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宋微依舊握著拳頭,身體漸漸不再顫抖。終于輕聲嗤笑,好似自嘲:“我早該知道……哈!早該知道……” 獨孤銑只是望著他,一個多余的字也不肯說。 良久,皇帝道:“小隱,你看,不是只有爹一個人認為,你最適合做太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宋微霍然扭頭:“我不做!你有本事,就逼死我。” 皇帝望著他,眼神中是平靜到極致的哀傷。半晌,忽道:“明國公年紀大了,不能久跪。” 宋微一愣,彎腰伸手,把老頭從地上拽起來。 長孫如初很想說:殿下不答應,老臣就不起來。不過他揣測六皇子多半根本不吃這套,哆哆嗦嗦道過謝,顫巍巍坐回去。剩下的人沒有皇帝發話,六皇子不肯親自來扶,便只有繼續跪著。 這么一打岔,宋微那股梗著脖子寧死不屈的氣勢,沒來由弱了下去。 皇帝緩緩道:“小隱,你以為爹爹在逼迫你,并非如此。爹爹只是告訴你,有多少人,認為你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選。爹爹想讓你做太子,不是逼迫,而是請求……是……爹爹臨終前……最后一個請求。小隱,你……能不能答應?” 宋微眨眨眼:“又想嚇唬我!瞎說什么呢?老不死老不死,你哪有那么快死!” 皇帝笑了:“這回爹爹不騙你,是真的要死了。” 宋微怒道:“別以為拿死就能逼我,老子才是要被你逼死了好吧!” 皇帝側頭,旁邊寶應真人得了示意,走出一步,語調沉重:“殿下,陛下所言,絕無虛假……” 宋微一揮拳頭:“你也跟我爹串通起來嚇唬我么?” 寶應真人不慍不怒:“殿下請息怒,但聽老朽細細道來。去歲年底,即殿下回歸前夕,陛下龍體便已十分危急,此事眾御醫皆心中有數。當時老朽建議,立即傳位于太子,陛下棲身園林,息心靜養,輔以藥物及玄門養生之道,或可延壽數年。” 宋微聽到這,已經明白皇帝絕對不是故意編假話嚇唬自己。恐懼與憤怒同時涌出,恨不得塞住耳朵,或者干脆堵住寶應真人的嘴。 “六殿下恰于此時回歸。陛下私下問老朽,可有何靈丹妙方,能多支撐些時日,以便照常理政。”寶應真人嘆口氣,“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更改?老朽畢生鉆研此道,亦無能逆轉回天,不過得出點剜rou補瘡之法。陛下思量再三,決意使用。此丹藥至多可延壽一年,卻要時常忍受肺腑劇痛。一年來陛下勤于政事,勉力不輟,龍體每況愈下。如今看來,最佳狀況,也就是……三個月罷。” 這事此前唯有寶應真人、青云總管與皇帝本人知曉,在場各位重臣,都是頭一回聽說,頓時無不大驚失色,垂淚哽咽:“陛下!……” 皇帝卻只看著小兒子,悠悠道:“小隱,那個時候,你突然回來,爹爹高興得很。你回來了,爹爹怎么能死?又怎么能不理事,叫你……被人欺負?” 宋微腦子全被那句“三個月”占據,眼淚便似開了閘的洪水,嘩嘩往下淌。心中怒火愈盛,這蠻橫霸道、jian猾狡詐的老頭,這般擅自做主,恁地可恨。 抹一把眼淚,恨恨道:“你放心,我不會被人欺負。我給你送終。但是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 皇帝柔聲問:“天下至尊,無與倫比——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你如此抵觸?” 宋微傷心憤怒到極點,大吼:“做皇帝有什么好?!你自己做了一輩子皇帝,老婆孩子都保不住,還要被親生兒子下毒,你跟我說,做皇帝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嗚嗚……有什么好……” 皇帝筆直瞪著他:“你……你!”一口鮮血噴出,昏死過去。 ☆、第一四九章:姑且念親承大統,終究忍恨締良緣 眾人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救治皇帝,宋微獨自在外圍站著,便似這一切都跟他無關似的。唯獨眼淚止不住地淌,心頭一片空茫,根本想不起抬手去擦。 朦朧中被一片陰影罩住,有人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淚。抬頭認出是誰,卻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任憑他左一下,右一下。帕子濕透了,換成衣袖。 僵直著站了不知多久,像個木偶般被他牽到椅子前坐下,聽見他說:“小隱,不要擔心,陛下暫且無事。” 心里想著,爹暫時不會死了,人卻還是沒有動。 又過了不知多久,有人一個接一個到面前行禮告退。每一個人臨走,都欲言又止。那隱含責備又充滿期待的眼神,令宋微覺得詭異難耐,心煩意亂。 人都走得差不多,宋微看見老頭子安安靜靜躺在寬大的龍床上,心中煩亂更甚。他陡然起身,抬腿就往宮門外走。才走出幾步,便被眼前一堵rou墻擋住。 獨孤銑問:“小隱,你要去哪里?” 宋微不理他,轉個身往宮內暖閣邁步。聽見身后腳步聲響,扭頭冷冷道:“別跟著我。” 待他繼續往前,那腳步聲仍然陰魂不散跟了上來。 獨孤銑隨同宋微走進暖閣,示意旁人退下,才道:“小隱,我陪你,在這守著。” 宋微揚起下巴:“我不用你陪,滾!” 獨孤銑當然不可能滾。非但不滾,還往前靠近了些。聽罷寶應真人的話,他才明白皇帝頭天說“時間不多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雖然難過,畢竟理智得多。何況心中已然有了決斷,哪怕再痛再苦,該說什么,該做什么,都不需要猶豫。 他只是再次驚訝于皇帝的狠絕手段。從寶應真人說出真相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小隱遲早會妥協,一定會妥協。但眼下,他很怕宋微傷心偏激之余,做出什么無可挽回的糊涂事,故而決意寸步不離堅守在此。 宋微猛地抄起案上一只花瓶砸過去:“我叫你滾,你聽不懂么?滾!滾啊!” 獨孤銑抬手接住那只花瓶,放到一邊,也不說話,直接箭步上前,左手將人一把箍住,右手一扯,把他腰帶連同腰間各種配飾,統統扯了下來。這還不算,緊跟著扯開衣襟,左手拎著里衣衣領正過來反過去這么一通翻轉,眨眼工夫,外衫外褲剝了個干凈,衣兜里的零碎盡數掏走,連脖子上掛著的翠玉瓶子和玄鐵佩韘也摘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獨孤銑攬起他的腰,將人往床上一丟,宋微瞬間淹沒在錦幛繡被里。便是如此,也絲毫沒礙到他肩膀上的傷處。宋微被丟得頭暈眼花,撲騰著想爬起來。獨孤銑抖開被子,兜頭把他罩住,沖外面喊道:“來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藍管家。 獨孤銑道:“有勞藍總管,這屋里的擺設先收一收。” 藍靛在皇帝那邊哭了一場來的,除去眼睛還紅著,神態倒挺正常。他看見立在地下的花瓶,想起當日憲侯府東院臥室被六皇子打砸之后的慘狀,立刻明白憲侯是什么意思。本著強烈的責任心,招來幾個下屬,迅速將易碎品危險品轉移出去。 獨孤銑等他們干完撤退,才松開摁著被子的手。被子猛地掀開,一只拳頭跟著揮了出來。 獨孤銑握住宋微手腕,合身壓上去,與他面面相對,距離不過數寸。沉聲道:“小隱,你再這么折騰下去,陛下只怕……連三個月都保不住。” 宋微呆呆望著對方。本已干涸的眼淚,唰一下又涌了出來。他瞪著眼睛,長長的睫毛糊得濕漉漉,眼珠子像雨水沖刷過的墨玉髓。 獨孤銑一番動作,他當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心底甚至有些好笑。他自殺過一回,哪里還敢有第二回。他一點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這個人面前哭。卻不知為什么,聽見他那句話,再看見他這副表情,兩只眼睛就成了堵不住的噴泉。 他想:枉我以為可以選不同答案,誰知道這一回,壓根不是選擇題,是他娘的必做論述題……倒霉催的,真荒唐吶…… 獨孤銑被他看得心魂俱碎,翻身把人抱在懷里。似乎低聲勸誘,又似喃喃自語:“小隱,你為陛下如此傷心,卻為何不肯令他稍感安心?你有這樣的堅定用以逃避,為什么不能用它去勇敢承擔?” 宋微冷冷地想:你知道什么?你憑什么?你有什么資格?你他娘的……就是個渣。 宋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夢。夢里似乎回到兇肆街做挽郎時候,一家接一家地唱著挽歌。唱到后來,又變成自己披麻戴孝,走在長長的送葬隊伍前列。凄厲而尖銳的聲音在身后高喊:“皇帝龍馭賓天——” 他登時驚醒,猛地直起上半身。 獨孤銑被他帶動,跟著醒來。睜眼就看見滿面淚痕。正要抬手去擦,卻被宋微自己搶了先,眼淚鼻涕直接糊在被頭上。 改為拍他后背,安撫道:“陛下無妨,只是還沒醒。再睡會兒罷。” 昨夜宋微睡著后,獨孤銑就叫了李易與藍靛輪班看守,自己替魏觀負責皇帝人身安全工作,天亮才過來躺下。至于奕侯本人干什么去了,皇帝早有吩咐,一旦宗正寺卿宣布太子罪狀,則第一時間封鎖太子府,全力搜捕太子門客。 原本按皇帝計劃,今日早朝,就要公開此事。獨孤銑昨夜被奕侯找去交接,才知道還有這些后續安排,不禁為皇帝行事之周密老辣暗自驚心。只是皇帝自己大概也沒想到,六皇子不愿意接太子之位倒也罷了,竟然能再次氣得親爹吐血昏迷。此等殺傷力,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因為皇帝還昏迷著,早朝便只能暫停一天。 獨孤銑估了下形勢,覺得如此也好。搜捕太子門客的行動,能更加從容一些。而小隱這里,明顯需要更多一點時間緩沖。 宋微傷病本來就沒恢復,又一夜不曾睡安穩,被他拍拍摸摸,很快忍不住又睡著了。獨孤銑起身,拿著奕侯的令牌,巡查一番皇宮安全。又接了幾份宿衛軍、府衛軍副手送來的情報,看罷再將命令傳回去。 太子門客中不乏能人高手,雖則皇帝謀劃周詳,力求攻其不備,一擊即中,也難免不出現漏網之魚。宿衛軍和府衛軍須得提高警惕,加強戒備,配合奕侯,專在外圍攔截逃亡者。 這一夜奕侯率廷衛軍精銳封鎖太子府,搜捕太子門客,如雷霆閃電,迅猛卻短暫。等到太陽出來,文武百官聚集宮門前,得知皇帝龍體欠安,早朝暫歇一日,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覺察到,咸錫皇朝未來的天空,已經注定要改變顏色。 宋微醒來,床前只有一個李易。李管家要叫人進來服侍六皇子,他搖頭拒絕,慢騰騰爬起來穿衣服。見李易一臉緊張盯住自己,道:“你不必這樣。我爹都要死了,我還折騰個什么勁?我又不是老大,巴不得他早點死。” 這種話題李管家壓根沒法接茬,畢恭畢敬將靴子在床前擺好,沒話找話:“藍靛掛念陛下,上那邊伺候去了。” 藍靛原本就是皇帝身邊人,知道皇帝時日不多,忍不住跑到御前去守著。 宋微穿好衣服,在屋子當中呆站一陣,沖李易道:“走吧,去我爹那里。”說罷,自己先邁開步走了出去。 暖閣與皇帝寢室不過隔了個中廳。但每一重都是里外套間,又有一門二門,加起來層層疊疊,頗具曲折縵回之感。李易把他送到最后一道門,駐足留步。宋微走進去,皇帝居然起來了,正半躺著和寶應真人說話。 聯系寶應真人頭天言辭,宋微推測,皇帝服用的藥物,大概含有振奮神經的成分,類似引鴆止渴。 見六皇子進來,宮人們紛紛行禮,又紛紛退下,最后只剩了青云和藍靛。寶應真人也跟著行禮告退,只是告退的話說完,卻看著六皇子半天沒有動。 宋微道:“真人放心,我不會再氣我爹了。” 寶應真人彎彎腰:“殿下有此孝心,可見陛下洪福。”這才當真退出去。 宋微坐到龍床前,好一會兒沒說話。皇帝也不說話,跟兒子大眼瞪小眼。見兒子半天沒表示,索性閉上眼睛,一副假寐養神模樣。 宋微低頭,瞅著老爹搭在床沿上的手,忽道:“不就是做太子,當皇帝么?成,我答應你。” 心想:有什么了不起,小爺我輕車熟路,重cao舊業。至不濟,無非從頭再來一遍。 皇帝立馬睜開眼睛,臉上是一目了然的驚喜與欣慰。 宋微道:“只不過,你別后悔。還有你那些公侯,回頭可不要后悔。” 皇帝笑了。宋微以為他要來一番長篇大論,勸勉訓誡,誰知皇帝問道:“小隱,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才進宮,我問你為何在南疆救了明華。你當時跟我講,不豁出去,就是個死,因為不想死,便只能豁出去。那會兒你一手爛棋,奇臭無比,”皇帝皺皺眉,“當然,現下依舊奇臭無比。你笑說,我要真為這個砍你腦袋,沒準三個月就能拼成國手。你知道那一刻,爹爹心里是何想法么?” 宋微十分摸不著頭腦,連老頭只能活三個月帶來的打擊與悲哀,都似乎被沖淡了。呆呆問:“我棋下得臭,你心里想啥?” 皇帝笑道:“我當時就想,假若果然為此拿性命逼你,不知你是不是當真三個月就能拼成國手。”皇帝頓了頓,“小隱,你一向極有自知之明。爹爹很抱歉,別無他法,只能拿性命逼你——三個月,成國手。” 宋微張口結舌。什么叫一語成讖?什么叫自作自受?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皇帝望著他:“明日早朝,你跟爹一起去。從現在起,你留在宮里,爹有很多事要告訴你。可惜,三個月……還是太短了。” 宋微愣愣憋出一句:“那、那都是瞎扯,誰會當真啊……萬一……萬一干砸了,你可別怨我。” 皇帝不說話,露出溫和的笑容,拍拍他的手,將鼓勵和信任無言地傳達出來。待兒子被看得扭過頭去,才溫聲道:“做了太子,便不能沒有太子妃。爹答應過你,你的妃子,你自己選——” 宋微猛然將頭扭回來。皇帝還是那副表情:鼓勵、信任、期待、祈求。宋微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老頭子蠻橫霸道、jian猾狡詐的本質,沒一刻改變過。 擠出一個麻木的笑容:“爹,你說話不算數,又騙我。昨兒你才說過,做太子,是……最后一個請求。再說,選妃這事不急。” 皇帝望著他:“小隱,爹只想在最后閉眼之前,看到你成親,才真的……放心了。” 見宋微半天不答話,皇帝又道:“爹答應了讓你自己選,自不會食言。潤澤拿的這些,都是爹覺得不錯的,你先瞧瞧。” 按說捧畫像這活兒,不是青云就該是藍靛。皇帝嘴里“潤澤”兩個字,宋微很是反應了一陣,才回過神來。噌地轉頭,果然,雙手托著一大堆卷軸,面無表情邁步走近的人,不是獨孤銑是誰? 獨孤銑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像個傀儡般,一個字一個字僵硬發聲:“此乃陛下屬意之名媛貴女,請殿下過目。” 宋微不動,就這么瞧著他。見獨孤銑始終不抬頭,便從椅子上起來,蹲到地上,仰面沖著他的臉,眼睛一眨不眨,繼續瞧。瞧了半天,不見對方有絲毫表情變化,冷笑一聲,站直了,運足全力,猛然抬起右腿,沖著他心口一腳踹過去。 這一腳飽含怒火,不留余地,盡管兩人力量懸殊,也踹得憲侯上身晃動,臉色蒼白,手中捧著的卷軸嘩啦掉了一地。 獨孤銑依舊沒有抬頭。過了一會,將卷軸一個一個撿起,重新捧托在手,跪到宋微面前:“請、殿下、過目。” 宋微那一腳好似踢在鐵板上,腳趾尖生疼,陣陣鉆心裂肺。他吐了幾口氣,覺得腦袋不那么氣得發暈了,伸手拿起一個卷軸,打開掃一眼,隨即撇到地上。然后一個接一個打開,每個都不過一眼,就順手撇出去。等看完最后一個,滿地都是半卷半舒的美人肖像,楚楚可憐。 肖像均屬未出閣的貴族少女,六皇子到處亂扔,憲侯從頭到尾閉著眼,非禮勿視。 皇帝在邊上冷眼旁觀,不作任何干涉。 宋微丟掉最后一個卷軸,沉默片刻,忽道:“我怎么覺著,這里邊還少一個?” 皇帝心里吃驚,卻沒說話。獨孤銑終于睜開眼,澀聲問:“殿下覺得,還少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