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正說著,司禮監秉筆太監雙滿捧著一托盤奏折進來,看到霍決一身黑底平金繡的蟒袍,深沉華麗,氣得翻個白眼,運著氣將奏折放到御案上。淳寧帝和霍決只假裝沒看見。 雙滿忍氣吞聲地退下了。 他一消失,淳寧帝撲哧一笑,拍案:“你看他,還氣呢!” 霍決道:“小滿若是穿不上,得氣一輩子。” 淳寧帝哈哈大笑。 霍決上位,他給霍決、小安、康順都賜了服。霍決是蟒袍,小安和康順是飛魚服。俱都十分華麗漂亮。 簇擁在皇帝身邊,十分排場。 小滿卻還沒有,嫉妒得渾身冒酸水。 霍決道:“陛下別逗他了。”怕小滿把肺氣炸了。 淳寧帝笑吟吟:“我再多看兩天他的傻樣就給他。” 其實淳寧帝十分喜歡賜服。 只從前牛貴在,他是穿蟒袍的,特別顯眼。有他在,淳寧帝便收斂著沒給身邊人賜,不搶他風頭。 如今牛貴倒了,身邊全部都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嫡系了。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圍著他,令人心情十分舒暢。 霍決看著這樣的淳寧帝,仿佛還是從前襄王府那個庶出的公子哥趙烺。 但霍決知道,不是了。 沒有人能走回頭路。 正想著,有小監躬身進來,湊到淳寧帝耳邊輕輕稟報了什么。 霍決便眼看著四公子趙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帝。 皇帝淡淡地道:“知道了。”隨手拿起一份奏折打開。 小監退下,霍決剛才隱隱聽見一些,問:“娘娘?” 淳寧帝把手中奏折丟下,眉間冷淡:“成日里為點雞毛蒜皮鬧脾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真正像個皇后的樣子。” 霍決道:“娘娘從前便小性兒,被陛下寵慣了,一時轉過不過來。陛下還是多給娘娘些時間。” 淳寧帝漠然道:“這是一時嗎?” 做了三年王妃,兩年皇后,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不是他給不給她時間的問題了。 她總是還想像從前在湖廣那樣,隨心所欲,沒有拘束,相對地,也不承擔任何責任。反正只是個庶子媳婦,富貴閑人。 可誰能往回走呢? 便是淳寧帝偶爾,也會追憶些襄王府中的晴朗天空,綠蔭長廊,父慈子孝,夫妻甜美。 可回不去了。 他走到今天,坐到金座上,付出了多少,她懂嗎? 開年復工第一天,大家都還懈怠著,便連皇帝也是如此。 處理完一些必要的奏折,皇帝往后宮去,走到回廊的岔路口,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方向,去了肖妃那里。 肖妃見到他,又驚又喜,撲上來卻軟軟地請罪:“陛下,臣妾又犯錯了。” 淳寧帝橫了她一眼。 “臣妾知道僭越了,可是臣妾就想悄悄地戴一戴,自己過過癮,真的,就偷偷戴著在花園里走一走就滿足了。”肖妃捏著淳寧帝的袖子晃呀晃,“誰知道就叫皇后娘娘撞見了,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罰臣妾禁足。” 今日里,皇后與肖妃發生了沖突,便是因為肖妃偷偷地戴了九尾鳳釵,按制,她只能戴五尾的。 這事,小監已經稟報了淳寧帝。 他又橫了她一眼:“知道僭越還戴,既罰你禁足,就好好禁足。” 肖妃原是想撒嬌讓淳寧帝取消她的禁足呢,聞言心中一凜,立刻順著他的話音道:“是呢,臣妾正反省,下決心以后再不犯錯了。哪知道陛下就來了,芋兒好開心。” 肖妃以前叫作芋兒,曾是襄王府四公子院子里的粗使丫頭,被趙烺收了房。 趙烺跟著襄王北上的時候,她已經懷了身孕,在湖廣生下了一個兒子。等京城事定,整個襄王府的人都北遷,她抱著兒子再見到趙烺的時候,已經恢復了窈窕,一時又十分受寵。 趙烺得封齊王,她跟著水漲船高,因生了兒子又正受寵,竟壓過了其他幾個生過兒子的妾室,和生了庶長子的那個一起被封了側妃。 待趙烺得了大位,她便成了四妃之一。 人生一路向上。 這會兒肖妃看出來淳寧帝是有一些些不快的,忙溫柔小意地伺候著用了飯,還陪他喝了些小酒。 待趙烺想要歇下,肖妃卻道:“我巴不得陛下夜夜歇在我這里呢,可芋兒現在正在禁足。皇后娘娘罰的!陛下要留下,豈不是不給皇后娘娘臉。也沒給旁人做好好樣子。” 這可真是,忠言卻不逆耳。 淳寧帝很欣慰,道:“你能這樣反省,就很好。” 雖然聽了她的話,決定不在此留宿了。但肖妃能察覺得出來,皇帝的情緒比剛來的時候變好了。 她嘴角勾了勾,道:“陛下還是去坤寧宮看看吧。都怪芋兒,惹惱了皇后娘娘。陛下去看看娘娘,也順便幫芋兒求求情,少禁足幾日吧。” 淳寧帝哈哈大笑,果真去了坤寧宮。 到了坤寧宮,待遇卻不同。 方皇后上來就橫眉冷目地說:“陛下看看吧,把宮里這些人都慣成什么樣子了。一個妃子竟也敢戴九尾鳳釵,心里還有一點祖宗宗法嗎?”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先發制人。 不管對錯,先發一通脾氣,氣勢上先占了上風,趙烺便會小意地哄她。 今日里本就是肖妃僭越了,她這脾氣發得就更理直氣壯了。 淳寧帝對她了如指掌,心里面太明白了。只他現在,并不想哄她。 “知道了。”他說,腳下沒停,直接朝里間走。 竟不哄她。方皇后心里委屈大了,更生氣。一路追著淳寧帝發脾氣。 淳寧帝今日本打算留宿,進了寢殿已經在床邊坐下,江皇后卻一直怒氣沖沖地呱噪,令他心煩。 他抬眼:“肖妃僭越,你處罰她了嗎?” 方皇后道:“我罰她禁足半個月。” 淳寧帝道:“既然罰了,還與我說這個做什么。” 方皇后怔住。 淳寧帝站起身來。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眉毛眼睛也是從前的眉眼,可一站起,天子龍威便壓了過來。 方皇后的氣勢再提不起來。 淳寧帝身上帶著些酒氣,眸中含著怒意:“你是我祭過祖宗和天地四方冊封的皇后,手執鳳印,統領六宮。后宮的人都交給了你,但有過錯,你按宮規處罰就是。既罰了,還與我來說這些做什么?這是你的分內事,不是我的。” 方皇后為他的氣勢所攝,驚呆了。 淳寧帝見她這副樣子,只覺得酒氣和怒火都往上涌。他逼上了一步。 方皇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床架。 淳寧帝低頭看著她:“方晴,你要是不明白,我就跟你把話說明白。” “你如今,不是襄王府的庶子媳婦,不是四少夫人,你是皇后了。” “做你該做的事,像一個皇后的樣子,把這件翟衣撐起來。” “你若撐不起來……”淳寧帝盯著方皇后的眼睛,冷酷地告訴她,“那就換個能撐起來的皇后。” 皇帝拂袖而去。 方皇后伏在床上痛哭。 當初,明明是他親口說,就喜歡她這性子,叫她一輩子不要變。 她明明沒變,怎地他全變了呢。 其實母親和嫂子早進宮勸過她許多次,要她收起那些小性兒。她們說她現在是皇后了,要有個皇后的樣子。 她只不愛聽。 又不是她求著做這勞什子皇后的!以前在湖廣的日子多好啊,也并不愁衣食首飾,為什么一定要來京城,一定要做皇帝呢。 她就想快快樂樂地過小日子呀。 方皇后的眼淚,打濕了被衾。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淳寧帝卻沒有再去任何一個妃子處,而是回了乾清宮。 寢宮里有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他眉眼精致,便是小安當年這年紀的時候,都還要遜他一分。 他叫小芳。曾經是小安在襄王府的鄰居,被小安和小滿一起送進了趙烺的書房。 當時他年紀小,不需要說復雜的話,也不需要做復雜的事,在大家的眼里便是一個漂亮但愚笨遲鈍的孩子。 等他漸漸長大,容貌越來越漂亮,眾人也漸漸發現,小芳可能……不止是愚笨這么簡單。 他對復雜話語和復雜事情的反應明顯比正常人要慢幾拍,對特別復雜的事件難以理解。 倒也不至于到“傻”的地步,但肯定腦子跟正常人比起來,是略略有些問題的。可以理解為,他是一個比普通笨的人,還要特別笨的人。 但這,在淳寧帝這里都不是問題。 因小芳愚笨,也不讓他處理淳寧帝的飲食,只讓他在乾清宮里管著淳寧帝的衣裳。他自己做不好也沒關系,自然還有小監幫他打下手。 總之,淳寧帝把他放在身邊。如今他這年紀,也正是受寵之時。 淳寧帝回到乾清宮,洗漱完了,坐在龍床邊,喚了聲:“小芳,來。” 洗得干干凈凈的小芳便來了,坐在了淳寧帝的懷里,還對皇帝笑得開心。 這些年,他在皇帝身邊,一直都過得很好。每個人都教他要去喜歡皇帝,他便真的,全心全意地喜歡著皇帝。 趙烺的目光溫柔了起來,將小芳抱在懷中,他自己也長長地吁了口氣。 一天到晚,他要見很多人。老人,年輕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閹人。 直到現在,見到小芳,再無旁人,他感到自己才真正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