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7章 “宗主小心!”尉遲驍常年云游斬妖除魔,慣于面對各種突發情況,第一反應就是:“鬼修沒有形體,常人不可眼見,務必當心偷襲!” 徐霜策充耳不聞。 風中漫天桃瓣映在他那雙形狀鋒利的眼睛里,隨即眸光一轉,先是一瞥尉遲驍,排除了懷疑;再一瞥跪地俯首的向小園,這次停頓了足足數息,似乎不太拿得準。 “向小園”緊盯著眼前的地面,身軀微微發抖,好似敬畏驚懼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仿佛過了無限漫長的光陰之后,他才感覺頭頂上那道可怕的威壓移開了:“桃夭從何來?” 宮惟脊背不易察覺地一松。 尉遲驍明顯遲疑了下:“晚輩也不……宗主當心后面!” 一道血紅流光從后刺來,快得就像夜幕閃電,然而徐霜策連頭都沒回——不奈何劍不動自鳴,半節出鞘,狠狠撞上了鬼修的血紅劍鋒。 雷霆氣勢隨劍一涌而出,徐霜策這才伸手握住劍柄,反手壓得血劍動彈不得,隨便一劍便將鬼修當胸捅穿! 宮惟心頭漫起寒意。 徐霜策的“不奈何”與應愷的“定山海”一樣,是世人公認有神性的兵刃。不奈何一旦感應殺氣迫近,便會自發護主,其勢如白龍降世,十六年前試圖暗刺他的宮惟就是因此功虧一簣,死在了這無堅不摧的神兵之下。 換句話說,也是這么被一劍戳死的。 雖然在世人看來應是咎由自取。 鬼影幾次被剖開都是化作濃煙消失,再出現時毫發無損,這次卻被不奈何硬生生釘出了前后貫穿的巨大裂口。它根本不是徐霜策的對手,哪怕沒有形體也無濟于事,很快節節敗退,卻不甘心就此逃走,電光火石間用血色鬼劍架住不奈何,白太守出鞘刺向對方咽喉! 徐霜策如能親見,一偏頭避開劍鋒,鬼影可能都沒看清他的動作,便被他左手兩指憑空捏住了劍鋒,剎那間感應到了什么。 “白太守,”他一字一頓低聲道。 緊接著他抬眼“望”向厲鬼,那張冰封的面孔上終于出現了某種情緒: “宮惟?” “向小園”跪在他身后,十指青白發抖,深深抓進泥土。 鬼影身形定住,通體遽然發出奪目的紅色電流,尉遲驍敏感地察覺到了不祥:“宗主小心偷襲!” ——徐霜策竟然完全沒有動。 如果仔細看的話,他緊握不奈何的手竟然向后微微一收,輕得仿佛是個錯覺。 就在尉遲驍大驚想要沖上來的時候,只見鬼影四分五裂,沖天颶風平地四起,消失在了虛空中! 沒人能看見徐霜策的表情,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好似整個人都凍住了,發絲與袍袖隨風落下,飄零落英打著旋落在腳邊。 許久才聽“鏘”一聲清響,他將不奈何收劍回鞘,回頭卻沒看任何人,聲音沙啞沉郁: “死傷者何在?” · 臨江王府門前中魘的無辜民眾已經被救起,孟云飛神志不清,被徐霜策隨手在太陽xue一叩,似是憑空拍散了某種濃郁不去的黑霧,瞬間噴出兩三口鮮血來,昏迷了過去。 尉遲驍立刻令人將好友扶下去服藥休養,只見徐霜策一掀袍坐下,頭也不抬道:“把過去十二個時辰內的所有經過報上來,不可有絲毫隱瞞。” 他根本不用加后半句,在場所有人都如見救星,恨不能把過去半個月以來全城發生的各種“異端”包括東家的狗沒咬人、西家的雞沒下蛋等等全都事無巨細報給他知道才好。尉遲驍卻知道徐宗主的脾性,說一個字就是一個字,絕不允許一筆減少、也不允許一劃添加,忙肅立俯首按規矩答了,又道:“那鬼修似乎很懼怕童子心間血,昨晚貴宗高徒向小公子便是在情急之下,將心間血噴在那鬼劍之上……” “向小園。”徐霜策突然打斷了尉遲驍。 滿堂修士的目光都向后投來,宮惟霎時成了所有視線的焦點。 徐霜策說:“過來。” 宮惟左肩可怕的貫穿傷已經被城內的醫宗弟子處理了,肌骨生連,止血止疼,敷了厚厚的仙家圣藥,但此時還是酸軟隱痛使不上勁,走起路來蹣跚搖晃,說話也畏畏縮縮:“宗主。” 徐霜策上下打量他一眼,問:“只有你一人能看見那鬼修的模樣?” “向小園”連頭都不敢抬:“是。” “之前只有入夜才死人,但從你來臨江都的第二天,鬼修便開始白日作亂?” “……是。” 徐霜策沉默片刻,大堂上眾人噤聲,連彼此緊張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宮惟聳肩縮背地盯著自己腳尖,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徐霜策一手將不奈何遞到了自己眼前,語調平平地說:“拔出來。” 他竟然還在懷疑! 這要換作上輩zigong院長敢跟他作對的時候,肯定在眨眼間把不奈何藏到身后,然后笑嘻嘻地背著手,歪頭問:“想要嗎?求我呀徐白。” 徐霜策當然不會理他,更不會動手強行從他身上搜。他最多居高臨下地注視宮惟片刻,轉身徑自而去,過幾天應愷自然會一邊敲打宮惟的腦袋一邊把不奈何還回滄陽山。 但這輩子的小魅妖低如螻蟻,連在徐宗主面前開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宮惟咽喉上下一動,閉了閉眼睛,才緩緩伸手按住劍柄—— 喀嚓! 一泓寒光熠熠流出,宮惟的指關節因為劇痛而泛出青白。 “左心有傷痛?”徐霜策突然問。 “向小園”懦弱膽怯地看著他,因為疼痛而發顫的聲音聽起來與畏懼無異:“稟……稟告宗主,弟子學藝不精,方才左肩負了傷。” 說著他略微褪下左衣襟,露出了血跡猙獰的繃帶。 徐霜策的視線落在那血跡上,無聲地瞇起了眼睛。 不奈何對魂魄的傷害是直接而致命的,很多死在劍下的人,轉世之后魂魄仍有殘缺,不奈何劍一旦靠近便可能會產生感應。 會被發現嗎? 宮惟被劇痛折磨得眼前發黑,心里卻迅速轉著各種念頭,突然余光瞥見自己腰間那枚麒麟血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荒唐的念頭:等等,我現在好像還是堂堂劍宗世家準繼承人——尚未來得及退親——的道侶呢? 要是徐霜策敢抓我回去凌遲,我就在這大堂上抱著尉遲驍狂喊徐宗主為老不尊,強搶晚輩之妻,不知道他跟尉遲大兄弟兩人哪一個會先氣得厥過去? “?”尉遲驍心說你盯著我是什么意思,用眼神示意宮惟:徐宗主這是干嘛呢,你這小子是不是得罪過他? 宮惟疼得連表情都要維持不住了,沒法理他,有氣無力把頭一搖。 兩人正你來我往,突然劍宗世家一名扈從急匆匆跨過門檻,彎腰奉上一只紅木漆盤:“徐宗主!尉遲公子!臨江王府外那名女子隨身之物都收拾齊了,請過目!” ——方才讓孟云飛等人中招的幻術 “引子”! 剛才那短暫的詭譎氣氛被陡然打破,徐霜策突然在漆盤中發現了什么,注意力一轉:“拿來。” 扈從連忙躬身捧上漆盤,宮惟順勢退后兩步,緊繃的脊背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松。 雖然鬼修已經走了,“引子”應該也就沒用了,但捧盤里所有釵環珠玉、絹扇香片都被重重符箓壓住,防止再次發生異變。徐霜策在琳瑯滿目的女子妝飾中一翻,撿出一把小小的花棱絞絲水銀鏡,當啷一聲丟在案上,面色很不好看。 他薄唇中吐出兩個字:“鏡術。” 滿堂修士沒一個聽明白的,只有尉遲驍突然聯想到了另一件東西:“千度鏡界?” “鏡術”屬于幻術的一種,本身非常冷僻,近年來更是沒人修習了。也只有尉遲驍這樣的豪門世家弟子,打小耳濡目染,見過無數法器珍玩,知道鏡術中最復雜高深、效力也最驚怖駭人的神器——千度鏡界。 它是一組千面鏡宮。 仙盟三大頂級幻術之一鏡通陰陽,指的就是當千度鏡界威力發揮到極致時,迷失在鏡宮中的人會徹底混淆現實與幻境的區別,甚至在虛幻的世界里讀書長大、結婚生子、生老病死,一生都不會察覺自己父母、妻兒、知交同僚全是幻界里虛假的鏡中物。 這法器要是落在別有用心之徒手里,怕是能害人一生。因此應愷將鏡宮鎖在仙盟刑懲院,并親自封住了它的絕大部分威力,日常只開放僅有幾塊鏡片的小角落,主要是用來教訓、考驗被送進刑懲院的弟子們,借用種種幻境來磨煉他們的意志心力。 而這世上唯一經常使用千度鏡界的人,便是刑懲院長宮惟。 尉遲驍嘴巴張合了幾次,才艱難道:“宗主方才所見的鬼劍是白太守,難道那鬼修真是……真是……” 底下已有人恐懼地失聲:“是宮院長?!” 宮惟一閉眼,心說諸君,你們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霜策深恨鏡術,這世上沒人比宮惟更清楚他曾經在千度鏡界里吃過多大的虧。要是把徐宗主平生最想做的事情排個榜,把宮院長挖出來再殺一遍只能排第二,沖進刑懲院搗碎千度鏡界怕是能排第一。 只見徐霜策神情陰晴不定,一只手握住了不奈何劍柄,不易察覺地撫摩著,良久才道:“不。只是普通鏡術,不是千度鏡界。” 他語氣里有些低沉難辨的情緒,乍聽上去會讓人生出微許錯覺,好像他其實更希望重現世間的是千度鏡界似的。 ——但那錯覺過得太快了,只聽他突然問:“二十八具尸身何在?” 尉遲驍說:“城內醫宗別莊,云飛與我已經全部開棺驗過,全部尸身都確認是自戕無誤……宗主您這是上哪去?” 只見徐霜策霍然起身,頭也不回道:“招魂。” 尉遲驍還以為自己沒解釋清楚,趕緊拔腳追在后面:“稟宗主,被邪術害死的冤魂殘缺不全,是無法應召的!晚輩剛到臨江都時也已經試過多次了,確實——” 很好,宮惟想。 又來個自取其辱的。 果然尉遲驍話沒說完便差點撞上了徐霜策的背,忙不迭停下腳步,只見徐宗主回頭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說: “那是你。” 尉遲驍:“……” 宮惟差點幸災樂禍地笑出聲,幸好被劇痛壓住了——叫你們這些年輕人整天徐宗主長徐宗主短的,恨不能把姓徐的捧上神壇敬三炷香,該!就該讓你們也領教領教徐宗主的脾氣! 徐霜策不再搭理劍宗家的小輩,他視線越過周圍眾人,驀地落在了正偷偷摸摸往后躲的“向小園”身上,那冰冷的眸光一動不動半晌,淡淡道: “你也過來。” 咔擦一道天雷當空而下。 宮惟笑不出來了。 第8章 簌簌幾聲輕響,兩名淺紫紗袍的醫宗弟子點燃陰燭,幽幽綠光照亮了昏暗的殮房。 “徐宗主,請。” 修仙界各大門派都著重駐守自己家的地盤,唯獨“三宗”中的金船醫宗穆奪朱,一方面自稱秉承懸壺濟世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多多賺錢,因此在各地都設有醫鋪和別莊。此刻外面是正午白晝,屋里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四排綠燭投下搖晃的光暈,映照著整整齊齊二十八具形制不同的棺材。 宮惟就像只敏捷的狐貍,趁著人多往角落一鉆,這才感覺不斷痙攣的心口松緩了些,卻不妨擠到了身后的人,肩膀被一拍:“鉆什么呢?” 宮惟扭頭一看,只見是尉遲驍,立刻臉色一變捂住繃帶,滿面痛苦道:“少俠我不是故意的,少俠饒命!” 尉遲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