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章 預(yù)謀
天色將晚,太陽如同一個暗紅色的蛋黃掛在灰藍(lán)的天際,懶洋洋地散發(fā)著最后的余光。蔣長義心情灰暗地快步走出杜府,門房很是殷勤地替他將馬牽過來,笑道:“表公子您慢走。” 蔣長義的臉上反射性地立即蹦出一個笑來,笑容可掬地命隨身小廝小八打賞門房,翻身上馬,才一撥轉(zhuǎn)馬頭,臉就又陰沉了下來。小八見他臉色不好看,忙低聲問道:“公子,可是受氣了?” 蔣長義淡淡地道:“別瞎說,我可是他們的表兄弟,有夫人親自領(lǐng)我上門拜師,舅爺再三交待,舅母悉心照料,誰敢給我氣受?這府里從上到下,一個個待我可都殷勤得很。” 先生是好先生,也沒把他給隔開來教,只是教的根本不適合他罷了。 本朝科舉最重進(jìn)士、其次為明經(jīng)。進(jìn)士重詩賦,明經(jīng)重貼經(jīng)、墨義。俗話說,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jìn)士,明經(jīng)只需熟讀經(jīng)傳和注釋就可中試,而進(jìn)士一途難度非常之大,詩賦不但需要把基礎(chǔ)打得牢靠無比,更需要文學(xué)天賦。當(dāng)然,中了進(jìn)士之后就是不一樣的風(fēng)光坦途,旁的不說,本朝的宰相就大多都是進(jìn)士出身。 本來北方大家子弟多考的是明經(jīng),南方來的寒門子弟們才愛考的進(jìn)士。偏杜家世代功勛,又是宗室姻親,子弟們根本不愁出路,便不肯隨這大流,偏要子弟們學(xué)詩賦,考進(jìn)士,錦上添花。故而,先生是杜家兄弟自小時起就教授著的,講授的也主要是詩賦,前段時間也許還講經(jīng)史,但臨近考試的這段時間卻基本都是講詩賦、出題給他們做詩賦,每日里要做詩賦若干,在學(xué)堂里做,回去后還要做。杜家兄弟倒是如魚得水,蔣長義卻是有苦說不出。 朱國公府重武輕文,他自小根基就不牢靠,光靠死記硬背,怎可能與杜氏兄弟相提并論?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指望進(jìn)士,早就想好的考明經(jīng),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為自己謀一條出路,可偏到了此時卻不能得到高手指點,就連死記硬背的那點時間都被先生布置的詩賦作業(yè)也占用了。 假如他不能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nèi),在明經(jīng)一途上有所提高,那他就算是千方百計,使盡了力氣,借了那人的名頭,瞞過那一位才爭取到這次寶貴的機會,也等于是白白浪費,事后必然還要遭人恥笑……遭人恥笑都是小事,最可恨的是機會稍縱即逝……真是請的好先生,真是好手段……想到此,蔣長義的心頓時揪成皺巴巴的一團(tuán),嘴里也干得發(fā)苦。 小八自小跟隨蔣長義,只看他神情,聽他這一句淡淡的話語,便知他此時已是難過之極,有心想安慰他兩句,卻苦于自己一個下人實是說不出任何可以起到實質(zhì)性作用的寬慰話,便沉默下來。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前行不久,小八略帶了些興奮地指著前面道:“公子,您看那不是劉寺丞么?” 蔣長義抬眼望過去,果見前方有一人,寬肩窄臀,穿著銀藍(lán)色的圓領(lǐng)缺胯袍,昂首挺胸地騎在一匹錦繡雕鞍,金玉彩飾的高頭大馬上,看著很是傲氣豪奢,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顯得格外打眼,不是劉暢又能是誰? 小八道:“公子,要上前去打招呼么?” 蔣長義只是沉吟不開口,小八道:“要不,您上去和他打個招呼?上次小的見著他待您挺和氣的。他認(rèn)識的人也多……”話音未落,就聽身后一人道:“這不是蔣三公子么?小人秋實給您問好啦。”卻是劉暢的小廝秋實笑瞇瞇地從斜后方打馬奔上,不待蔣長義反應(yīng)過來,便大聲喊前面的劉暢:“公子是蔣三公子” 蔣長義見避無可避,索性輕輕一踢馬腹上前去趕劉暢。 前面劉暢聽到聲響,立即勒住馬,回過頭來望著蔣長義微微一笑:“蔣三郎,這么巧?我今日才和我一位朋友提起你來,可巧的就遇到你了。” 蔣長義笑得燦爛如同一朵粉色喇叭花:“那是真夠巧的,劉寺丞,你怎會在這里的?” 劉暢笑道:“我今日休沐,便來這里拜訪一位長輩。你這是往哪里去呢?“ 蔣長義沉默片刻,道:“我才從杜府出來。如今我在那里隨著表兄弟們一起的讀書,準(zhǔn)備明年的科舉。“ 劉暢點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杜家的西席最擅的是詩賦吧?看來明年曲江宴上你要風(fēng)光一回了,還不知要羨煞多少人。”那口氣,仿佛已然認(rèn)定蔣長義一定會中進(jìn)士一般。 蔣長義苦笑起來:“劉寺丞你就別取笑我了,似我這樣的半吊子,哪里敢抱什么指望,不過是小打小鬧,給諸位才子們做個陪襯罷了。“ 劉暢不動聲色地道:“三郎你太過自謙了,我們都知道你自小愛書,我那位朋友還說你可惜了呢。” 他今日連著提起他這位“長輩”兩次了,蔣長義心中一動,抬眼看著劉暢,羞澀地說:“敢問劉寺丞,不知我可認(rèn)識你這位朋友?他怎會知道我的?我自小都不怎么出門的,也是這幾年才認(rèn)得幾個酸書生朋友,都算不得什么,徒惹你們笑話了。” 劉暢呵呵一笑:“我這位長輩啊,說起來你可能也認(rèn)得的,他姓張,名鳳駒……” 蔣長義的眼睛突然亮了:“真是鳳駒先生嗎?”張鳳駒,本朝有名的飽學(xué)之士,出身官宦之家,精通明經(jīng)。自己是吃得苦的人,也不是笨人,若能得到他指點精要,可以想見前途必然光明,而他早就想拜張鳳駒為師,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今日乍然聽得劉暢提起這個人,還似有意將其介紹給他認(rèn)識,指點他學(xué)問,正是搔到了癢處,叫他怎么能不驚喜,滿懷憧憬? 劉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蔣長義的神情,笑得真誠無比:“如假包換。” 蔣長義道:“他怎會認(rèn)識我的?” 劉暢緩慢而清晰地道:“是我向他提起的你。我和他說,你是個人才,只可惜被耽擱了,可真的是非常非常遺憾。” 蔣長義高興得一塌糊涂的同時,及時收住了韁繩,他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為什么要對豬好?因為我想吃它的rou。“不過,也得看付出和回收的比例是多少,劃算不劃算。就比如,這次這個機會,若不是那日他遇到劉暢,聽劉暢不在意的一個提醒,他興許還連這次考試的機會都沒有……蔣長義迅速抬眼看向劉暢,對著那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呵呵笑了:“說來真是慚愧,不知小弟我何德何能,讓劉寺丞如此牽掛我?“ 劉暢的臉上露出一種蒼茫的神色來,他看向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的槐樹枝,模棱兩可地低聲道:“前些日子,我曾與令兄成風(fēng)、楚州候世子一起喝酒,令兄曾經(jīng)和我們提到過一些事情。我少時曾被父母一意孤行平白耽擱了許多年,每當(dāng)午夜夢回之時總是不勝唏噓。我能體會到你的痛苦和失落,還有不平,卻又不知該怎么才能找到出路的那種苦。” 劉暢臉上的表情太過蒼茫悵然,眼里又微微露了些恰到好處的恨意和不平,幾乎是在一瞬間,蔣長義就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定能體會到自己那種不甘不平,失落害怕,徘徊憂慮,朝不保夕,不知明日將往何處的心情。可蔣長義到底是個自小就謹(jǐn)慎慣了的人,雖然被引得憂慮哀傷,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閉緊嘴巴,只憂傷的皺起眉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 劉暢從眼角偷偷瞟了蔣長義一眼,表情越發(fā)地憂傷:“說起這個來,我心里真是又難過起來啦……就想喝酒。不如我們折回去,去鳳駒先生那里混酒喝好不好?”他拿馬鞭斜斜指了指蔣長義:“你不許掃興。” 已經(jīng)有了考試的機會,再有一位名師指點,還有什么能阻攔得住他的腳步?蔣長義的心里樂開了花,卻為難地道:“我不太會喝酒。” 劉暢見他上了鉤,輕輕一笑:“不需要你有多會喝,咱們喝的不過是個意境罷了,干脆點,給我句準(zhǔn)話,你到底去不去?” 蔣長義忙道:“去” 劉暢翹起唇角:“這就對了嘛,男子漢大丈夫,豈能總拘泥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里?當(dāng)多認(rèn)識幾個人才是,交游滿天下才是。看看你哥哥,認(rèn)識的人天南海北,從西到東,男女老少,什么都有,那才真是厲害。” 蔣長義崇拜地道:“我真是非常敬佩我大哥……” 劉暢接口道:“那是自然,放眼這京中,有幾人能似他這般視國公府的世子之位為糞土的?實在是找不到咯。” 蔣長義沉默良久,輕輕道:“那是因為他什么都有了,所以他才不在乎。” 劉暢哈哈大笑,夠過去使勁拍了他的肩頭一下:“說得對所以你要努力呀。我領(lǐng)你去了鳳駒先生那里,你一定要拜師成功明年春天更不要讓我們失望” 蔣長義笑笑沒吭聲,不用劉暢說,他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不前行,便是永遠(yuǎn)都被踩在塵埃里……他不要過這種日子,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劉暢冷眼看著蔣長義年輕的眼睛里控制不住流露出的躊躇滿志與狠意,淡淡的想,我的就是我的,蔣長揚,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什么都休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