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你這個人一向不能用簡單的無私或自私來評價,而是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不在意別人的評價, 更不屑于知道世人的看法,是真正意義上的了無牽掛。”應愷搖搖頭,眼底全是疲憊:“但我與你截然相反, 所以我活得非常痛苦,不管成神還是當人都是如此。” “……” 應愷大概很不習慣露出這副姿態, 從門邊轉過身來正正面對著徐霜策:“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不過我還想問一句——你是從何處開始發現我不對勁的?只是因為蝶死夢生?” 兩人之間似乎有什么無形的東西被悄然改變, 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徐霜策緩緩道:“不,從升仙臺。” “升仙臺?” “現世要飛升的不是我而是你。還記得尉遲銳在升仙臺上呵斥宮惟一派胡言么?”徐霜策頓了頓,道:“那是因為沒人相信你是北垣,都覺得宮惟只是想要戕害仙盟盟主的妖魔罷了。相反,若宮惟預言飛升之后要滅世的人換成是我, 怕是所有人都將信將疑,覺得我看上去更像是會干出這種事來的人。” 應愷僵立半晌,才自嘲地笑起來:“沒想到破綻竟露在了此處……早知就不該讓你看升仙臺上的經過了。” 徐霜策一哂,問:“現實中的你想造通天大道,是因為早就記起自己是北垣了?” 出乎意料的是應愷搖了搖頭,道:“并沒有。強開天門一事,只是當時順應玄門百家之大勢而為罷了。” 千年以來無人飛升,天下修士的焦慮已經到達了頂峰。因此玄門百家合力打造一座通天長階,再由最有希望飛升的應愷去試,如果真能順利登天,對所有修士來說都不啻于一個重大的希望。 徐霜策心頭隱約升起懷疑:“那你現在又是如何記起自己身份的?” 應愷說:“這段時間一直夢見自己被業火炙烤,隱約有所記憶,但不明所以。”他向圓桌揚了揚下巴,“直到看見了它,才真正想起一切。” 徐霜策低頭一看,是那個青銅楔盒。 千絲萬縷終歸一線,徐霜策臉色猝然變了。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明白,為什么鬼修告訴度開洵“滅世兵人顱腦中埋藏著回歸現世的鑰匙” ——這青銅楔盒中封印的是北垣的惡念,只有讓應愷親自接觸到它,才能恢復這數千年來的記憶,才會想要打破幻境,回歸現世。 如果更往深里想一步,把時間推移到更早以前:鬼修利用白霰想要復仇的心理得到了兵人絲,利用兵人絲控制了法華仙尊尸體,利用這具尸體喚起了應愷對滅世之戰的部分記憶;然后它把度開洵、白霰、徐霜策、宮惟、應愷等人全部引到天門關深淵下,集齊三滴血,順利喚醒滅世兵人,最終得到了青銅盒。 每一步都精心計算,每一步都立竿見影。 從最開始鬼修的目標就瞄準了應愷,只有借助應愷的力量它才能打破這個夢境! 鬼修的身份至此已經呼之欲出,寒意自徐霜策心底油然升起。 “……我不會讓你們打破蝶死夢生的。”他輕輕地一字字道。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應愷眼底似有一絲嘲意,“只有徹底毀掉陣眼,這個夢才能平安結束,天下修士包括宮惟都能活著回到現實。否則夢境一旦徹底坍塌,所有人都會魂飛魄散——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這‘所有人’里都包括誰?” “……” “包括柳虛之,包括溫修陽,包括尉遲驍,包括你看著長大的長生,也包括你自己。”應愷頓了頓,道:“還包括正在禁殿中等著你回去的……宮惟。” 徐霜策臉色從來沒這么難看過,應愷揚起眉梢:“這天下仙門上萬修士都要為我一人陪葬,真的值得嗎?” 兩人久久對視,徐霜策終于閉上眼睛,道:“總還有其他辦法的,應愷。我去找宮惟,勸他自己解開蝶死夢生術,所有人也一樣能活著回到現世。只要你愿意向玄門百家說明情況,此事尚有轉圜余地,至少通天大道已經被完全摧毀……” “沒有摧毀。” 徐霜策神情一凝。 應愷惋惜地道:“你上升仙臺殺宮惟時機剛好,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毀掉法陣的根基。所以回歸現世后,我仍然可以設法再造出一座通天長階來。” 徐霜策袍袖中五指攥緊,少頃睜開了陰沉鋒利的眼睛:“夢境中境主是不會真正死亡的,你以為破境只需捅宮惟一劍那么簡單?” 應愷平靜道:“那只是你沒找對毀掉陣眼的方法。” 陣眼? 徐霜策突然想起一事,腦海中閃電般意識到了什么:宮惟的眼睛! 就在這時,殿外高空中毫無預兆響起一聲巨響。 轟隆—— 整個地面霎時劇震,桌椅紛紛移位,瓷器摔倒粉碎。徐霜策疾步來到窗前往外一探,天穹赫然露出了一道史無前例的巨大豁口,猛烈的陰風向人間席卷而來。 “妖風來了,妖風來了!” “救命啊!” “娘,娘!” …… 奔跑的民眾在哭叫中紛紛化作桃瓣,閃著緋紅的靈光,一蓬蓬飛上天際,消失在了幽深的天洞后。但這點靈力對整個天地來說于事無補,更遠處高空還在接二連三坍塌,恐怖的黑洞一直向地平線延伸而去! 砰地一聲,應愷拂袖合攏窗戶,呼救哭號頓時消失了。 “忘了告訴你,”他淡淡道,“其實我一直很討厭聽到人們的哭喊,如今終于可以關上窗了。” 徐霜策牙關一緊,轉身奔向屋門,卻被應愷伸手攔下:“想去為宮惟灌注靈力?沒用的,馬上就要徹底坍塌了。” “讓開!” 應愷一笑:“你猜這波會有多少人恢復現世的記憶?” 徐霜策眉宇一緊,瞬間出手伸向應愷掌中的不奈何。但應愷反應更快,兩人閃電般交手數十招,氣勁縱橫交錯,墻壁、石柱、地磚紛紛爆成碎塊。轟隆巨響中徐霜策后背砸上屏風,沉重的玉石屏風頓時化作齏粉,他連頓都沒打就飛了出去,重重砸塌了半邊墻! “你這靈力怕是連平時三成都不到吧。”煙塵蓬然散去,應愷一步踏上前:“你再這樣下去,幻境坍塌之前怕就要魂飛魄散了。” 徐霜策食指拭去嘴角的血,瞳孔冷沉,對視的剎那間應愷突覺不好。 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身后疾風已然來到,直直撲向他掌中不奈何劍——又是徐霜策! 身前那個以指拭血的“徐霜策”砰一聲消失,竟是替身術! 應愷瞳孔一縮,說時遲那時快,身后徐霜策指尖已觸到不奈何劍柄,眼見神劍便要解鎖出鞘。 但就在兩人錯身剎那,風揚起應愷衣袖,露出了深嵌進他手臂血rou中的一塊碎鏡片,霎時映在徐霜策眼底,上面赫然用血刻著半個字——曲。 電光石火間徐霜策認出了它。 幻境太乙二十八年深冬,宮惟“死”后大半年,一具巨型鏡棺被發現遺棄在岱山深處的松林里。鏡棺高達半丈,重逾千鈞,棺蓋上用血字刻著古老的封印符,斑駁不清的棺主姓氏只剩下一半,“曲”! 一只煙霧般的尖銳指爪從鏡中升起,抓住了徐霜策碰到不奈何的手,緊接著喀嚓! 劇痛蔓延而上,徐霜策猛然掙脫,退后數步,手肘已然反向彎折。他面不改色咬牙正骨,又是咔嚓一聲將手臂接回,這時只見一大股冰冷邪惡的黑煙從鏡中升騰而起,如有生命,滾滾落地,變幻出了一道并不陌生的身影。 灰袍兜帽、無頭無臉,原本該是面孔的地方閃爍著無數猩紅光點,袍袖中握著一把妖異血劍,正是那鬼修! “……”徐霜策轉向應愷,每個字都帶著寒意:“你打開了定仙陵里的鏡棺?” 應愷回之以平靜的回視:“還沒完。” 只見鬼修的身體還在逐漸發生變化,煙霧凝成實體,灰袍下伸出白皙的雙手,身軀拉長挺拔勁瘦;兜帽中浮現出五官與頭臉,竟然是一張十八九歲少年面孔。 他皮膚蒼白,容貌俊俏,詭異的猩紅光點隱沒在眼底深處,嘴角含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容。這副相貌與宮惟起碼有五分相似,但身量更高,肩寬腿長,慵懶中有種冰冷強大的壓迫感。 灰袍當空落下,化作一身黑衣,腰帶袍角繡著絢麗的彼岸花。 與此同時,他掌心中那把劍終于褪去了不自然的紅膜,閃現出真正的血色寒光。 “總算被放出來了,真是不容易啊。”他聲音懶洋洋地,卻有種低沉華麗的腔調:“蝶死夢生發動的那一刻連我都以為要完蛋了呢。” 徐霜策面色如冰,輕聲道:“我還以為你已經被宣靜河打入黃泉最深處了……鬼太子。” 少年用指尖彈了彈衣袖,聞聲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他,然后驀地眼睛一彎。 “我師尊骨頭之硬天下罕見,當初將他請進我精心打造的牢籠中,確實是花費了好一番功夫。不過他現在求生不得,亦求死不能,我總算能放心了一點。” 鬼太子背起手,他明明是那種極有攻擊性的長相,笑容卻十分愉悅親切,這強烈反差讓人更加毛骨悚然:“多年不見,別來無恙,東天上神?” 徐霜策心念電轉,袖中無名指蘸血在掌心迅速寫了個字,面上卻不動聲色:“現世中仙盟那么急切想要打造通天大道,是不是有你在背后暗中cao縱?” 鬼太子眼睛彎彎地:“你覺得呢?” “你跟宮惟是什么關系?” 鬼太子表情不變:“你猜?” 這時轟隆劇震貫穿天地,卻是從北方天際傳來——就說話這須臾間,天地竟然又塌了一塊,而且是在滄陽宗方向! 徐霜策最后一劃落筆,飛身搶步上前。應愷機變之快無與倫比,抽手便將不奈何掩到身后,誰料徐霜策卻是虛晃一槍,寫著血字的掌心在他胸膛一按,赫然是個“禁”! 應愷動作戛然頓住,全身僵立原地。 說時遲那時快,鬼太子一劍斬來,徐霜策緊擦劍鋒閃身避開,滄陽宗主袍裾被無聲無息削掉一角。 就差那么千分之一須臾,此刻已絕無可能奪回不奈何。徐霜策閃電般退向殿門,同時一掌按向鬼太子天靈蓋,掌心禁咒紅光氤氳,豈料下一刻手掌卻直接從他頭顱穿過,按了個空! “啊,不好意思。”鬼太子想起什么似地歉然道,“擔心師尊無人照顧,我的身體已經丟在黃泉下陪伴他左右了。” 他劍勢狠辣與表情截然相反,血劍自下而上斬向徐霜策咽喉,眼見便要身首分離! 當! 血劍被重重擋下,亮響震耳欲聾,是定山海! 場面一瞬靜止,兩把交錯劍身上映出了徐霜策意外的眼神。 只見應愷竟然硬生生掙脫了血字禁咒,盡管因此而筋骨開裂,嘴角溢血,緊握劍柄的那只手血rou寸寸崩裂見骨。 “徐霜策是我唯一的兄弟,”應愷盯著鬼太子,目光森寒猶如劍鋒:“你忘了嗎,曲獬?” 鬼太子一直很愉快的表情到此刻才有了微許變化,不過立刻又恢復了常態,彬彬有禮做了個請的手勢:“噢,那不好意思。” 鬼太子話音剛落瞬間,徐霜策側身退后,但應愷身上的血字禁咒已經被徹底打破了。兩人頃刻交手,定山海數次緊貼徐霜策耳側劃過,劍氣將周圍墻壁擺設爆得四分五裂! 鬼太子曲獬背著手站在不遠處悠閑觀戰,突然開口道:“實不相瞞,東天上神,我還沒感謝你呢。” 徐霜策知道他只是出言擾亂,凝神并不答言,閃身避過定山海劍鋒,身后石柱頓時劃出一道長達丈余的深深劍弧。 “宮惟與我斗了上萬年都不落下風,心思細密天下罕見。他開啟蝶死夢生之前先把我封在了鏡棺里,導致我前二十八年都無法出現在幻境中,直到你在升仙臺上……干凈利落地把他給捅死了。” 定山海劍氣在徐霜策左臂劃出一長痕,鮮血成弧一噴而起! “他‘死去’的十六年間失去了對幻境的控制,我才能勉強讓鏡棺出現在岱山,然而還沒來得及想辦法出棺找上應盟主,又被封進了定仙陵。” 鬼太子自己大概也覺得命運多舛,笑嘻嘻地嘆了口氣,話鋒陡然一轉:“——話說回來,我一直被封在鏡棺里,你猜數月前為什么我突然又能現身臨江都了?” 徐霜策心里其實已經隱約有了答案,在應愷疾風暴雨般的追擊中面如寒霜,一言不發。 “啊,是的。”鬼太子微笑道,“因為夢境里被你捅死之后,現實里的宮惟終于油盡燈枯了,他對夢境的控制力已經降到了最低,甚至連鏡棺上的封印都無法再維持。這一切都是多虧了你在升仙臺上果斷下手……” 徐霜策厲聲道:“住口!” 他硬生生打偏定山海劍鋒,一指隔空定向鬼太子,靈力激射而出! 鬼太子頭一偏,輕而易舉避過了那道靈力:“你知道宮惟為何那么著急要把你驅逐出夢嗎?” 徐霜策一手強行格擋應愷劍勢,另一手接二連三向鬼太子指出兇悍氣勁,均被鬼太子從容避開,含笑的聲音紋絲未變:“因為只有你回了現世,那把靜止在他心腔中的不奈何才能解除鎖定,瞬間穿胸而出,夢境頃刻崩塌,他就終于能從支撐蝶死夢生的漫長痛苦中解脫了。結果誰知你不僅沒死,還狠心把他給殺了,導致他不得不再把夢境繼續運行十六年。這十六年來他現世的身體極度痛苦,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神力衰竭的劇痛中咬牙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