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老太婆坐在門檻上,一條腿耷拉在地上,沒了剛才嚎啕大哭時的哀戚,眼睛里閃著惡狠狠又得意的光。 溫夫人到現在也沒忘記那目光。 后來陸大人流露出要跟溫家結親的意思,她欣喜若狂!陸大人是什么樣的氣度做派啊,他的妻子絕不可能是那等無知村婦。 后來陸夫人來了,溫夫人關注她比關注陸公子還緊張得多。 那婦人十分地孤傲哩,看得出來她不大看得上溫家,可她從不曾失過禮,眼中也不曾有過針對月牙兒本人的惡意。 溫夫人知道陸夫人規矩大,月牙兒嫁過去,必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會辛苦。 可那些辛苦算得了什么呢。 白日里才被婆婆嫌生的孩子夭折了,沒給老溫家開枝散葉,晚上和丈夫行房的時候,那婆婆卻又在外面拍著窗欞罵你狐媚,一天到晚就知道勾著男人家做那等事。男人生生叫她親娘給罵得硬不起來了。 要經歷過這等狼狽,才知道什么叫真苦。 比起來,在一個說話溫細氣的斯文婆母跟前,哪怕端碟布菜,站著立規矩,溫夫人都覺得十分的好了。 只不知道她這份苦心,月牙兒能不能體會。 那傻妮子眼睛里全是陸嘉言,她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就跟她當年一年,覺得自己一身好功夫,有什么可怕。一心相信男人會真的疼她一輩子。 溫夫人有些話,便沒有急于與她說,決定讓她自個先去陸家感受一下,親身體會婆家和娘家的區別。 大半年的時間,足夠傻妮子明白過味來了。到時候她過去了,再細細教她,她定然便能聽進去,也能聽得懂了。 只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誰知道皇帝突然就死了呢。一下子就風云變幻,南北隔斷。 而她……是再去不了江州了。 溫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后悔,不該留著許多話,想著等以后去江州再教給月牙兒。 譬如落落,月牙兒可能明白給她一個落落是做什么的嗎? 男人們打著開枝散葉的名目,不肯承認骨子里的好色,可他們其實都是一個樣的。 陸嘉言那樣風流倜儻的一個公子,怎么看都不是會守著月牙兒一個人過的男人。與其將來出現什么拿捏不住的人,還不如用自己身邊的人。握著身契,生死都由著月牙兒,好拿捏。 只她自己尋不到能讓人家陸公子看得入眼的人,便去向賀夫人求助。賀夫人把妾室管理得多好,一個個在她身邊站著,連咳嗽一都不敢,更不敢狐媚作妖。 當家夫人話不必說得白,稍露口風,便彼此心照不宣。賀夫人憐她一片愛女心,割讓了落落那丫頭給她。 落落其實是賀夫人為著莞莞的未來夫婿準備的。 莞莞和月牙兒年紀差不多,落落這個年紀,等女主人生了孩子,漸漸和夫君情淡疏離的時候,她正好長大,可頂用了。 她是個官奴婢呢,比普通的奴婢還卑賤,不能放良,一輩子翻不了身。想要自己的孩子體面,最好的就是把孩子給嫡母去養。 她的一生都得依附月牙兒,月牙兒好,她才能好,月牙兒若敗,她也沒好果子吃。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等她長大了,會自己領悟這一層利益的捆綁。到時候,能做月牙兒的幫手。 只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告訴月牙兒呢。 月牙兒不聰明,傻傻的,若不給她講明白,她自己能想得通嗎?又倔起來怎么辦? 溫夫人的視線看到了離她不遠處田寡婦那條手臂。那手腕真細呀。 溫夫人想起來自己也曾窈窕婀娜過,那時候溫緯的眼睛也在她腰上移不開,看她的時候像看個仙女。 她這最美好的年華,便在貧窮和磋磨中逝去了。待到推著男人終于出息了,她已經腰如水桶,臉上生出皺紋,悍名在外。男人的眼睛便落在別人的腰上移不開。 若不是低嫁,若不是溫緯的出人頭地有她莫大的功勞,對她虧欠良多,若不是她有一對硬拳頭,早就活成了別人眼里的笑話。 溫夫人的臉貼著被血浸濕的泥土,手指摳進了泥里。 她恍然發現,她的一生就像月牙兒看的那些話本子,不管前面怎樣,后面反正是在半截入土時,才終于苦盡甘來了。 月牙兒曾問,這值嗎? 她惡惡氣地不許她多問,不許她多想。因這等事,若真去想,便心里堵得夜半睡不著,夢里都心慌。 可月牙兒問得對啊,這樣的一生,值嗎? 溫夫人無法回答,她只后悔沒把那根紅纓槍陪嫁給月牙兒。原不該硬按著那丫頭,壓著她的天性的。 她后悔不該逼著月牙兒讓她信那些書上的鬼話。后悔不該一味地告訴她要聽話。 因溫夫人一生將盡之時才驚覺,她教給月牙兒的那些,未必是對的。 她自己都活成了這樣子啊! 所以月牙兒……不要聽娘的! 不要聽娘的啊! 不要聽! 溫夫人臨終前,不擔心丈夫和兒子們,因世道對男人實在寬容很多。她心里牽掛的,只有傻乎乎又遠嫁了的小女兒。 她無比悔恨,沒有早早將該交待的事都跟月牙兒交待清楚。 可她趴在地上,身上失去力氣,漸漸冰冷,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去江州了。 以后,誰能教月牙兒這些呢? 溫夫人漸漸模糊的眼前,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女子窈窕的輪廓。那婦人如蘭草萱花,清雅高傲。 可她雖然對月牙兒不滿意,面對月牙兒的時候,卻十分地耐心。從沒失過禮。等她終于開口把親事定下來的時候,她做的便件件都講究,沒有一點敷衍。 她想早點把月牙兒接過門,那點小心思,溫夫人十分懂。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叫溫家人全然拒絕不了,只能把女兒送過去。 似她這樣的人,該是很驕傲。驕傲到不屑于用些低劣下作的手段惡心人。她想做什么,擺明車馬,走陽謀。 兒子們去看了,也說她是個好的。也許,是個可托之人吧。 溫夫人嘴唇微動,閉上了眼睛—— 【親家,我這女兒……托給你了。】 海盜們劫掠一番,帶著財物和女人們上船,揚帆離去了。留給青州衛一片血紅泥濘。 溫緯帶著溫柏溫松瘋趕回來的時候,堡里見不到多少人,卻一片素縞。藏起來的人都出來了,給死去的人收斂。 溫家的大門掉了一扇,都還沒裝上。許多地方有火燒過的痕跡。 溫家父子沖進去,入眼便是雪白靈堂。 楊氏、汪氏跪在靈前眼睛通紅地看著他們。 溫家父子都傻了,溫緯直接呆住,說不出話來。溫柏顫問:“娘呢?阿杉呢?” 楊氏、汪氏伏地大哭。 景順五十年二月,五十二皇子繼位,年號泰升。四月,泰升帝禪位,因無新君登基,暫復年號為景順。 景順五十年四月,山東都司應張忠矯詔,往京師拱衛。 景順五十年七月,東海大盜鄧七自山東登陸,山東諸衛空虛,如入無人之地,燒殺劫掠,擄走女子數百。 許多衛所因無有男丁防衛失陷。 百戶溫緯之妻戰亡,子溫杉失蹤。 百戶徐宏之妻被殺,女英娘失蹤。 千戶賀綸之妻自縊,女莞娘失蹤。 青州之地,哀四起。 景順五十年,對許多人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年。 在北方京畿之地,許多人為兵禍害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南北隔絕,整個北方的糧價都漲起來了,日子難過起來。 然而不管內閣怎樣使力,襄王都沒有放開航道的意思。 襄王此時的心情并不輕松。 因為趙王用這一萬騎兵,已經將代王軍打得潰散得只還剩下三萬人了。 襄王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原本在他心目中,代王才是他登大位的最大敵手。可現在提起趙王,他都心驚rou跳。 比襄王心情更糟糕的當然就是代王。 代王初到京城時,原本處處占優勢,手中的兵最多,支持他的臣子最多。誰知道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被趙王折騰得情勢急轉直下。 代王現在恨趙王恨得咬牙切齒。 只是恨也沒有用。現在的情況是,趙王追著代王打,人少的追著人多的打。 從藩王到內閣,到眾臣子,尤其是之前想站隊代王的人,現在心情都十分微妙。 甚至整個形勢都微妙了起來。 許多人把本來已經伸出來的腳又收了回去,本來看準了要站的隊,又猶豫了起來。因站隊這等事,站好了雞犬升天,站不好可能就萬劫不復。 在這種矛盾復雜的形勢下,代王自己已經快先堅持不住了。 代王素來就是個脾氣暴躁心胸狹小之人,且一直自視甚高。可惜趙王這一次,直接把他打到自我懷疑。如他這等自視甚高的人,常常很難接受這種巨大的反差,自己便先崩潰了。 就在代王即將崩潰的時候,北疆傳來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胡虜異動! 第80章 北方胡虜一向都是大周的勁敵。大周開國至今,曾有過兩次被胡虜直接打到京城城墻下的經歷。其中有一次,當時的皇帝嚇得差點想遷都。 故北疆需重兵把守,戍衛國土。 軍報傳來,交到趙王手上的時候,趙王拿著看了半天。 大將不說話,只拿眼睛斜他。 趙王陰沉著臉半晌,下令:“整軍,突襲。” 突襲對北疆軍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因戍守北疆,敵人乃是北方胡虜,游牧民族。傻傻守著,等敵人來攻是最蠢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從來都是進攻。 北疆騎兵常出去掃蕩,遇著便打,探著便襲。因此趙王一下了令,騎兵們把手里的餅子塞進嘴巴里,三兩口咽下去,再灌口水,翻身上馬便可以出戰了。 他們甚至還有閑心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