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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陰沉著臉,敷衍地拱了拱手,“余杭錢循,家父正是景光三年的狀元。” 這幾個熱門解元,先前那潁川趙之燦,一看名字便出自文圣皇后的娘家,淵源比皇室都長上數百年的士族門閥;這個竟是狀元的兒子,這科舉子看來個個來歷不凡。 “錢公子,方才口出微詞,言語失當,是我的不是。”孫熊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只是待你高中,步入仕途,可能遇到的攻訐打壓、謾罵羞辱,字字句句都比我方才尖刻百倍,甚至指名道姓、辱及祖宗。彼時,你難道要一個個辯過去么?若是眾口鑠金,你辯得過來么?” 錢循聽聞他口出狂言,說狀元皆不得用,一時氣憤才前來理論,本以為他會有些赧然,卻想不到愈發振振有詞,還教訓起自己來了,只覺此人無恥之尤,臉色更是冷峻,“這便不勞兄臺你費心了。我也有幾句肺腑之言相勸,兄臺與其對旁人評頭論足,還不如多溫習幾本經典,免得名落孫山、白白奔波。” 孫熊瞇了瞇眼,手指輕擊桌面,略一回想,“啊……我想起來了,錢桑齋,景光三年中舉,隨即入翰林院,兩年后,服母喪丁憂,之后歷任禮部主事、膳部員外郎、膳部郎中,前年,因迎秋西郊時失察,祭器不潔,又降回了員外郎。” 見錢循神情驚異,孫熊意味深長道:“按說令尊不該犯這般的錯誤……” 錢循未想到他對自家底細一清二楚,又驚又怒,臉漲得通紅,“祭器不潔?我父乃是個堂堂正正、忠君愛國的君子,先前因賀鞅加九錫之事,連上數道奏折彈劾,開罪了賀黨,這才被尋了個由頭發落。文人的赤血丹心、氣節風骨,你一個背后嚼舌根的長舌婦又懂得什么?” 周汝昌見他說的實在難聽,有些按捺不住,卻被孫熊按住手背。又聽孫熊悠悠道:“你應感激大將軍寬宏大量,未尋個由頭將你爹下獄,不然就連這場科舉,你都難以下場。” “呵,若當真朝綱禍亂到了如此地步,這官不當也罷。”錢循目下無塵,“大不了歸隱田園,縱情山水,做個不合俗流的方外之人。” “歸隱田園?縱情山水?敢問錢公子,田園將蕪,你會耕田否?可知一石糧食折多少銀兩?空山一座,你會燒火會劈柴么?”孫熊笑得諷刺,“此外,沒有官身,你便要服勞役,修城墻、挖溝渠,如牛馬一般肩扛手提,你能么?” 他起身,走到錢循身邊,“你父親是個義不屈節的忠臣,卻不是個和光同塵的能臣。日后,你萬不能學他。” 錢循只覺這人蹊蹺至極,雖立場相悖,可他的話又字字在理,實在不知如何接話,便拱了拱手,轉身上樓回房溫書去了。 孫熊看著他背影笑了笑,剝了顆紅皮花生拋到嘴里,對周儉昌道:“我也看了幾日了,就今天這個錢循有些意思。” “有什么意思?不過是個小心眼的南方小白臉,有何特殊之處?”周儉昌好奇道。 孫熊托腮沉思,“皇帝遠在云中,今年的考生與賀熙朝那屆一般,會是賀鞅一手遴選,也就是說均算不得天子門生,而是他賀鞅的門生。客棧里人多口雜,拿不準那提壺的店小二便是賀黨的暗探。可即使如此,他還是挺身而出,為君父聲張,可見是個忠誠純孝之人。今日見了我,興許是他的福氣,亦有可能反過來,誰知道呢?” “秀才你也算和他相見恨晚了。” 孫熊將書本合上,“如今這些舉子都在燒大將軍的熱灶,甚至還有人想聯名上書請大將軍加九錫。像錢循這般的對賀氏不屑一顧的舉子,縱然有些魯莽,日后也會派上用場。” 第57章 第三章:登樂游原 孫熊安安心心地溫書,歲月靜好,唯有一小小煩惱,一旦他想起賀熙華,思緒便有如脫韁野馬般再剎不住。譬如瞥見賀熙華送的文房,便會想不知他身子是否大安了,有沒有請宮里的太醫為他診治過,林杏春雖年輕,可對他脈案熟悉,為人也忠厚可信,若是能請他前去,那是最放心不過的…… 讓孫熊頗有些介懷的是,賀熙華遲遲未派人捎來只言片語,不知是急于撇清關系,還是過于忙亂,壓根將孫熊這么個小人物忘記了。 于是這日,孫熊實在有些憋不住,找了個蹩腳的理由差遣周汝昌去賀府打探消息。本想自己安心閉門溫書,孰料竟然也收到了一張詩會的帖子,定睛一看邀約人,竟是潁川趙之燦。 這可就有些意思了,畢竟系出一脈的趙之煥是知曉自己底細的,此番受邀是他授意,還是湊巧? 孫熊思忖到底這世上有多少人見過他真容,想來想去,除去少數如賀熙朝、趙之煥、沈頤這般去過太學的貴胄子弟,最低也得是個三品官,最年輕也是不惑之年,想來就算自己去了,恐怕也不會生出什么事端。 心下稍安,很快便到了約定之時,孫熊穿了他最為體面的一件鴉青布衣,還抓了把先前自己寫的扇面,將頭發仔細打理一番方才出門。 集會之地在樂游原,離登云居有十里之遠,可孫熊依然不疾不徐,邊賞玩春光,邊悠然走去。 走了不過小半個時辰,忽而一青紗小車在他身旁停下,車簾被人挑開,錢循冷臉看他,“你也去趙兄的詩會?正好順路,不如一道吧。” 孫熊一反前日凌厲,老實巴交地笑了笑,拱手道:“相請不如偶遇,恭敬不如從命,多謝錢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