那倒是能和我們結伴而行。” 阿桂笑道:“也是沒法子,我們在蘇安城并無親戚投奔,便是去了那兒,也是舉目無親。” 趕了一日的路,大家都是身心俱疲,沒聊一會兒,都各自躺下。 阿桂和方喻同還是蓋的同一床褥子。 兩人各睡一頭,也能汲取彼此身上的暖意,捱過一個又一個冰冷難熬的夜晚。 臨睡前,方喻同擠到阿桂這頭來,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樣。 他囁喏了一會兒,等到阿桂將被褥全部撫平,又將濕透的鞋襪放在火堆旁烘上,他才小聲問道:“我、我們不去蘇安城,那去哪兒?” “……你擔心這個嗎?”阿桂瞥著他,溫和的琥珀色眸子里似是含著笑意。 那日他沖她撒氣,死犟著不肯去蘇安城的時候,可不是這個表情。 方喻同似乎被她的笑容激到,那句“去蘇安城也不是不行”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他腮幫子一鼓,鉆回自個兒的被褥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