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宋微不由反駁:“吃什么虧啊?我先是糊里糊涂認得了一個侯爺,如今又糊里糊涂多了個皇帝爹爹。就說玄青上人,當初碰見,也以為不過是個名氣大點的道姑,誰知道她是青霞觀的住持,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爹你不是說請她來主持那個宗廟祭祀——怎么看,也是我占盡了便宜,上哪吃虧去?” 皇帝失笑,繼而無奈。搖搖頭,問:“你這樣憊懶的性子,當初怎的會冒險救了明華?這事我怎么想,怎么覺得沒法相信。” 宋微樂了:“別說你不相信,我自己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兒不敢相信。那時候湊巧跟上人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不豁出去,就是個死,我不想死,那便只能豁出去了。”宋微一臉無賴的笑,“爹你沒事提這個干什么。總不至于我棋下得臭,你為這個要砍我腦袋。哎,你要真為這個砍我腦袋,沒準你兒子三個月就拼成國手了。哈哈……” 皇帝看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盯著瞧了一會兒,才問:“你既如此惜命,為何會拔劍自戕?” “哈……”宋微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鵝,笑聲戛然而止。這事若獨孤銑來提,盡可以無限冷高傲嬌糊弄過去。這會兒親爹提起,宋微只覺耳根面皮一齊發燙,低頭不好意思半天,才哼哼唧唧道:“我……那個,氣昏了頭……”不由自主再次使出殺手锏,委屈撇嘴,“我哪知道會那么疼,簡直疼死了……” 皇帝道:“以后還干不干這種蠢事了?” 宋微立刻搖頭,斬釘截鐵:“不干了。絕對不干了。下次劍拔出來肯定往別人身上捅,說什么也不往自己身上捅了。” 皇帝頷首:“孺子可教。” 宋微看他心情好轉,腆著臉開口:“爹,我想……我想見我娘,”見皇帝臉色不對,馬上改口,“見宋曼姬一面。還有,那個,獨孤銑什么時候會進宮來……”越說聲音越小,心虛不已。 皇帝一派沉靜。半晌,抬起眼睛看他:“你先把這局棋撐過一刻鐘再說。” 這是又不高興了。宋微只得打起精神認真胡下。 皇帝一心教訓兒子,欲圖三下五除二殺他個片甲不留。誰知宋微落子既無章法,好比講道理碰上人胡攪蠻纏,東拉西扯,一時半會居然死不透。最后皇帝雖然贏了,卻已超過一刻鐘,導致這盤棋贏得簡直就像吃了只蒼蠅。 宋微想笑又不敢笑,怯怯望著皇帝:“爹,君無戲言。” ☆、第〇九九章:離情俱作歡情釅,生恩何似養恩深 元宵節前夕,蕃坊波斯酒肆向宮中進獻御酒,其中有幾壇特地用西域珍稀藥材泡制的藥酒,十分貴重。適逢皇帝健康狀況大有起色,一時高興,親自接見了進宮送酒的老板娘。 宋曼姬被內侍引進寢宮暖閣,滿腹狐疑。皇帝沒事把自己找來,她可是準備好了一肚子冷嘲熱諷。 宋微瞧見她,連蹦幾下,跳到面前:“娘!” “小隱!”宋曼姬吃驚之后,立即想通,“你沒走成?怎的還是被他抓來了?” 宋微笑而不答,抓住母親的手:“娘,你坐。” 待宋曼姬坐穩,才道:“是我自己回來的。” “你自己回來的?你回來做什么?你……” 宋曼姬望著他,乍喜乍驚之下,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根本不知從何問起。淚水控制不住掉落,語無倫次,“小隱,你這些日子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給娘瞅瞅,瘦了沒有……” 自從宋微離家,重陽前母子悄然訣別那次不算,竟是一年多沒見上面,說上話。來到京城之后,宋曼姬平日強自鎮定,夜深人靜時,總不免思念起養了二十多年的孩子,難以成眠。被皇帝糾纏的頭幾個月,一面擔心,一面巴不得兒子遠走高飛,自由自在,永遠不要跟那負心親爹攪和在一起。誰知九月初七訣別之后,卻反復夢見兒子隱入夜色中的身影,不由自主日益心慌。 兒子如此鄭重而隱秘地來向自己告辭,令宋曼姬一日比一日清晰地體會到生離死別般的哀傷。此刻于皇宮重逢,滿溢心頭的喜悅遠遠超過身份暴露的驚駭,將宋微拉到身前,緊緊抓住他胳膊,眼淚擦也擦不盡:“娘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宋微拼命忍著,才沒叫眼淚掉下來:“嗯,就是舍不得娘,才回來的。也怕……”稱爹肯定不合適,便借用宋曼姬的說法,“也怕他……突然死了,沒見上最后一面。心里總覺得,有點不舒服……” 宋曼姬聽他提起皇帝,沒那么激動了。慢慢收了眼淚,問:“小隱,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宋微點點頭:“差不多都知道了。不過,他們說的,我不大信得著,還是想聽娘跟我說。” 宋曼姬眼眶又濕了。半晌才道:“往后……別再這么叫了。你是皇子,叫我一個婢女做娘,叫了二十多年,實在是……太委屈了……” 宋微挨著母親坐下,腦袋趴在她肩膀上,悶聲道:“我這輩子,就一個娘,芳名喚作宋曼姬,聰明又漂亮……” 宋曼姬被他弄得又哭又笑,道:“若說漂亮又聰明,誰也比不上你母親。記得那時候……” 塵封二十余年的往事,終于從另一個當事人口中,緩緩道來。 宋曼姬作為親歷者,強烈的情緒早在當時便已傾瀉殆盡,又經過了太長時間的刻意忘卻,此刻重新回憶,語氣淡然,倒比當日李易向六殿下陳述時還要鎮定。 宋微早有心理準備,這時把故事從頭再聽一遍,得到的細節愈加充實生動。 聽到后來,忽覺今生前二十年無憂無慮生活,俱當歸功于生母養母兩位女性的犧牲奉獻。一個死得那么勇敢,一個活得這般堅韌。對于曾經沖動之下昏頭自殘的行為,羞慚愧疚,無地自容。 宋曼姬遠不如李易邏輯性強,基本想到哪里說到哪里。情節主干說完,怔怔抹了一把眼淚。再認真回憶,才發現真正悲慘的事沒多少可講,反是初進宮時公主鬧了幾許笑話,皇帝為追求美人做過哪些蠢事,歷歷在目。 結果母子兩個才哭完,便越說越樂,最后哈哈笑做一團。 末了,宋曼姬對宋微道:“我的父親,與你母親的父親,本是堂兄弟。你要是愿意,叫一聲姨母也行。” 宋微點頭:“那沒人的時候叫娘,在他跟前叫姨母。” 宋曼姬笑笑,沒反對,只問:“皇帝有沒有說,封你什么王?” 宋微知道她擔心自己,安慰道:“這才幾天,沒那么快。等我有王府了,就接娘去府里住。” 宋曼姬道:“住不住的,回頭再說。你叫皇帝盡快給你封王開府,別這么不明不白躲在皇宮里。還得多要些侍衛,要皇帝手里最忠心的人。娘回去就給你預備錢,忠心是一回事,有錢肯定更忠心。你待人大方,不會苛刻下屬,可也不能太寬松了,失了威嚴,否則誰還聽你命令?皇帝才把你尋回來,定然稀罕。過些時候,可不知還會不會這般稀罕。他兒子多的是,與你說什么,別太放在心上。至于兄弟,更要小心防備……” 慈母護犢模式全開。宋微點頭喏喏稱是。心想當真封王開府,娘親過來給自己當管家才好。又想宋曼姬好不容易過起了安穩日子,怎么忍心破壞她的生活。 尋個空當截住話頭:“娘,你別擔心。錢我自己有,別的事,也有人幫我想。” 宋曼姬沒好氣道:“你哪里有錢?除了我,還有誰一心一意幫你想?” 宋微決定不再隱瞞,笑道:“穆家京城生意有我份額,每年半成紅利,這兩年我一次都沒去提過。” 宋曼姬生意場上行走,穆家京城生意半成紅利是什么概念,馬上具體化為一箱箱銅錢堆在眼前。恍神之后,驚道:“你如何會有……你居然會有……!?” 宋微沒解釋錢的問題,而是另起話頭:“娘,先不說這個。我、那個……” 他這才意識到獨孤銑的事宋曼姬幾乎全不知情,可說被自己騙得徹底,這時候說出來,鐵定要傷心生氣。繼續瞞下去很容易,卻不免害母親無端擔憂。心虛糾結之下,吞吞吐吐道:“我、那個,進京的時候,其實不是跟穆家商隊來的,是跟……獨孤銑來的……娘你誤會薛三郎了,我和他真的沒什么……” 宋曼姬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跟獨孤銑來的?” “是,就是……你見過的,憲侯獨孤銑。” 宋曼姬仿佛沒能理解,重復道:“你跟憲侯獨孤銑……來的?” 宋微眨巴兩下眼睛,滿臉無辜討好,點頭。 “你……為什么跟憲侯進京?還瞞著娘。”宋曼姬倒抽一口涼氣,指著兒子,“小隱,你、你……跟他……” 宋微接著眨巴兩下眼睛,點頭。 “獨孤銑是憲侯,你跟他進京,然后……就碰見了皇帝?” 宋微不敢說是自己上了獨孤銑的當,順著母親的話繼續乖乖點頭。 宋曼姬想起最近兩月,憲侯代表皇帝暗中送過幾回東西,態度好得很。當時并未多想,如今才明白緣故何在。又想起幾年前獨孤銑就跑到西都蕃坊家里喝過酒,繼而想起早在宋微第一次惹禍出逃,特地上門找麻煩的,不正是這位憲侯獨孤銑! 頓時一陣天旋地轉。指著宋微的手直抖:“你、你這……” 蛛絲馬跡瞬間條分縷析,jian情畢露。做母親的被兒子蒙蔽許久,一口氣如何能忍,當下站起身,習慣性地左右四顧,欲圖尋件趁手兵器。 這是要挨板子的架勢。宋微嗖地躥出兩丈遠,萬分慶幸皇帝與娘親相看兩相厭,聽從勸告,沒有在場。 “娘!娘不是說要我找個伴,我這不,就找了個伴……” 宋曼姬環顧一圈,意識到身處皇宮,清醒過來。 “可……你是皇子啊!小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皇子啊!” 宋微嘿嘿一聲,破罐子破摔:“我知道。我是皇子,他是憲侯,吶,挺般配的,是吧,娘?” 宋曼姬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說不出話來。 宋微趕緊道:“娘你別生氣。他知道我不喜歡做皇子,故意放跑了我。你看他為了我,連被皇帝貶官砍腦袋都不怕,是不是挺難得?” 宋曼姬還沒來得及回復,宋微又道:“這事兒,我爹知道,他爹也知道。娘,你真不用擔心,你說的那些,他會幫我想的。” 宋曼姬腦子直發暈,壓根轉不動。被宋微扶著坐下,半天沒緩過來。 作為波斯酒肆老板娘,不可能在宮中久待。不等宋曼姬想好怎么教育兒子,出宮的時間便到了。宋微恢復皇子身份,母子倆見個面再不是容易事。臨別時分,宋曼姬不禁再次落淚。宋微安慰道:“娘,回頭我叫皇帝爹爹給你封個誥命,進宮進王府都好辦。等我出宮了,就去看你。” 宋曼姬瞧著他笑嘻嘻的模樣,仿似萬事不愁,平白替他憂心。終于一步一回頭,離開皇宮。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皇帝身體雖說還在將養,精神畢竟好了許多,節慶宮宴便沒有省簡。臣子們許多天沒見到康復中的陛下,凡是夠品級的官員都來了。得知皇帝龍體漸愈,無不歡欣鼓舞。 宮宴從下午開始,晚上還有一場賞燈。皇帝打算好了,宴會差不多就回寢宮去,陪小兒子過生日。晚上的活動且由太子張羅。 宋微一大早起來,就在寢宮各處看內侍宮女布置,還不甘寂寞參與了室外掛設活動。底下人攔他不住,只得提心吊膽守在邊上。見他上竄下跳身手靈活,慢慢放心。皇帝得到內侍通知,出來瞅兩眼,又進去了。等宋微搓著手呵著氣進殿內歇息,才道:“跟個猢猻似的,倒靈巧。” 宋微順嘴便道:“我是猢猻,爹你是什么?” 皇帝抓起桌上筆架丟過去:“討打!” 宋微一伸胳膊,抄手撈住:“爹昨日才教兒子,敬天惜物,不可糟蹋浪費。” 皇帝不與他胡扯,問:“你曾習武?” 宋微搖手:“沒有沒有,不過是騎馬打個馬球,還有,跟獨孤銑學過幾天射箭。嘿嘿,箭射得一般,馬球打得還不錯。爹有興趣?等天暖了我陪你玩玩。” 皇帝一臉嚴肅:“玩物喪志!” 還要接著教訓,午飯來了。父子倆高高興興坐下吃飯。 皇帝午后小睡一覺,養足精神,出寢宮,往前殿主持宮宴。 宋微站在暖閣當中,懶洋洋撥弄著頭頂上的走馬燈,望著紙上皇帝題的詩,想到老頭子嫌自己字太丑,勒令即日起每天臨帖一個時辰,簡直了無生趣。心下琢磨,尋個什么法子,將這樁苦差賴掉才好。盡孝盡孝,太特么辛苦了。 他這廂心不在焉,忽覺身后有氣息貼近。正要回頭,整個人都被擁住,暖和厚實,熟悉安穩,舒服得瞬間渾身松懈,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氣。 獨孤銑輕笑:“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宋微沒骨頭似的貼在他懷里:“想我爹不在,憲侯大人是怎么混進來的。” 獨孤銑抱著他轉個身,宋微看見地下一盞極精巧的重瓣蓮花燈。 獨孤銑道:“憲侯奉陛下口諭,送盞七巧寶蓮燈前來,與六殿下賞玩。” ☆、第一〇〇章:偶然落寞羨驢馬,難得中意贈金珠 皇帝怎么可能松口放獨孤銑進來與兒子私通,宋微揚起眉毛,嗤笑一聲:“假傳圣旨,可是株連三族的罪過。憲侯大人的膽色是越來越好了。” 獨孤銑低頭在他耳輪上親一口:“非得這么聰明做什么。守宮門的奕侯大人可比你笨多了。我一說他就信。” 兩人別扭了太長時間,此時心結乍解,重歸于好,活脫脫久旱逢甘露,烈火遇枯柴。只一下,宋微便不由自主腰身癱軟,雙手撐著他箍住自己的胳膊,腦子里熱得直發暈。 但他還記得眼下情勢不同,哪怕憲侯敢胡鬧,六皇子殿下可是不敢了。 勉力將人往外推:“誰……像你無法無天……你……先回去,我爹現在……氣不得……” 獨孤銑微微一愣。這真是風水輪流轉,有了親爹忘情郎。從前常覺他不懂事,如今人家懂事了,往后恐怕再不會拿某些事當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