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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起居注在線閱讀 - 第332節

第332節

    這脆弱也不過是片刻而已,她很快便恢復了那堅若磐石的模樣,冷然道,“這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我來,只想問你一句:徐循,你想死么?”

    徐循雖然早有預料,但心里也不乏波瀾——她不怕死,卻也不會趕著找死,若能有轉機,又怎會尋死?不論心里對皇帝去世有多少感想,不論對人生有多少厭倦……她今日在此若放棄了努力,就等于是往自己臉上扇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能不死,誰想去死?”她說,“但我不懂,娘娘對我還有什么所求?竟要闖進來尋我?”

    兩個人都不算笨,一些背景已經無需再分析解說了:皇帝既去,宮事順理成章由太后接手。畢竟管家的徐循已經被趙昭容助攻瞬間拿下,皇后體弱多年沒管家,威望、權勢都和太后無法相比。現在宮里說了算的肯定是太后,殉葬人選,自然也由太后決定,皇后只能把人往里塞,但要說她能輕易決定誰不必殉葬,那也是高看了她。尤其徐循現在身帶官司,要保住她,皇后必定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兩人多年來關系冷淡,誰也說不上喜歡誰,皇后救她,必有所求,而且這求還不能小了,起碼要對得起她的努力。

    “若我說,我是念在大哥對你的情分上,要保住你呢?”皇后語氣鋒銳。

    徐循不禁失笑道,“娘娘,別和我開玩笑了吧?”

    “這卻也未必是假。”皇后沉默了一下,才悠悠嘆道,“我早說過,徐循,你雖討厭我,但我卻一直都還算喜歡你……若換了是我做主,倒還真未必會安排你來殉葬——”

    見徐循神色淡淡,顯然未被打動,她話鋒一轉,終于揭開了自己的來意,“但換做平時,若太后要你殉,我也不會怎么努力救你,最多為你說一兩句好話,也就算了……要我保你,你就得傾力助我。”

    徐循愕然道,“如今大哥都去了,我還有什么好幫助你的?”

    想當年仁宗賢妃,生兒育女沒有少過,深得夫主寵愛,和主母關系密切,在宮中又何嘗不是地位超然?仁宗一去,頓時沒有一點聲音,和毫不受寵的敬妃比,待遇甚至還略有不如,這完全說明一個道理:人死燈滅,皇帝一去,他的意向頓時就是一文不值了。如果吳美人沒有犯過大罪,徐循現在只怕連壯兒都未必保得住,更遑論其他了,她實在想不到自己還有什么殘余的價值,可以給皇后利用。

    皇后的眼神,更是亮得驚人,徐循忽然發覺,她眉宇間勃發的那股亮光,并非出于喜悅——以她對皇帝的感情,此時也實在不可能真心高興——皇后此時之所以如此亢奮,是因為她正怒火中燒,但從她言談中可知,她又正在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力圖做出最穩健的判斷。

    究竟是什么事,可令皇后如此著緊?徐循的眉頭漸漸地聚攏了起來。皇后亦是緊緊注視著她,她沉聲道,“我要你代我,去敲開長安宮的門,請胡jiejie出面,進清寧宮說項!”

    也許知道徐循這幾天困在屋內,對外頭情況一無所知,她不過一頓,便很快地又補充了一句,“請老娘娘回心轉意,擁立栓兒為帝!”

    徐循一下就站起身來,驚聲道,“什么?老娘娘竟有別意?”

    她迅速地反應了過來——襄王可還在京里,未曾離去!

    “現在清寧宮中都有誰在?”她沒等皇后回答,便立刻改了問題,“襄王不會正在里頭吧!”

    “沒有,在十王府中,大哥去后,他就進來哭了一次,風聲傳出以后,便立刻回去了,一步也不曾入宮。”一切既然已經說開,皇后也不再遮掩,臉色幾乎沉得能滴下水來,她喘了口氣,忽然猛擊桌面,怒道,“襄王是親子,難道栓兒就不是親孫了?國家傳承,多大的事!她竟有如此滑稽想法,真是老背晦了!她這是要把栓兒往死路上逼——就不怕到了地下,難見大哥?虧得大哥對她處處留情容讓……他若有知,此時還不知有多傷心。”

    說著,亦不禁有幾分哽咽,徐循聽了,也是默然:皇帝身邊的人,很少有不辜負他的,太后雖曾辜負過,但畢竟不是不能分說,在去后的這一番作為,由皇帝來看,也算是負盡了母子親情了。若再往深一些想……

    “只怕老娘娘是早有此意了。”她低聲道,“不然,夏天時候,也不會召襄王入京。”

    “這我自然也想到了。”皇后不過感傷片刻,也就恢復了正常,她冷聲逼視徐循,“你我雖有齟齬,但此時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我也不瞞騙你,你目前還沒有被殉葬的危險,之后若你拋開一切尊嚴,苦苦哀求她,看在點點面上,也許她會免了你殉葬,也許又不會……我現在也不好說。你不助我,也有一定幾率活下來,你助我,若是事敗,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兩條路放在眼前,你自己選吧!”

    她這一次也算是坦然無比了,居然連風險都體貼說明,甚至把對她不利的信息都拋出來了。徐循從她話里,似乎捕捉到了一點信息,她沉吟片刻,問道,“什么叫做目前沒有被殉葬的危險?”

    “已經殉了一批了,沒你。”皇后爽快地道,“現在就余南苑那群小賤人沒處置,但一旦老人家騰出手來,也就是遲早的事,若要殉你,或是單獨處死,或是和她們一批,都有可能。但話又說回來,第一批沒你,也許她心里就沒打算要你殉葬了……這件事現在對局勢毫無影響,只她一念可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許就是把你忘了,也許是要等日后從容料理,也許是沒打算你死。”

    “已經殉了一批了?”徐循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調,“都——都——都有誰?”

    皇后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道,“有名分的都殉了,唯獨就余下你我二人。”

    都去了?徐循一時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雖然早想過起碼有一半人以上難以逃生,但卻也真沒想到,居然這么快,居然這么狠……

    “我記得文皇帝那次,起碼還等了一個月——”她胡亂揪了個話頭。

    “哦,是了,昭皇帝那次你不在京里。”皇后說,“因文皇帝那次,辦得不妥當,她覺得丟了臉面。昭皇帝那次就不那樣辦了,文武大臣不曾廷辭,嗣皇帝也不出面,昭皇帝一去,便聚集到景陽宮偏殿,由我們在外送,一起吊死了事。免得她們自知要死,神思不屬的,在葬禮上還丟了天家的臉面。”

    徐循瞪著皇后,半晌才道,“那,仙仙……”

    “你也知道,殉葬要免,肯定是要有些特殊情況,”皇后還是維持著鋼鐵般的冷靜,“她雖有女,但莠子去了,平時又深居簡出,根本不在老娘娘跟前討好,如何能免?再說,都是低等妃嬪殉葬,也不像話,總是要去個位高點的撐場面。”

    “她好歹和你是一批晉封的……”徐循艱澀地道。

    “我那時自顧不暇,哪有閑心管這個事。”皇后哼了一聲,“她還算是受了十多年的恩典,去得也不吃虧了。我聽說殉掉的人里還有四五個是剛選入宮的秀女,本是今年春入宮,待要再挑選一番,給大哥充實后宮的,這回也都跟著去了。這幾個小姑娘,又該上哪去哭呢?”

    徐循正是主辦宮務的人,如何不知道這一撥候選秀女?本來按例正是夏天選的,沒想到遇上瘧疾,誰也沒心思搭理她們,一耽擱就是一年。年前剛剛辦完了終選,因皇帝身子不爽,全是徐循和馬十一道做主,挑選了幾個來定了名分。沒料到這十幾天以后,就要為連面都沒見過的人殉葬……

    她想問一聲為何,卻又知道也是白問,為什么不放回去?為什么不改為女官?為什么不賞賜給藩王——這些為什么,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太后她不想,其余所有理由,也就是因為這一個念頭引發,去尋找出來的而已。沒有不得已、沒有不情愿,甚至沒有在意、權衡,只因為太后輕飄飄、無傷大雅的一念,她們的命運,便已經終結在了正月初三那個晚上。

    進宮這么久,其實,她早該習慣。

    “那趙昭容——”她猶有些不解,“老娘娘不會連她也——”

    “第一個死的就是她。”皇后冷笑了一聲,“不知天高地厚的淺薄東西,她知道什么!大哥去世癥候,和昭皇帝如出一轍,按冉太醫說法,甚至文皇帝也是這么去的。血脈里有病根罷了,若是你照顧出來的,昭皇帝去世前,還不是老娘娘在側服侍,這是說老娘娘也有問題?”

    趙昭容喊那一聲,實在很符合她趨炎附勢的作風,她的反應之快,也算是一絕了。只徐循沒想到居然還有此前情,她這才明白為什么皇后分析殉葬可能時,沒算上皇帝的病情,昭皇帝去世還沒有十年,宮里的老人還有很多都正當壯年,太后不可能也犯不著拿趙昭容這句話來打自己的臉,這一記馬屁,是拍在了馬腿上。

    徐循搖了搖頭,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她道,“罷了,不說殉葬的事,只說如今清寧宮的狀況。這改立襄王的事,進行到哪一步了?大哥的遺詔里都說了什么,你仔細說給我聽。”

    皇后苦笑道,“這幾天也亂得可以……我從頭和你說吧。”

    皇帝突然去世,第一件事自然是找人了,雖然他的家人基本都在這里,但天子畢竟不同,太后的反應也很標準,先不報喪,而是立刻急招內閣三臣、英國公入宮,大家在最初的震驚和悲痛過后,自然要坐下來商討遺詔問題。一切程序都和徐循猜想得差不多,遺詔也是中規中矩極為簡單,無非就是國家大事皇太后皇后做主,傳位于皇長子,喪事怎么辦等常規問題。

    這份遺詔雖然是皇帝口氣,但太后也是絲毫不能做主,必須閣臣草詔,嗣皇帝又小,也沒有什么好說的,當時很順利地就草詔好了,等著用印簽發,接下來大臣自然退出開始cao辦喪事,太后這里也忙活起了各種瑣事,比如說殉葬什么的,一切似乎是井井有條——結果才是當晚,太后就反悔了,竟扣住遺詔不發,召集三楊進宮議事,有立襄王為帝之意,用的理由都是現成的: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襄王素來賢德,比起幼小而且不知天賦的栓兒,更適合做國朝之主。

    這種思維自然不可能被三楊贊同,然而沒有遺詔,皇帝理論上又不算是死透了,也無法進行下一步驟,所以現在就僵在這兒了,皇帝已經去了第六天,就快到頭七了,喪事還沒開始辦,但天下人又從各種渠道知道他已經去世了,可想而知,如今的朝局該有多么動蕩不安、人心惶惶,宮里又是多么的議論紛紛了。

    “如今她就帶著栓兒住在清寧宮里,也不大見內閣。”皇后沉聲道,“亦不見襄王,內閣請見了幾次,她都沒有反應。我也去了幾次,結果自不必說了。”

    這是正月里,還沒公務,不然簡直宮務都要停擺,徐循望著皇后,凝重問道,“你老實和我說,你覺得她欲立襄王,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

    公心不必說了,真是為社稷考慮。畢竟襄王有賢名,且兒子多、身體好,和似乎不算多聰明,也根本不知能否養大的栓兒比,肯定更適合管理國家大事。徐循憑自己常識判斷都知道這肯定對國家是更好的,栓兒上位,伴隨的自然是更為復雜的權力和宮廷斗爭,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小的孩子,讓人如何能夠放心?

    至于私心,那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栓兒被皇后養大,自然和她親,祖母可比不得母親,現在還說不出什么,等栓兒再大兩年,開始有主意了,皇后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做太皇太后,有時可不如做皇太后舒服。再說,栓兒上位那是名正言順,沒什么好感激的,若是襄王繼位,必定會對太后百般孝順,太后只要活著一日,在內宮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肯定會遠比皇帝在時又或者栓兒上位后,得意許多。

    “這有區別嗎?”皇后反問了一句,她似笑非笑道,“若我是她,只怕也有公私兼顧的考慮,到底哪個占上風,卻不好說。”

    “區別大了。”徐循冷然道,“若是私心為主,胡jiejie出面勸說,也許還能收到一點成效,把清寧宮的門給你推開了,你再過去磕頭認錯,此事倒也不是沒有轉圜余地。若是公心,你以為她的決心,會為和胡jiejie的一點情分動搖嗎?——這清寧宮門口,你也不是跪過呀。你和她當年情分,豈非更是深厚?”

    “那能一樣么,我是主動和她翻了臉,胡氏那里,她多少還覺得有些虧欠……”皇后略微猶豫了一下,卻立刻下了決心,“我哪知道她現在想什么——可也管不得這么多了,死馬當活馬醫,怎都要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