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不止是因為額角的疼讓她鼻子酸脹,而是心頭的寒,因為二嬸說的那些話。 在驢車上離開南馬村的那天,她告訴自己,從此便是孤身一人,再無二叔二嬸這樣的親人。 可到底血脈連心,重新逃難時見到他們,她還想著若是能從二叔二嬸那拿回銀子還給方喻同,那沖喜這事她可以權當沒發生過。 二叔二嬸,還是她的親人。 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幾個親人。 原來,她還是太天真。 更何況,二嬸說的一句句話,都如同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剜著。 難道世上真有天煞孤星這一說? 不然為何她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離她而去…… 阿桂扶著樹干蹲下來,眼睛潤上瀲滟的水色,似寶石的琥珀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層水光。 她使勁眨了眨,從臉頰滑落的是連成了珠子似的雨水。 她沒有哭。 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踩在濕漉漉的樹葉上。 方喻同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響起,“你別聽你二嬸說的話,你不是克星。” 阿桂喉嚨發緊,緩緩回過頭去,攥著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可我爹娘,我三叔還有你爹,小花都——” 方喻同板著臉打斷了她的話,“你爹娘三叔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爹肯定不是你克死的。” “大夫早就說了,他活不了幾日,和你有何干系?”方喻同輕哼一聲,“你這人就是這樣,什么事都愛往身上攬。” 阿桂咬著唇,沒有接話。 方喻同又咬牙說道:“難不成你二嬸胡謅幾句,你就信了?若你是克星,這幾日我們都在一塊,為何我還好好的?” 阿桂垂在身側的指尖顫了顫,眼眶發紅。 “我看吶,你二嬸就是故意瞎說,想趕你走!怕小花沒了,不用再拿銀子治病,你會找她要回那三十兩銀子!”方喻同攛掇道,“你現在胡思亂想,倒不如去幫我把銀子要回來!” 阿桂隱有一愣,半晌,眉心重新舒展開,“好,我們趕緊追上他們,不能讓她如愿!” 她快步走開,方喻同也緊跟上去。 他看著她漸漸恢復正常的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氣,重新翹起嘴角,扯了根路邊的雜草,叼在嘴里咂著。 …… 阿桂重新追上南馬村的隊伍時,二叔二嬸仍舊在最后面跟著。 小花似乎被他們埋了,因為二叔背后背著的,換成了昨晚他原本打算讓阿桂背著的那個竹筐。 看到阿桂再次出現,二嬸同樣沒給她什么好臉色看,只是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翻著白眼冷嗤道:“你又來做什么?” 阿桂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神色溫和,柔聲道:“二嬸,你竹筐里背的東西太重,我幫您拿一些吧。” 她伸手過去,二嬸卻反應激烈,推搡道:“你做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阿桂咬著唇,歉疚道:“二嬸,是我的錯,若我能早些嫁去沖喜,你和二叔就能早些帶小花去看病了…小花是我一手帶大的meimei,她如今…我也很難過。” 二嬸冷笑道:“別跟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如果不是你這個天煞孤星,我家小花根本不用受這么多的苦!我悔啊!我當初就是豬油蒙了心腦子進了水!才看你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多可憐,把你接來養著!” 阿桂眼底閃過陰霾,唇角翹起發苦的笑意,“二嬸,我很感激你和二叔的養育之恩,以后你和二叔把我當女兒,我會孝順你們的。” 二嬸又刺了阿桂幾句。 可阿桂一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可勁兒地求她原諒。 旁邊一道走的鄉親們都聽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勸阿桂,讓她莫再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再說了,跟著她二叔二嬸有什么好的? 活兒都她干,好處她一概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的。 這些年,大家早都看不下去了。 你一句我一嘴的,二嬸聽得越發煩躁。 她正要耍潑罵人,阿桂卻向著她說話,一臉小心翼翼地跟鄉親們說道:“謝謝各位叔嬸,可我知道,二叔二嬸這些年也是真心待我的,只是家中窮困,才苦了我一些。你們不要再說我二叔二嬸的壞話了,他們不是你們口中的那種人。” 鄉親們聽得直搖頭,這阿桂,實在是太傻太老實了一些。 二嬸也壓了壓嘴角,輕咳一聲道:“罷,方才確實是二嬸口不擇言,若…若你沒放在心上,那自然最好。” “二嬸,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怎會怪你?”阿桂彎起唇,琥珀色的漂亮眼眸里,皆是溫和的笑意。 二嬸看著,晃了晃神,也跟著笑起來。 這些年都沒注意,這丫頭長得確實越發像她娘,要是再長大一些,那腰肢臉蛋,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之前把她嫁給方秀才沖喜,只賣了三十兩銀子,現在想想,真不劃算。 聽說開州那地方青樓多,富商也多。 把這丫頭喂胖些,等她有rou的地方都長了rou,再賣到…… 咳咳,定是一筆好買賣,能賺不少銀子! 轉眼間,二嬸便有了新的盤算。 至于和阿桂是親人? 呵,自她認定是阿桂克死了她的女兒之后,兩人就不再是親人,而是仇人! …… 阿桂應允著幫二嬸背些竹筐里的東西,并不是客套話。 二嬸也樂得輕松,將自個兒竹筐里一大半的東西都給阿桂背著,只恨阿桂力氣小,不能再多背一些東西。 方喻同看得直咬牙,他很不理解阿桂的做法,這和“認賊作父”有何區別? 可阿桂卻將他揪過來,朝二嬸說道:“二嬸,您再分點兒給他背吧,別看他人小,其實力氣也大,更何況,昨兒他還吃了您兩個粢米飯團,哪能光吃不干活?” 二嬸看到方喻同,確實氣得牙癢。 本想先打他一頓,可阿桂卻攔下,說這小孩從小被方秀才慣大的,沒挨過打,隨便打兩下便容易打壞,那就不能使喚了。 二嬸想了想,逃難時還是多背些家當重要。 以后想要教訓他,機會多的是。 二嬸是個好吃懶做的,阿桂再了解不過。 所以二嬸將身上的東西往方喻同背后的竹筐里放,直到壓得方喻同直不起身來,也在阿桂的預料之中。 這樣一番折騰下來,阿桂和方喻同的脊背都被壓彎,背上了比自個兒還要重的行囊。 而二嬸,則挎著個小包袱,輕輕松松走在兩人前頭,時不時還要回頭催促一句,讓他們走快些。 方喻同牙都快咬碎,一邊走,一邊郁悶地看著阿桂。 他不想背這些,可他怕阿桂扇他巴掌,也怕阿桂不幫他要銀子回來。 早知道,他就不去安慰她了。 反正她蠢得很,不僅跟壞人認錯,還幫壞人做事,而且還害得他也要一起。 真是氣死他了!!! 第14章 商隊 …… 這一走,又是直到天黑才歇腳。 方喻同累得不輕,把竹筐扔在一旁,倚著樹干直喘粗氣。 阿桂的小臉也煞白,咬著唇,眸色卻亮得驚人。 二叔端著兩碗稀粥過來,擠出一抹寬慰的笑意,“今天辛苦你倆了,多喝點粥,吃飽了有力氣,不知明日你倆能不能再多背一些,我那還有——” 方喻同實在忍無可忍,直接抬手掀了那碗稀粥。 二叔猝不及防被guntang的熱粥燙了手背,頓時烙出好大一塊銀子。 他痛嘶一聲,還未反應過來,方喻同就已經靈活地躲到了其他人的火堆后。 火光映著他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輝。 他極不耐地控訴道:“喝什么粥!長什么力氣!這粥比水還稀!還不如不吃呢!還替你背東西?我看我替你背尸行不行?!” “……小同!莫要胡說!”阿桂象征性地低斥了一句,但不痛不癢的,倒像是鼓勵。 方喻同瞥了阿桂一眼,更加來了勁,朝二叔二嬸做著鬼臉。 二嬸氣極,撫著大掌,沖過去追他。 可方喻同個子矮,又靈活,在眾人的火堆之間來回躥著,像在耍猴玩。 二嬸臉皮更加掛不住,張口罵道:“你滾!你給我滾!老娘給你吃給你喝,你果然是個白眼狼!” 方喻同“嘁”了一聲,也不知從哪學來的這一套,朝地上啐了一口,叉腰大吼道:“你把三十兩銀錢還我!我立刻就走!什么給我吃給我喝?還不是都花的從我爹那兒騙走的銀子?!” 眾人嘩然。 這……什么情況? 二叔心虛地垂下眼,拿著樹枝扒拉著火堆,他向來懦弱,這時候更不敢吱一聲。 二嬸沖過來擰著他的耳朵,呵斥道:“還不快來跟我一起捉住這個小兔崽子?!我今天非要扒了他的皮,撕了他的嘴,看他還如何亂說!” 說罷,她又拍了阿桂一巴掌,“你還杵著干嘛?!給我追他去!” 阿桂低聲應著,提著裙擺往方喻同那兒走。 方喻同原本還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臉上掛著笑意,可看到阿桂居然也想來追他,頓時小臉板起來。 阿桂張開雙臂,朝他撲來。 方喻同氣得不輕,小嘴叭叭叭,全一股腦倒豆子似的說了出來,“我還從未見過你們家這般不要臉的!明明是個比我大三歲的小孩,卻騙我爹是二十的姑娘家,送去給我爹做續弦,騙了我爹三十兩紋銀,還硬生生把我爹氣死了!我爹死的時候,被騙得連具棺材都不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