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賀雪真竟然問自己,自己是他什么人? 崔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自己是他什么人?自己是他前世相守百年的道侶,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與他心血相連之人! 可現在,賀雪真已經把一切都忘記了,甚至還待自己這般冷淡厭煩。 時至今日,崔治不得不承認,賀雪真沒有前世的那些記憶,他并不是前世那個深愛自己的賀雪真。 崔治一時間,有了幾分茫然。 他和賀雪真在一起生活了百年,早已習慣每天睜開眼睛便是他,閉上眼睛前還是他,耳畔有他的呼吸聲,伸手便能感受到他肌膚的溫暖。 雖然不茍言笑,但是和自己相處時,那雙眼睛總帶著幾分專注認真,那是冰凍河面下的靜水流深,是性格冷硬的賀雪真能給他的全部溫柔。 為什么? 眼前這個人,與道侶年少時的模樣別無二致,那雙眼睛,從未變過,眸光深處,卻沒有他了。 為什么? 既然前世那般喜歡自己,身為盈虛派掌門首徒,能放下身段成天追在他身后,為什么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好,既然賀雪真已不是從前的賀雪真,那他也無需再眷戀過去,他是離問鼎天道只有一步之遙的澹淵尊主,不可以在兒女私情上浪費時間! 心中這樣想著,手指卻用力地扣進了掌心,崔治看著賀雪真,語氣中帶上了幾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冀:“你當真,不愿意與我在一起么?” “婚都退了,崔世兄難道當我是在說笑嗎?” “好……好!”崔治倒退兩步,用力點頭,縱然臉色尚能保持鎮定,垂在身側的手卻已是微微顫抖:“賀雪真,但愿你不要后悔?!?/br> 他說罷,竟是連賀雪真一眼也不敢再多看,轉身離開,那急匆匆的背影,竟讓賀雪真看出了一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崔治回到中洲崔家時,身上披著一層露水。他星夜兼程,不曾合眼休息,倒不是倚仗修為高深,而是無法合眼。 一合眼,便會想到前世,賀雪真與他同歸于盡的那個畫面。 其實到了現在,他也仍然沒能想明白,賀雪真那時眼中的恨意,究竟從何而來。 或許,雖然兩人已相處百年,但他并未懂得過賀雪真。 是賀雪真情緒內斂,不愿展露,還是他……還是他太過驕傲,從未想過去了解? 崔治不愿深想。 還未到崔家門口,便看見街頭鬧哄哄的,人群里傳來呼喝聲,一道真氣掃過,人群間人影一閃,眼看真氣就要打上一名年邁老者,崔治目光微凝,閃身上前,帶著老者閃開。 這老者,是他的族叔。 族叔躲過一劫,心有余悸,抬頭看見了崔治,來不及想為什么消失多日的崔治會突然出現:“崔治,快去叫賀伯來!這沖霄派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賀伯是家族中所剩不多的修為高手,崔家這樣一個破落家族,便是靠著這忠仆的照顧,才不至于太過落魄凄慘。 但是——崔治看向眼前的三人,這三人身著沖霄派的內門弟子服,修為精深,賀伯不是他們的對手,來了也無益。 崔治沒有動作,沖霄派的弟子嗤笑道:“喲,我說是誰,原來是被盈宿派退了親的崔仙長??!崔仙長來得正好,我們沖霄派的趙長老想要借你們催家的法寶:琉璃金獅一用,勞煩崔仙長呈上來?!?/br> 崔家與沖霄派離得近,不時便要受這門派的搜刮。他與賀雪真訂婚后,這些人收斂了些許,前段時間退婚后,這幫人便又欺上門來了。 族叔怒道:“放屁!我崔家的祖傳法寶,豈是你們說借就能借的!崔治——你還不快去叫賀伯!” 沖霄派另外兩個弟子閃身,攔住了崔治的去路。 不過崔治也沒想過要走。 何必叫賀伯,區區螻蟻,他一個人就能對付。 崔治站在原地,全身真氣鼓蕩,衣袍翻飛,沖霄派三弟子駭然,正要逃跑,崔治已鬼魅般閃身,不過眨眼之間,他回到原地,兩名沖霄派弟子已倒在了地上,了無生息。 崔治看向剩下的那人,冷淡道:“去跟你們趙長老說一聲,這些年從崔家借走的東西,該還了?!?/br> 合籍的日子快到了。 地點選在司徒家的別業,這地方山清水秀,靈氣充沛,是個修行的好地方,待合籍后,這處洞府就贈給司徒霓與賀雪真居住。 靜慧道宮與司徒家都派了人手前來幫忙,招呼賓客們,籌備合籍典禮等事宜,是以這段時間,這洞府周圍熱熱鬧鬧的。 賀雪真倒不嫌吵,只要這些人別闖進他的領地,他們怎么樣賀雪真都無所謂。 前世他和崔治是結過契的,對那一套典禮流程十分熟悉。這次司徒家把典禮懸在一處峭壁高臺上,峭壁外的淵藪,浮著朵朵道家的蓮花臺,和司徒家的鑄劍金印,到時候賓客們便可坐在這些蓮花臺和金印上觀禮。 賀雪真和司徒霓彩排完畢,相攜著往山下走。 一名司徒氏家仆帶著客人們往客舍方向走,崔治跟在司徒家仆身后,往賀雪真和司徒霓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幾人,都穿戴著印有崔家家族紋章的服飾,想來是他帶來的隨從們。 賀雪真有些驚訝,崔治怎么會來? 他由司徒家仆引路,是司徒家請他來的? 他看向司徒霓。 司徒霓貼著他小聲說:“叔伯們請了崔家家主,崔家沒人了嗎,怎么派了他來?!?/br> 司徒霓打聽了之后,告訴賀雪真:“那崔治不知從哪兒得了奇遇,實力大增,居然一人單挑沖霄派七名長老,把沖霄派鬧得人仰馬翻,談崔色變。他還當上崔家家主了,難怪是他來觀禮?!?/br> 崔治有前世的記憶,修行起來自然進益飛快,能當上崔家家主不奇怪。只是賀雪真有點擔心,崔治這個變數,會給他的計劃帶來無法預料的影響。 要不要提前將崔治除去? 現在的崔治對他而言,只是一顆石子,礙事了,就除掉。 賀雪真掂量了一下自身實力,沒有完全把握,還是暫且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吧。 很快到了合籍這天,清早,賀雪真從練功室內出來,梳洗后換上新衣服,由道童引著,走到山腳下。司徒霓幾乎與他是同時到達,兩人牽著手,一起往山上走。 走到峭壁高臺上,峭壁對面已盡是觀禮的賓客們,靜慧道宮請的客人,盤膝坐在蓮花臺上,司徒家請的賓客,坐在金印上,總量上相差無幾。 兩人攜手登上高臺,司儀唱誦祝詞,唱念之間,繁花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自半空中悠悠飄落。 兩人促膝而坐,司儀退至一邊,靜慧道宮的當家人趙斗沖和司徒家家主司徒衡山并肩走來,唱誦祝詞,司儀端來玉石盆,兩人掬起盆中靈水,澆在賀雪真與司徒霓頭頂。 兩人催動真氣,蒸騰起一片霧氣。待霧氣散去,兩人身上的靈水已經全數蒸干,一陣風吹來,二人衣袍鼓蕩,長發紛飛,糾纏在一起,浩浩然有仙人之姿。 這就是合籍快要成了。 觀禮的賓客們正要恭賀一對新人,崔治忽然開口:“賀雪真!” 眾人的目光齊齊看去,只見崔治催動座下金印,移動到峭壁邊,低頭看著賀雪真。 崔治臉色發白,盯著賀雪真,叫了他一聲,便默然不語,眼中隱含著一絲期冀。司徒衡山有些不悅:“崔仙長有什么話,都等到合籍后再說吧。” 崔治仍舊執著地盯著賀雪真。 賀雪真問道:“崔世兄有什么事?” “你當真要和司徒霓合籍嗎?”崔治眸光微微閃動,嘴唇輕顫:“若是你后悔了,我現在就帶你離開?!?/br> 賀雪真還未說話,趙斗沖和司徒衡山就勃然大怒,一個拿出拂塵,一個祭出本命劍,叫罵道:“你這小子,說什么混賬話!” 賀雪真也挺生氣的,崔治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說,不知道還當他賀雪真品行不端,腳踏兩條船呢。 崔治一直看著賀雪真,連個眼神也沒給趙斗沖與司徒衡山,司徒衡山大怒,先動起手來,長劍祭出,裹挾雷霆之勢掃向崔治,在那地動山搖的攻勢下,眾賓客離得近些的,連忙往后撤,崔治面色不變,右手一揮,只聽咔嚓一聲巨響,崔治往前一步,眨眼之間又回到了原位,司徒衡山則退后了一步! 這一切皆發生在瞬息之間,修為差一些的,甚至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那修為高深的,卻是驚訝駭然,就在方才,司徒衡山揮劍沖向崔治時,一道透明屏障橫亙二人之間,將將擋住一劍。 咔嚓的巨響,則是那透明屏障悉數碎裂,崔治卻似早已料到,甚至往前一步,反殺司徒衡山。 司徒衡山修為絕頂,自然不可能被他所傷,但他在崔治力劈華山的氣勢下,卻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崔治雖然外表仍是略顯單薄的少年人,骨子里卻是那個睥睨傲岸的澹淵尊主,哪怕修為不敵,他也不會在司徒衡山與趙斗沖面前露怯。甚至——他的一揮一擊之間,還帶了幾分不屑。 若是前世的修為尚在,司徒衡山已經死在他手底下了。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這崔家家主,年紀輕輕,居然已經有了如此修為了嗎? 賀雪真不由得慶幸。 還好他沒有對崔治動手,現在的他,還不是崔治的對手。 崔治這廝,不愧是擁有太白熒的一縷魂魄,堪稱天賦卓絕,進益神速啊。 心里帶著幾分妒忌,賀雪真說話了:“崔家主,還請你不要說這些叫人誤會的話。什么叫你帶我離開,我和你什么關系都沒有,更何況我和小霓情投意合,請你不要從中作梗?!?/br> 崔治收了劍,靜靜地看了賀雪真片刻,他似是早已料到了這個結局,卻仍忍不住想要最后再試一次。顯然,他鼓起勇氣的最后一搏,只是賀雪真口中自作多情的——從中作梗。 他和司徒霓情投意合,竟顯得自己像個滑稽小丑般可笑。 崔治的心里,已說不上是平靜,還是悲涼。 “好?!贝拗慰粗R雪真:“既然如此,崔某祝你與道侶白頭偕老,永結同心。此物贈與你,作為新婚賀禮?!?/br> 他抬手,一琉璃物件飛在半空,爍爍閃光,耀人眼目。 “是琉璃金獅!” “那不是崔家的鎮族之寶嗎?” “好大的手筆!” 賀雪真卻不肯接,一揮手,把琉璃金獅推回了崔治胸前。 “好意我心領了,崔仙長來時已經隨了禮,無需再送一次。” 崔治默默收回琉璃金獅,嗓音喑?。骸笆谴弈程仆涣??!?/br> 他飛身從金印上一躍而下,袍袖被風吹得滿漲,宛如一只頹敗的鶴,往出口處離去。行至半途,崔家的隨從們聽說他獨自離開,匆匆追了上來。 “家主,那賀雪真又什么好的?!彪S從試圖安慰他:“原先追著你跑的時候,一副情深不悔的樣子,現在還不是說變心就變心。你也別惦記他了?!?/br> 崔治冷冷道:“誰說我惦記他,我才不……問鼎天道才是正途……” 話還未說完,崔治嘔出一口血來。 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司徒衡山那一劍還是傷到他了啊。 就像他無論再怎么否認,也無法掩蓋,親眼看著賀雪真與旁人合籍,那一刻的噬心之痛。 崔治捂住胸口,嘴角掛著血跡,竟還能呵呵笑道:“我不過是……不過是不適應罷了。過一陣就會好……會好起來的?!?/br> 崔治在問鼎天道之途上無所畏懼,卻不敢叩問自己的內心。 ※※※※※※※※※※※※※※※※※※※※ 剛開始虐,這連前菜都不算,不要著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