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貴喝了茶，從懷里掏出那折子遞過去：“陛下讓我辦這個。”

    老內(nèi)侍展開看了看，嘆道：“你又要辦大事了。”

    牛貴道：“北疆的事沒給我辦，我還以為自己要不得善終了。今天又把這個給了我。”

    牛貴和景順帝有時候話都不必說，一個眼神便能領(lǐng)悟帝王心思。可到了元興帝這里，半路君臣，猶如二婚夫妻，兩人都有許多互相的試探和磨合。

    元興帝的反復(fù)，牛貴想知道原因。他直接來找肯定知道原因的人。

    老內(nèi)侍道：“沒那么復(fù)雜，他就是怕你。”

    牛貴：“？”

    老內(nèi)侍道：“你的兇名我們在湖廣聽了，也是沒有人不怕的。”

    牛貴籠起手：“……好吧。”

    “我在湖廣，是聽著你的名聲一天天大起來的，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內(nèi)侍道，“我原想著，你肯定早不記得我了。不想你一眼能認(rèn)出我。”

    牛貴道：“我記性很好。”

    當(dāng)年同一撥入宮，牛貴是個半大小子，老內(nèi)侍是個清秀少年，比他身高高一截。

    他們都是從最底層的雜役開始做起的。個子矮的常受個子高的照顧。

    后來有一天，皇帝想看看樹上的鳥窩里有幾個蛋。那個窩搭在了很細(xì)的樹杈上，一看就是無法承受成年人的體重，摔下來必死。

    四肢頎長身體消瘦的半大小子身手靈敏地爬上去把鳥窩摘了下來。

    皇帝喜歡他靈巧，把他送去學(xué)武。

    清秀少年做事細(xì)致會照顧人，被看中送到皇子身邊貼身伺候。

    后來皇子就封長沙，他們自此分別。再見面，一輩子過去了大半，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

    “當(dāng)年分別時，說起未來。我說想飛黃騰達(dá)。”牛貴回憶道，“哥哥說，想得善終。”

    而現(xiàn)在，牛貴也想得善終。他羨慕老內(nèi)侍：“哥哥是必能善終的，我還不一定。”

    老內(nèi)侍摩挲著茶盞，緩緩道：“你不要拿對先帝的態(tài)度對他，他和先帝不一樣的，他……”

    老內(nèi)侍想了一下，也沒法用“好人”這個詞來描述元興帝，因在他們的世界里，哪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簡單地用好或者壞來描述的？

    他只能道：“他對身邊的人頗寬容，一時犯了錯，他也是能原諒的。他對自己的孩子，實是個很好的父親，只孩子太多了，便顯不出來。他和他的孩子，大多是這樣的人，只有景郡王暴戾些，和代王一樣，像先帝。”

    “他并沒有不信任你，他其實極喜歡你的。”老內(nèi)侍道，“你已經(jīng)成了一個象征，他們這樣的人，都想獲得你的效忠。”

    “只北疆一案，涉及太子，他怕你出手太重，才沒給你。他只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兒子。你別踩他這條線，就可以了。”

    牛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站起來行禮：“多謝老哥哥。”

    臨行前，老內(nèi)侍喊住他，道：“哥哥托大說一句，他若長壽，你也能善終。”

    牛貴凝眸片刻，點了點頭。

    元興三年八月，北疆案該判的判了，該殺的殺了。大家都以為事情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都松了一口氣。

    孰料，監(jiān)察院錦衣番子傾巢而出，直撲首輔陳閣老府邸。

    “監(jiān)察院辦事！開門!!!”

    “監(jiān)察院辦事！開門!!!”

    “監(jiān)察院辦事！開門!!!”

    牛貴為錦衣眾簇?fù)碇睦飬s想著霍決。

    若只是攀咬，如何咬得出來這樣的大人物？這是通過什么樣的蛛絲馬跡，又用了什么酷烈手段，才審出了大人物的名號。

    小永平這辦事的手腕，頗有他年輕時的風(fēng)采。

    首輔府的大門打開，陳閣老走出來，臉色有些發(fā)白，還算鎮(zhèn)靜地道：“牛貴，何事兵圍本官府邸？”

    牛貴抬起手，展開手中諭旨，告訴他：“監(jiān)察院奉陛下旨意，緝查景順五十年陳其中侵占四大倉儲糧及國庫庫銀之事。”

    陳閣老怒斥：“無稽之談，無稽之談！”只那眼中的恐懼泄露了出來，不免色厲內(nèi)荏。

    番子們涌上去，陳閣老揮動雙臂掙扎：“放開我，你們知道我是誰！”

    牛貴抬頭望著首輔家的大門，紅色的燈籠簇新華麗，顯然常換。

    當(dāng)然知道你是誰。你們都是景順朝的舊人。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元興三年，新帝登基已經(jīng)三年了。你們這些舊人戀棧權(quán)力，不肯自己求去。

    可沒聽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嗎？是時候，該給新帝的人騰騰地方了。

    小永平摸出了這些，雖沒有自己動手，卻讓齊王呈給了皇帝。

    這正正是皇帝想要的。

    亦是齊王想要的。

    也是永平你，想要的吧？

    第123章

    因秋季里風(fēng)向變了,江州的人北上，行船的速度沒有夏日里快。陸正派去吏部為自己打點的幕僚和管事抵達(dá)京城的時候，正趕上了京城的另一場腥風(fēng)血雨。

    景順五十年,皇帝駕崩,三王奪嫡。先后是趙王與代王,代王與襄王的亂戰(zhàn)。京畿百姓飽受戰(zhàn)火之苦,流離失所,大批百姓奔向京城求庇護(hù)。大街小巷上，都是饑餓流民的身影。

    又襄王隔絕南北，夏糧無法北上。地主、商人都囤積居奇,一度造成整個北方糧價暴漲和糧食短缺。

    為了抑制糧食價格,賑濟(jì)災(zāi)民,常平倉庫存耗盡。在這種情況下,內(nèi)閣開了四大倉。

    四大倉不屬于常平倉，而是大周朝兩度經(jīng)歷過胡虜南下兵圍京城的慘烈后設(shè)置的戰(zhàn)備倉。

    正是因為有四大倉的存在,景順五十年雖然糧價昂貴，也沒有貴到天上去,雖然流民也有餓死，但也沒到慘絕人寰的地步。

    只等元興帝登基的時候，四大倉存量幾乎耗盡。

    元興帝占了湖廣,又把持江南糧道，是個富戶，內(nèi)閣天天追著他討債。元興帝自知理虧，捏著鼻子填四大倉的虧空，填了兩年才填得差不多了。

    誰料齊王府的永平此次緝查北疆軍備貪污案，卻從某個人口中得到了一點蛛絲馬跡，酷烈拷問之下,揪出了這個事來。

    首輔陳閣老一干人等，在景順五十年不僅趁亂侵占四大倉存糧，更是侵吞國庫，偽造證據(jù)，甩鍋給了張忠等人。

    景順五十年，三王奪嫡未定，襄王一脈還只是個外來戶。舊臣們干的這個事，他們摻和不進(jìn)去。十分安全。

    元興帝跟這班景順舊臣角力很久了，如今這么大一件事送到了他手里，他便告訴牛貴“你看著辦”。對牛貴，實在很有信心。

    牛貴知道了元興帝的底線，也明白他想要的，自然大辦特辦。

    陸家的人到了京城，正趕上這場腥風(fēng)血雨。陸正指定了要打點、聯(lián)絡(luò)的幾個官員，竟只還有兩個人沒事，其他的都進(jìn)了大獄。

    幕僚也有些傻眼，管事請他指示，也只能說：“我們先看看，看看。”

    暫先在京城落腳觀望。

    因為地域的距離和交通的速度，信息的傳播總是遲滯。

    京城的腥風(fēng)血雨江南還不知情，八月里準(zhǔn)時開了秋闈。陸睿戶籍在余杭，須得回原籍參加鄉(xiāng)試。江州和余杭離得近，十分方便。

    為防路上意外，他提前了半個月便回去余杭，只在山上的書房里讀書，除了他自己的小廝、長隨，不許余杭的丫頭隨便上山。

    這是哥兒們的關(guān)鍵時刻，親戚家的孩子也都在頭懸梁錐刺股。陸老夫人也下了嚴(yán)令，誰都不許打擾陸睿讀書。丫頭們便是有什么心思，這時候也曉得輕重，都收斂了。

    實際上陸睿只是單純地討厭陸老夫人的人而已。

    他在山上十分逍遙自在，叫劉稻、劉麥兄弟倆給他掛了吊床，只穿件薄紗禪衣，襟口半敞著，晃晃悠悠地讀著余杭的書鋪里最新出的詩集。

    風(fēng)流眉眼，愜意姿態(tài)，叫溫蕙看見了，又要心跳心動了。

    這就是嫁個俊相公的好處，怎么看都看不厭。

    劉富一家自跟著溫蕙嫁到陸家，堪稱雞犬升天。

    劉富家的在溫蕙院子里當(dāng)差，丫鬟們都能干，她實沒什么好cao心的，叫她自己說，簡直如白拿了一份錢。

    劉富如今帶著兩個兒子，都跟著陸睿。他會趕車，陸睿若乘車，他便做車把式，陸睿若騎馬，他便給牽韁繩。

    他和劉稻、劉麥功夫都很俊，這是溫蕙跟陸睿保證過的，這三個人都跟在陸睿身邊，也充個護(hù)衛(wèi)，正正好。

    如今一家四口大大小小，都有月錢拿，還時不時有賞賜。這日子過得，比當(dāng)初在溫家堡不知道強(qiáng)了多少倍，做夢似的。

    小兒子劉麥現(xiàn)在尤其出息了，識了許多字，都能獨立地看懂話本子了，是全家識字最多的人。另一個識字的便是他哥哥劉稻，劉稻年紀(jì)大，識字晚，不如弟弟學(xué)得快，現(xiàn)在還在撓頭學(xué)習(xí)的階段。但日常認(rèn)字，幫陸睿找個書冊之類的事倒也能做。

    反正更精致的事，還有平舟呢。

    平舟今年也十三歲了，個子比落落和燕脂都高了，脫了孩童模樣，有了少年的輪廓。

    去年年底就開始不讓他再進(jìn)內(nèi)院了，棲梧山房的書童換了個新的小孩。

    劉麥瞅著陸睿悠哉的模樣有點沒底，跟平舟咬耳朵：“公子怎地……也不溫溫書呢？”

    平舟詫異道：“公子溫書的時候，你沒看到嗎？”

    陸睿每日里有固定的作息和時間安排，就跟溫蕙練功一樣，也是雷打不動的，都是自律的人。

    “不是，我是說……”劉麥撓頭道，“像小東房的誠公子、西二房的明公子那樣，頭懸梁錐刺股，熬著夜讀書溫習(xí)那種。“

    平舟一樂。

    “咱們公子不用。”他年紀(jì)雖比劉稻、劉麥都小，卻是陸睿身邊的老人了，“咱們公子考院試的時候便是案首。”

    “原預(yù)備著景順五十年的鄉(xiāng)試下場的，誰知道那年就偏取消了。公子平白又多了三年時間，如今要下場，若還要頭懸梁錐刺股地熬夜讀書，這三年都白瞎了去了？”他道，“你也對咱們公子有點信心。”

    原來是這樣。

    劉麥撓撓頭，再看過去，陸睿在吊床上，已經(jīng)枕著手臂小寐。

    八月里余杭暑氣還盛，他躺在樹蔭里，斑駁破碎的光點打在他臉上。鼻梁嘴唇都好看。

    公子從前就是個美少年。當(dāng)年他去青州提親的時候，劉麥跟著堡里其他的孩子一起圍觀過他。只覺得是個神仙似的玉人，讓他們這一群小孩子看傻了。

    去年公子便已及冠，劉麥覺得，公子及冠之后，一天一天地比從前更好看了。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人的氣韻也會變化，縱面孔沒有太大變化，陸睿一天天地年長起來，更做了父親，書卷靈氣，風(fēng)流韻味，成熟氣度，已經(jīng)不是昔日少年時可比。

    這陽光樹蔭里的青年，愈美愈醇，叫人迷醉。

    很快到了鄉(xiāng)試的日子，陸氏一族今年要下場的有十多人。其中有一些，是年紀(jì)已經(jīng)三十好幾，參加過不止一次鄉(xiāng)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