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責任太大,能力太小。 他心里很清楚癥結所在,幾乎不敢去想即將面對的窘迫困頓、無能為力。 他記起了曾經的類似場面,彼時彼境中的自己,那般躊躇滿志,自命不凡。所謂無知者無畏,一點也沒說錯。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宋微被群臣百官跪得膽戰心驚。只不過他太會裝,太能演,心里苦得像黃連,臉上滿滿的都是淡定,令人只覺高深莫測。 他這廂光顧著憂愁苦悶,渾沒注意皇帝又說了什么。直到群臣再次跪拜恭賀,繃著臉裝了半天樣子,才搞清楚,原來皇帝效率奇高,不但當場指妃賜婚,連日子都已定下。宋微立刻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會被cao練成何等慘狀,迫在眉睫的郁悶苦差,把稍微長遠的憂慮統統沖走了。 按說詔書一下,就該盡快舉行冊封典禮。不過改立太子事出突然,許多禮儀方面的準備工作都沒來得及做。皇帝當即拍板,將冊封典禮與婚禮合二為一,就定在一個月后。 即便如此,也倉促太過。群臣還沒從新晉太子要娶憲侯嫡女的爆炸性消息中回過神來,就被皇帝隨口定下的典禮期限嚇一大跳,簡直不知道要糾結哪一邊才好。不過關于太子妃人選,有資格反對的都沒說話,余者心里再有想法,也輪不上趟。反倒是期限問題,直接關系許多部門的工作數量和質量,一個二個開口提意見,時間太短,事情太多,沒法辦。 皇帝在這件事上出乎眾人意料地頑固,堅決不肯押后。最終兩位國公也同意了,讓宗正寺、太常寺、禮部一塊兒商量,馬上拿個章程出來,力求簡約隆重,高效體面。 渾天監官員當場掐算吉日,報上了九月二十六這個日子。皇帝問太子意見,宋微絲毫沒有別的想法。到這會兒,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他這個當事人,反倒是最不糾結的一個。 宋微知道,皇帝生怕自己活不到時候,故此什么都拼了命似的往前趕。 無意中瞥見不遠處挺直站立的憲侯,臉上沒一點表情,簡直比六皇子還能裝。宋微挪開目光,去看渾天監主丞白花花的長胡子。 他沒想到,這是太子冊封暨大婚典禮前,最后一次見到獨孤銑。這一刻,他想的是:親爹如此拼命,舊相好如此絕情,硬把鴨子趕上了架——管他是好是歹,盡力遂了他們的愿,又如何。 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倒把宋小隱骨子里那股光棍勁兒逼出來了。 宋微住在宮中,皇帝雖有心把他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奈何精力不濟。每日堅持上完早朝,處理一些緊要政務,就只有躺倒歇息的份。真正爭分奪秒替皇帝給六皇子做崗前培訓的,乃是三位國公。 沒錯,是三位國公,且襄國公擔當主力。 十九日宣布太子罪狀,當然少不了捎帶上姚家小公爺姚子彰。姚穡人沒上朝,但請求四子襲爵的奏折早已上呈皇帝,也得到了批準。太子冊封大典之后,襄國公就該換人了。 姚穡在家歇工,中書省的活兒都是底下人在干,尚書令宇文皋和侍中令長孫如初兩位幫著監管。別人都忙,就他閑,皇帝差人把他悄悄叫進宮來,負責六皇子的崗前培訓。 每日早朝結束,再陪著皇帝處理完當天的緊急事務,送老爹回寢宮躺下,宋微這個新鮮出爐熱騰騰冒白氣的太子,就不得不趕到明思殿去,與等在那里的襄國公見面。 姚穡一般先讓他將朝會及會后皇帝處理的重要政務都說一說,然后以此為基礎,順勢詳解朝廷重要官職的名、分、責、權;各職能部門如何分工合作,協同并制衡;進而解說重要人物的來歷性情;各世家之間的恩怨關系;甚至帝王用人御下之術。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以襄國公年齡見識,身份地位,教起這些實際內容來,自是高瞻遠矚,舉重若輕。姚穡因為長子之事大受打擊,頗有點兒看破名利之意,再加上即將退休,少了許多忌諱,言辭間一改往日圓滑委婉,除去皇帝本人,不論說到誰都直來直去,全不留情面。往往宋微前一時才跟著皇帝認識了某位大臣,下一刻就聽襄國公將其祖宗三代的糗事都翻出來調侃,端的是理論聯系實際,生動具體,引人入勝。 宋微本來就精怪得厲害,如此學習內容形式,倒是對了脾氣。又是憋了一肚子氣,不想上來就叫人看扁,再加上也怕姚穡去老爹面前告狀,遂忍痛犧牲回籠覺,打起十二分精神聽課。他歷經幾世,然而真正系統學習儲君課程,唯獨第一次做太子時跟著太傅上課。只是該太傅注重理論,且動機不純,從來沒講過這般有針對性的實用內容。 這一日講完正課,臨別前,襄國公緩了緩步子,悠悠道:“殿下勤學好問,聰明上進,與老臣昔日耳聞,大不相同。可見傳言往往多不副實。” 宋微幾輩子都沒聽過如此夸贊,激動之余,差點就要抓耳撓腮一把。想了想,老實道:“姚大人過獎。我那個……其實主要分學什么。比方彈球雙陸葉子戲,壓根不用學。騎馬射箭擊鞠,天天練也不膩。大人講得有趣,背誦強記的又不多,自然不犯瞌睡。要換了長孫大人講禮儀,宇文大人講經史,隔一刻鐘就要靠醒神香嗆嗆的。” 心中莫名想到,難不成當初老爹特地給了據說驅邪辟毒的翠玉瓶,就為了治治自己上課打瞌睡的毛病? 姚穡多日來沒露過一個笑臉,這時卻不由得笑了笑:“殿下確乎坦誠。可見還是必須眼見為實。” 宋微忍不住問:“不知大人所謂耳聞,從哪里聽來的?” “是我那不成器的四子。” 宋微眨眨眼。這些天課沒白上,忽然就明白姚老頭是替即將接任的兒子探路來了。 哈哈一笑:“原來是四公子。四公子幫了我許多忙,都沒好好謝過他。” 姚穡道:“他亦是殿下的臣子,盡心盡力協助殿下,正乃本分所在,如何當得殿下一個謝字。” 宋微表情認真幾分:“要謝的。四公子識我于微時,曾經雪中送炭,堪稱患難之交,怎么能不謝。” 姚穡看他不似作偽,躬身鄭重道:“如此老臣替犬子謝殿下洪恩。” 原來他從姚子貢那里得知六皇子與自家老四交往細節,心中頗有些忐忑。姚子貢自己沒放在心上,他這個當爹的卻不能不管。恰巧皇帝叫他來指點六皇子,忍了好些天,到底還是忍不住了。 提起姚子貢,宋微順便想起姚子彰。忽然笑笑:“姚大人,你家老大下去了,換了老四上來。我家老大下去了,換了我這個老六上來。這么一看,還挺有意思。” 饒是姚穡老道圓滑,乍聽他這句,也愣在當場,不知如何回復才好。 宋微又笑道:“不過,你家四公子是正兒八經科舉及第,進士出身,可比我這野路子來的皇子強太多了。想必他也像姚大人你這般厲害,能把中書令的位子坐得牢牢的。” 姚穡如今處境尷尬,可說晚節不保,只不過皇帝留面子而已。聽完太子殿下這話,簡直不知道是在夸兒子,還是在損自己。最后那句,聽起來分明像是一個許諾,看他表情,又好似不過隨口一句玩笑。 心下暗嘆,這六皇子端的聰穎非常,那些個帝王御下之術,才教了多久,這就學以致用,直接招呼到自己身上來了。 事已至此,為四子打好基礎,就是為整個姚家打好基礎。襄國公面現惶恐感激之色:“殿下太過謙虛。老臣四子雖愚頑不化,然對殿下欽服仰慕已久,必將忠心不二,竭誠竭力。” 宋微笑道:“姚大人,恕我直言,當初我聽說你家四公子科舉及第,進士出身,可是很吃了一驚。我認得他也挺久了,他那個寄托外物、放浪形骸的樣子,跟我這種真沒文化的粗人可不同。難道過去你老就從來沒想過讓四公子承爵么?” 似乎沒料到六皇子會這么問,襄國公愣了愣,面現苦澀:“殿下,一家之主,一國之君,都只有一個。與其內耗爭斗,不若擇善而居。” 他押了后頭的話沒說出來:正如皇帝早早立了前太子,為的不就是避免內耗么?可惜世事無常,豈能盡如人意罷了。 宋微似乎感同身受,也傷感起來。半晌才道:“害你失去長子,失去培養多年的繼承人——你不怨我爹么?”他同樣押了后半句話沒說出來:會不會順便連帶恨上我? 姚穡一驚。今日想試探對方,不料反過來被對方直探到底。苦笑一聲,誠懇道:“長子犯錯,理當擔責。老臣教子無方,何敢言怨?殿下,老臣并沒有因此失去長子。姚氏長子一支雖被貶為庶人,將遠遷南疆,三代之內不得出仕,然性命無憂,生活無虞。老臣也并沒有失去繼承人。若非此一番變故,老臣尚不知曉,姚家四子,也還拿得出手。” 宋微恍然點頭:“雖然不能做官,能夠性命無憂,生活無虞,聽起來也不錯了。” 姚穡向來一個念頭繞三繞,新太子這話,看似平常,可聯系到他用姚家兄弟比喻自家兄弟,可就不尋常了。宋微話音才落,他立刻想起,長子與前太子一樣,眼下都在候審中,如何發落,雖則心中有數,卻尚未公開宣判。 姚家長子不會死,前太子當然也不會死。怪不得……六皇子會惦記。 已經出口的話,不可能收回。襄國公定了定神,才道:“殿下,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因大夫知禮,如若犯罪,懲罰不在于殘害肢體,戕害性命,而在于昭顯其罪,砥礪其節,以正朝綱。更何況父子不相殘,兄弟不相害,如此方為堂堂正道,方可天下信服。” 姚穡被逼無奈,不得已就此敏感話題作坦誠建議,心中著實捏了把汗。 直到聽見宋微說:“我爹也是這么個意思。大人如此剖析,我就更明白了。”聲音不大,語調中透著誠懇,襄國公才算松了一口氣。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這是又替皇帝當了回說客。 等姚穡退出大門,宋微跟著長長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倒,咕咚咕咚灌下滿杯茶水。 根據皇帝老爹指示,盡管姚子貢肯定站在自己這邊,但他畢竟資歷太淺。要全面接手中書省,至少三五年。在此期間,悉賴老襄國公輔佐。太子務必恩威并施,將姚老頭盡快拿下。 宋微抹抹嘴角的水漬,暗忖,這應該算是……拿下了吧? 爬起來去向老爹匯報。心想,老子也不是不會動腦筋,老子就是懶得動腦筋而已。真心累啊…… ☆、第一五二章:前車可鑒說匡護,私庫難存暫補貼 景平二十一年九月,對原太子的審判結束,光公開的罪狀,就羅列出幾十條。原太子宋雩被貶為庶人,永奪其爵。太子一支發配西北,永世不得遷徙。 西北乃宋氏發源地,尚有祖陵在此。太子一支的任務,就是世世代代看守祖陵。這算得是最體面的懲罰了。但實際上,宋氏本中原流落西北的夏人,起初十分之潦倒,故此這祖陵位置偏遠,環境惡劣,端的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當初三皇子隸王宋霖,與生母施貴妃合伙謀害皇帝之罪,也是同樣處置。若宋霖沒死,宋雩倒還真可以和他做一對難兄難弟。話說回來,若宋霖沒死,宋雩又何至于淪落到今日地步。 六皇子升格為太子,府邸還好辦,換塊牌子掛上即可,雖然他恐怕壓根沒工夫回去住。比較難辦的是各色服飾用品。 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向皇帝請示的時候,宋微就站在旁邊。聽他們商量著,前不久才完工的四時八禮三十二套親王冠服,許多物件,比方五色九旒冠冕,親王太子同制,直接使用就是。禮服稍微麻煩些,親王底色為深紫,太子底色為淡金。然而除了夏季穿的,其他夾衣上的刺繡都是單縫上去的,只需拆下來,將三趾盤龍補繡一趾,變為四趾,再縫到新做的衣服上即可。做衣服快得很,真正費工夫的,向來是刺繡。 如此一來,大大節約了制作時間。 宋微看兩位大臣如釋重負的樣子,深深覺得這一切都是皇帝老爹事先謀劃好的。 皇帝斜倚在榻上,道:“別光顧著冊封典禮和婚儀。登基大典也要同時籌備起來。” 延熹郡王躬身道:“臣明白。陛下放心。”心知皇帝時日無多,件件樁樁,無不等同于交待后事。不過短短兩句話,就忍不住哽咽,又強自忍下。 想起皇帝時日無多,便想起皇帝本人的葬禮來。皇帝年近古稀,久臥病榻,寢陵梓宮之類,早有準備。只是突然得知僅余三月之期,很多細處,必須緊鑼密鼓開始籌劃。 太常寺卿沒別的事,先下去了,宗正寺卿還留著沒走。 延熹郡王宋寮做著宗正寺卿,替皇帝掌管內庫,算賬方面當然也是一把好手。今年一年來,內庫的銀子簡直就像流水,嘩嘩不停地往外倒。先是翻新原隸王府做休王府,緊接著是休王封爵典禮。眼下又是太子冊封典禮、太子大婚。哪一樁,都要花不少銀子。哪一樁,都屬于意外支出。或者說,凡是與六皇子相關的,基本都屬于意外支出。如此巨額且頻繁的意外支出,哪怕內庫充盈,也有點兒吃不消了。 他一萬個不愿意提,可也不得不提。本想避過六皇子,單獨跟皇帝提,奈何連續好些天也沒尋得機會。這時一面傷心,一面想,六皇子做了太子,也該知道知道當家的難處。遂下定決心,當場一筆一筆給皇帝算起賬來。 皇帝聽罷,不以為然道:“這些都不能省。你去和宇文皋說說,先跟戶部借點,明年內庫再還他。”轉頭沖宋微道:“小隱,你登基頭三年,正好節儉一些,算是替爹守孝,也省得被人說閑話。” 自從說開之后,皇帝對自己馬上要死這回事,基本無所顧忌。宋微知道,老頭這是時刻不忘提醒自己。不過如此也有一樁好處,死啊死的掛在嘴邊,那悲傷反而壓抑下去,足以淡然處之。 宋微撇嘴:“我有的是私房,用不著花你內庫的錢。”見皇帝瞪眼,舉手認命道,“行、行,我一定會節儉的,保證替你守孝,不讓人說閑話。” 說起私房,下意識往懷中掏一把,直接就是這個姿勢定住。他身上所有的零碎早都被獨孤銑搜刮一空,自然也包括那枚穆家商行分紅提款的印鑒。這是他僅有的幾件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之一,也是獨孤銑從前擔心他跑路作怪的重大資源,至今沒用上過幾次,也不知在穆七爺那里存下了多少金子。 宋微呆了一會兒,順手將脖子上的金鏈子摘下來,取出套在翠玉瓶口外的玄鐵佩韘,低下頭翻來復去把玩片刻,遞給宋寮:“勞煩郡王差人去憲侯那里,以此為憑,問他要我的一個銅印鑒。”伸出拇指比劃下,“就這么點大,刻的波斯文和回紇文。然后再勞煩郡王差人執此印鑒去穆家商行,請穆七爺把我這兩年的分紅直接送到宮里來。”說完,補一句,“信物本是憲侯所有,就不必拿回來了。” 轉頭看向皇帝,笑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反正一直也沒真孝敬過爹什么,就當補貼家用罷。” 穆家如今已然躍居京城蕃商頭一名,穆家商行還承擔著許多舶來品的皇室專供任務。其經濟實力,宋寮作為宗正寺卿,遠比一般官員了解得多。這時聽說六皇子居然是穆家股東,不免大吃一驚。待到聽說六皇子的私房錢居然歸憲侯保管,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眼珠子都直了,半天沒恢復轉動。至于六皇子脖子上掛著憲侯信物之類,已經完全被忽略了。 宋微叫延熹郡王去要錢,一方面固然因為他根本不想自己對上獨孤銑,另一方面,則是這么些天完全沒見過憲侯身影。審理太子及其同黨一事已然完結,奕侯回歸崗位,憲侯沒理由還在宮里待著。而必定出席的早朝,自從二十四那天表態支持改立太子之后,獨孤銑便借口家中無人cao持,需準備女兒婚事,請了長假。 這一天下午,該成國公來講經史。因為六皇子非睡午覺不可,不睡午覺就要罷工,下午的課于是定在未時末開始。咸錫朝廷延續古制,卯時早朝,申時初散衙。上班早,下班也早。正好這時候宇文皋工作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給新太子上課純當加班。 宋微看見他來,先掏出醒神香打了幾個噴嚏。宇文皋為人絕不古板,但行事方式卻正統至極,言行非常之學院派。宋微聽他講話,不到一刻鐘,必定犯困。 今日宇文大人到來,卻沒有馬上翻開圣人經典,而是拿出一張紙,雙手呈到宋微面前。 宋微出于禮貌,湊過去瞅一眼,好像很難懂的樣子。抬頭望向成國公大人,一臉無辜加茫然。 “殿下仔細看看,此文是何內容。” 宋微只好努力閱讀:“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愛,繼世存乎公道……”越往后讀,越覺得熟悉,停下來道,“好像似曾相識的樣子……不對啊,我要是讀過這么高深的文章,怎么可能會忘記?” 宇文皋道:“殿下大概未曾讀過,但最近確乎聽過。” 宋微耐著性子往下念:“皇太子雩,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抬起頭,望著宇文皋,“這、這不是那啥,前兩天朝會上宣讀的那個……” 成國公點頭:“此文正是朝會上宣讀的廢太子為庶人詔。” 皇帝連說話都費勁,這詔書當然不可能親自寫,而是成國公起草,明國公提建議,最后再由皇帝定稿。 宋微眨眨眼:“今兒咱們就學這個?” “正是。” 宇文皋為了這篇詔書,廢寢忘食好幾天,可說絞盡腦汁。事后皇帝雖沒明說,但看他只改動了幾個字,就知道十分滿意。因為是最正式的公文,駢四驪六,修辭用典,極盡文采之能事。里邊又引述了很多圣人言論,歷代史實,非常適合拿來做教材。宇文皋因為六皇子一上課就瞌睡,無奈得很。向皇帝訴苦,皇帝卻說,怎么不見襄國公抱怨,六皇子還直夸襄國公講得精彩。成國公深受打擊,回去就使勁兒琢磨如何改善教學內容和方法,于是有了這一幕。 宋微不知此番內情,瞅著面前這張廢太子詔書,忽然有點不舒服。距離答應老爹要求已經過去快一個月,起頭那股狠勁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聽政上課聽講連軸轉,漸漸每時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鈍刀子拉rou。他很擔心自己無法堅持,又因為這擔心而愈加煩躁,更覺難熬。 盯著“廢太子為庶人”幾個字,問:“宇文大人忽然讓我學這個,是提醒我千萬吸取皇兄教訓,不要重蹈覆轍么?” 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圖并非如此,但要說完全沒有,卻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肅然道:“殿下,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陛下于此詔書內歷數史實人事,正可為鑒。” 宋微懶洋洋地扒拉著那張紙:“朝會那會兒我沒仔細聽,這時候重讀,宇文大人,你知道么,我就想起一個詞。” 宇文皋問:“殿下想起什么?” “兔死狐悲——怎么樣,我成語用得還不錯吧?” 宇文皋頓時變了臉色:“殿下怎可如此想!殿下置陛下與臣屬一片心意于何地!” 宋微撇嘴:“我當然不會跟我爹這么說。你也肯定不會告狀,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