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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如此么?哪怕是宰執(zhí)們也無計可施?”孫熊知道戶部都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卻不知竟這么厲害。 “若是宰執(zhí)出面,是會好些。可這幫人懷恨于心,款項可能會一拖再拖,久而久之,若不是被逼到了極致,一般州縣都會自尋出路,而不是花上十天半月趕到京城,再和他們斗智斗勇數(shù)月,請他們擬文蓋印又是數(shù)月,有這功夫,早就自己想到法子了。” 孫熊見他憂心忡忡,揣測道:“可是我縣年景不好?” 賀熙華長嘆一聲,“泗州本就不甚富庶,臨淮又在淮河黃河之間,歷朝歷代飽受水患之苦,在泗州都算得上窮縣。若是今年再加征,百姓的日子該怎么過?” 孫熊想起縣學(xué)里那些同窗,他們能識得幾個字,已然是臨淮縣較為寬裕之人,都清貧若斯,可想而知尋常黔首又是如何水深火熱。 他自小到大,聽聞的都是“海內(nèi)宴清、四海升平、太平盛世”這類歌功頌德,乍一見這血淋淋的凡間,只覺五味雜陳——被欺瞞的憤怒,揭破真相的難堪,更多的是無窮無盡的愧疚。 “若是你考中秀才,明年八月才是鄉(xiāng)試,這段時日,你且可愿意暫不去縣學(xué),先在衙內(nèi)做些……” “學(xué)生求之不得。”孫熊二話不說地應(yīng)了,“說來慚愧,這段時日受臨淮百姓供養(yǎng),才未橫尸街頭,學(xué)生不論做什么都是應(yīng)當?shù)摹!?/br> 賀熙華想起他剛至縣衙時的冷心冷面,不由得頗為寬慰,“你能如此想,甚好。” 二人默然無語地在馬車上顛簸,賀熙華即使在車上也未懈怠半分。不是在看卷宗,便是在擬公文,要么便是寫奏表,沒有一刻清閑。他為人處世,謹小慎微到了優(yōu)柔寡斷的地步,不管是多無關(guān)緊要的文書,他都要反反復(fù)復(fù)推敲數(shù)遍才安心。不僅如此,舉手投足都帶著說不出的局促,時不時便檢視自己形容舉止。 就仿佛他這個人,不能有半點錯謬一般。 孫熊頓了頓,他終于明白賀熙華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從何而來,明明是個再出類拔萃不過的人物,可卻總是自卑自抑,實在有些蹊蹺。 論長相,熙麗華美,貌若婦人好女,完全稱得一句人如其名。 論才情,天資早慧,雖是神童卻未傷仲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論品性,克己復(fù)禮,縱然孔圣再世也未必挑的出半點毛病。 “本官有何不妥?”賀熙華柔聲問道。 孫熊抬眼就見賀熙華探究地看著自己,腦中一熱竟開口,“大人霞姿月韻,當時為何不愿入宮?” 第11章 第二章:前塵往事 話一出口,孫熊自己都覺得孟浪,臉漲得通紅,在車上便要給賀熙華請罪,“學(xué)生方才胡言亂語,大人便當小人不曾……” “這詞用的確實該打,”賀熙華冷冷地瞥他一眼,“我差點入宮之事,想不到連你都有所耳聞,這天下果然沒有秘密。其實我本人回避此事,并非以此為恥,只是覺得此事無關(guān)緊要,沒必要提及罷了。” 孫熊見他竟不怪罪,心內(nèi)覺得有幾分稀奇,又見賀熙華垂眸看著手中茶盞,緩緩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當時你若是在京城,恐怕就能聽得更仔細些。承明七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水,巴蜀地動,陛下更是臥床不起,當時的權(quán)相杜顯買通了欽天監(jiān),說什么紫微帝星不穩(wěn),須得勾陳星相佐,又說什么陛下命格極重,須得一八字極輕之人相伴。” 孫熊眼瞼微動,旁人不知,他卻知當今天子確實八字極重,這欽天監(jiān)倒是不曾誑語。 “偏偏我八字全陰且極輕,”賀熙華苦笑,“太后娘娘一介婦孺,當時便聽信了他,要我入宮。可雖說我朝開國文圣皇后便是男后,可他助烈祖定鼎江山,匡扶社稷,總領(lǐng)朝政,更能誕下子嗣,這般神乎其神之人,這世上哪里還有第二個?” 孫熊靜靜聽著,并不言語,手指輕輕在袖口摩挲。 賀熙華長嘆一聲,“我自幼魯鈍,學(xué)什么都比常人慢些,不似我堂兄,那才是真正的文武雙全、踔絕之能。” “賀熙朝?”孫熊蹙眉,“若我沒記錯,他十八歲才中了二甲第一,比你十三歲中探花可是差遠了。” 賀熙華嗤笑一聲,“你懂什么?我科考那年,陛下雖臥病在床,但仍批了卷子,點了三甲。可前年那科,正是杜顯事敗之前最后一科,亦是他垂死掙扎,悍然越過圣上強定的名次。須知他們承明七年的進士,都以自己不是天子欽點的門生為恥,堂兄也不例外。” “杜顯,”孫熊低聲道,“這名字仿佛也挺遙遠了。” 先帝的本意是為了制衡,兩家也確實如烏眼雞般斗了小十年,直到去年杜顯謀反未遂,身死族滅。可也不知先帝對自家兒子是恨是愛,點的兩個輔政大臣,武是賀太后的母家賀家,文是太子太傅兼丞相杜顯,任一個都權(quán)欲熏天,將小皇帝壓制得死死的。 頗為耐人尋味的是,小皇帝曾一度對杜顯加恩甚厚,似乎企圖用杜黨牽制更為煊赫的賀黨,只想不到識人不清,不僅未能奪回朝政,反而徹底激怒了賀鞅,落得一個生死未卜的下場。 回過神時,賀熙華仍在感懷身世,“就算是要入宮為后,也得是我兄長那般驚才絕艷的人物,但他生性倔傲,哪里愿在后宮蹉跎一生?” 孫熊一想起賀熙朝那陰森森的臉,再看看面前如玉公子,深深為陛下逃過一劫感到歡欣鼓舞,干笑道:“大人就是太過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