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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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來正凝視徐循,聽到她這句話,不由笑道,“你怕是這宮里唯一一個樂見立后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還有哪個妃嬪沒做過皇后夢啊?后位虛懸,就是給了她們一個念想,雖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總不樂見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當然巴望后宮安穩,我好安心帶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處,她也會希望早點立后。” 徐循的語調簡單自然,態度一以貫之,從在南內開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盡快立后,雖然太后把這天大的臉面賞賜給了徐循,但她卻是從一開始就把這臉面摔碎到了地上……這宮里,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貪婪,有些人貪婪得理直氣壯,有些人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貪婪得心口不一。后宮妃嬪,多數就是如此,面上不貪圖后位,心里卻沒有誰不對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沒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沒有,他給徐循什么,徐循就受什么,她從沒有為自己求過他。 皇帝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不禁問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后嗎?” “在夢里想過。”徐循很坦然地承認,“——白日夢里。”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在說的是這么玄幻這么豪華的命題,但徐循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一局馬球賽。“不過,就是在白日夢里,我都覺得我當不好皇后的——見了胡jiejie,就知道當皇后有多累了。沒這個命,就別想這么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寧宮生活的樣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確實是做不來皇后,她太接地氣、太親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孫jiejie欺負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說,“她欺負我,我就受著唄,反正她不是皇后的時候,也一樣欺負我。” 皇帝不免開懷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發去南內,是我對不住你。大哥那時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講理了點。” 對南內的事,皇帝正面說過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發,心情激蕩之下脫口而出。這一次,卻是自然而然地談了起來,語調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時的自己缺憾在于何處。 徐循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皇帝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怕,反而覺得痛快,反而想謝謝皇帝——皇帝平時真的做得不錯,她簡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現在他軟下來了,這么誠摯地談起自己錯誤的時候,徐循又一下心軟了。 “我……我也有不對啦。”她有絲羞澀地說,“哎呀,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再提起這事干嘛呢。過去了就別提了唄。” “當皇帝的,就得有當皇帝的胸懷……”皇帝沒有接徐循的這個話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說,“爭天下的時候: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坐天下的時候,就得反過來: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嗎?”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卻又說不清,她的頭點了一半,又搖了一搖。 “這天下沒有完人,”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虧心事……我是天子,他們虧心就是虧天,就是虧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負我,但我不能負人。官宦妃嬪,全都因私欲有求于我,全都在謀我、算我、cao縱我,想要奪我的心,去謀他們之欲。他們全都負我,然而,我不能負他們。要計較,計較不完,我還要靠他們、用他們,他們對我無情,我對他們有情。” 要計較怎么計較?真要計較,皇帝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身邊人全都負他,全都該殺,殺完了怎么辦?殺完這一批,來的下一批難道還會有差?難道他能殺盡天下之人? 更何況,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權力巔峰,別人對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縱使是至親又何能例外?他對親人雖然失望,卻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東楊的居心,卻也不會因此而剝奪他們的權位。他還要做一個好天子,好帝王,將這些星辰全都鑲嵌在最該發光發熱的位置,圍繞著他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運轉,維持著天下、后宮的平衡。 這些道理和徐循是說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來,你找到羅氏身后的主使之人了?” “從今以后,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皇帝已經沒有絲毫逞強了,距離上次他說‘我都看得透’,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他的語氣已經如閑聊般自然而然,再沒有任何勉強。“我不怪她們,但也不會再信她們了。” 能信誰?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從入宮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沒有惹怒過皇帝,也不是沒有傷過皇帝,她個性強烈,如一柄長劍,寧折不彎,遇不平則做鏘鏘之鳴,她有時候是讓皇帝很煩心…… 但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試圖cao縱過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幾個月前曾經以為負他最深的人,其實才是那個從沒有負他的人。 “連負我的人,我都要繼續給她們尊榮,給她們富貴,不曾負我的人,我如何還能虧欠?”皇帝撫了撫徐循的手背,他嘆了口氣。“但也想不出你還缺什么了。” 論身份,徐循是皇莊妃,孫貴妃勝任皇后以后,皇后之下就是她了。論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飛黃騰達,如今幾乎算是位極人臣,雖然不能掌權,但三五代內絕無窮厄,百年富貴,已經是一個凡人恩澤家族的極限。 論財富,身在后宮,錢財沒有意義,金銀珠寶不過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內之前,已經擁有令人艷羨的珍藏……一個女人能擁有的東西,能給的皇帝都給了,余下的諸如子嗣、長壽,那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 皇帝還能給什么?給個后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后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給了也沒意義。更何況,為太子計,徐循的確也不適合為后。 “所以我就想,干脆送你一個愿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決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隨意開口,哪怕是要內藏庫,我也能給你。” 沒說國庫,因為國庫其實不是他私人的,不過內藏庫就是,而且內藏庫也挺有錢,每年進項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話,以后每年的進項就都給她了。 但徐循不要這個——她要來干嘛,她是妃嬪,國家管飯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這個寶貴的愿望給兌現了。 皇帝有絲詫異,但更多的倒是興味,“你說——我倒要看看你還缺什么!” 徐循缺的東西多了! 但她缺的東西里,皇帝能給的卻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給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愿意說……說不清為什么不愿意,就是覺得說出來不妥當。 不過,她的確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聽說此事的時候,她便覺得心里不快,現在皇帝給了這一重愿望,她就盡一盡自己的努力。 “饒了羅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著皇帝很柔軟地說。“大哥,不論怎么說,那也是栓兒的親人。” 皇帝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一茬,不過,回過神以后,他并不詫異。 徐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何止為羅氏一家人求過情?這么做,只說明了一點:徐循不但聽說了他對羅家人的處置,而且也明白了羅家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愿望不算數。”他一揮手,很決絕地說。 下一刻,徐循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一層nongnong的倔強,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大哥——” “畢竟是栓兒的親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說,“說流放,不過是為了堵上悠悠眾口……就是說斬首又何妨?你知道斬的是誰的首?” 當然,一般來說,斬首示眾,由于羅家人在敲登聞鼓的時候已經露過臉了。這個手腳比較難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東廠之能,找四個囚犯來頂替又有很難?更何況流刑又不要示眾,判了以后執行不執行都無所謂。手里有權,要瞞天過海還不容易嗎? 徐循倒沒想到這一層,一時間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對太子的情分。“我說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過,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栓兒嗎?” 鬧了這么大的動靜,羅嬪人就在身邊,太子記事以后,別人不講,羅嬪總可以講吧?當然了,這件事是沒有什么真憑實據的,滴血認親一說也純屬玄幻并不可信,太子會不會采信還是兩說的事。但這一點,畢竟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淺淡。 “一人做事一人當啊。”他悠然說,“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殺羅嬪是她本心,兩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愿……那么這個隱患,當然也就只是貴妃自己的問題了。” 徐循愕然無語,只覺十分不妥,但又無話可回——皇帝說的,難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后后位的保證,皇后不可能因為太子和她不親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兒子,不論是嫡母、養母兩重身份,還是無數舊例,皇后基本都不會遭到什么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后,她就要直接面對有子妃嬪的沖擊——如果皇帝還有兒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