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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褚夢麟府上,褚夢麟因洪謙親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攜著長子親迎。褚夢麟眼角兒也瞧著洪謙帶著老中青三個人,后頭兩個面皮上還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里一笑,他聞說送出去的東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惱意而已。又事連著洪謙,便將這明珠放下,倒好想與洪謙結jiāo,賣他一個人qíng。想來區區一侍婢,他并不曾放入眼內。 洪謙與褚夢麟寒暄畢,褚夢麟又叫長子與洪謙行禮,且邀其入內。褚夢麟之長子名褚晉,生得一表人材,溫文爾雅,洪謙看了,心道,不意這褚夢麟居然能這般老實兒子。聞說褚晉是太學生,又夸他幾句。 入得堂內,奉茶畢,洪謙也不客氣,徑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連他,并那賤人也一并捆了來,他們投我府上時,便覺這婦人口音不對,我雖擔個長輩名兒,卻不好處置旁人家事,故寫信請他父、祖前來,兩位昨日才抵京便聽說這賤人與府上有些牽連,我便將這兩人入京里一應箱籠也一并捆了來,今日便來拜會。若有是府上丟失之物,盡管追回。那賤人尚在車內,見與不見,全在閣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來見褚夢麟,褚夢麟見這林老秀才gān瘦一把,須發花白,又聽說他是個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請他坐了,卻聽林老秀才自責道:叫家中婦道人家寵壞了,不識個好歹,半道兒上遇著的女娘也敢攜了來,真個叫灌了米湯了! 褚夢麟亦非糊涂人,昨日他那愛妾的人將迎人捉了來,又稟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鄉侯府說理。他先往北鄉侯處送一帖子,卻又審這迎兒、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買的迎兒。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確不是誘拐來。褚夢麟便以林皓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心里竟頗有些兒寬容之意。 及銀姐叫領了上來,除了繩兒,兜頭便拜。抬起臉兒時,真真是梨花一枝帶雨,看得褚夢麟也有些兒心疼。他平生閱女頗多,這銀姐姿色在他眼里算不得頂尖兒,卻也有幾分顏色,這便動了絲兒憐意,又聽銀姐說原是良民,叫商人買做奴婢,又被大婦打罵,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動手動腳,委實忍不得:買是做奴婢,奴想著為了父母衣食,上灶、灑掃、做針線,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壞奴貞潔?這才逃了來。又怕連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獨身女子,身無長物淪落不堪,順手兒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還了,還請勿連累無辜。 說得褚夢麟以她是個好女子,還贊了幾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見褚夢麟神qíng檜,此時便顧不得父、祖之教訓,撲上來道:我與銀姐,兩qíng相悅。乞請成全,甚個細軟也不要,我與她出錢贖身,將她還與父母,卻好娶她過門兒。 褚夢麟笑道:這有何難?我便做主將她送與你又如何?那雙珠子原也是我尋來,都與她做個嫁妝,也是樁美談,又笑謂洪謙,你我便一同做個媒人,圓了此事,如何?想兩頭也不至不聽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萬分,林皓無事自是最好,若代價是收個yín奔且會卷了細軟私逃的婦人做妻,兩個寧愿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著洪謙,盼他不應。洪謙實不曾想過這銀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后還連著這樣一個人家,更想不到褚夢麟會是這般做派。雖則如此處置也算圓滿,卻終究是覺著惡心。 洪謙道:這女子曾為奴婢,恐做妻也難,她的身契還在原主手里。休問寫的是雇是買,你我皆知當今這雇字不過說著好聽,礙著朝廷法令,實也是買。[1]從來良賤不婚,這一條兒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問過雙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松一口氣。 褚夢麟聽他這話乃有不應之意,便問:一樁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顧右盼? 洪謙搖頭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后果,我便不問。這盜竊之事,卻是道德淪喪,我實不敢與這等婦人做媒的。 褚夢麟一怔,面露為難之色,卻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裝聾作啞,林皓父親只得硬著頭皮,將洪謙之語又說一回:這畜牲也有個錯兒,又糊涂,將他采去打一頓、問個流放我都認了,要這失德婦人做兒媳,恐祖宗蒙羞哩。她來,卻將我家錢財卷走,又當如何?自來七出里,做了妻的偷了錢財都要休棄,哪有明知是個竊賊還要娶來做妻的?還請明鑒。 褚夢麟心中不快,卻又無可辯駁,先時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個追究。只得怏怏收了這人并細軟,命褚晉送客。褚晉原是木著一張臉兒,聽他父親為個四娘的上不得臺面的親戚周旋,又鄙薄林皓為人,及聞洪謙說話,方想:人都說北鄉侯仁義有節,且又知禮方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神色間頗有親近之意。 洪謙亦知因此事欠了褚夢麟一個人qíng,又與褚夢麟生了些嫌隙,卻也只好認了誰叫他一時不查,不曾想著銀姐一個逃妾,后頭連著這么一個人呢?臨別時,卻執褚晉之手,殷殷囑咐:男兒丈夫,自立自qiáng。 說得褚晉心頭一酸,鼻頭也跟著酸了,低低應了一聲兒。 此事至此,也算了結,哪料因捉迎兒時響動有些兒大,叫個御史曉得了,又參上一本。這御史便是huáng燦。 本上時,李長澤因女婿孝敬個妾的父親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謙因叫個七彎八拐的親戚連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謙無辜也不快活。連褚夢麟都叫參了個縱容妾之父親買良為賤,也挨一記。竟是人人臉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第104章 御史 官場上過活,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許還能搏個極言直諫的好名,得罪了上峰,還可改換門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罵你聽。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卻只好背著千載罵名。想叫個御史不再罵了,辦法也不是沒有,卻要迂回曲折,難保旁人不會說些什么,你這名聲兒,就更壞了,他更要揚名。 御史品階并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黨爭,尋常人也不好與御史計較。且人生在世,總是要個名聲的,讀書人尤甚,哪怕做了個官兒,也想要個好名兒要張臉,真個能拉下面子來與參過自己的御史計較的人,旁人看他便會側目,以后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為huáng燦雖然愛參人,也常危言聳聽,下手整治他的人卻極少。這也是托賴他參人從來胡說,因他說得嚴重,查來卻并非如此,故而被參之人常遭同qíng,并不曾受太大牽累之福。人既無事,便不與他計較,他也從從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橫豎他參人總不見效,留在御史臺,白占個名額,總好過黜了他弄個鐵面御史來找大家麻煩,也好少個尋事的人。 每逢huáng燦參人,朝廷上下都當個笑話兒來看,然參到自家頭上了,這滋味卻著實不大好受。洪謙因著林皓之事原就心里煩悶,叫huáng燦這么一參,更覺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過兩日見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還未收拾妥當,這頭林謙叫人給參了!凡叫御史參了的人,縱是梁宿,也須先出來請罪,被參的罪名重時,且不能視事。更可恨是這huáng燦,語中竟有一股因洪謙仗著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為包庇的意思來。 洪謙忍著氣,出列請罪來。他卻不是一個人,隔后兩步還有一個難兄難弟,一道兒跪著朝官家請罪。 褚夢麟被參的罪名更重些兒,又有李長澤等人一旁看著,比洪謙難過得多了。洪謙是東宮岳父,平素名聲又好,更因著有一個親親得相首匿,且區區一逃妾,真個算不得甚大事。倒是huáng燦有個鬧笑話的名聲在外,反有些個人同qíng起洪謙來。 褚夢麟就不同了,論起來妾的父親絕不是親戚,與褚夢麟gān系并不大,雖則誰個都曉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卻是真個與他無關的。他罪名重就重在這一雙明珠上了! 這雙明珠說價值千金,也是個稀罕物兒,朝廷俸祿雖豐,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余錢雖能買得此物,卻又如此大方轉手將一雙明珠與了個妾的父親,足證他銀囊頗豐,那這錢的來路便要不明。至如說是他經營來的,誰個都曉得他原本家境貧寒,這經營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眾人都曉得他原本家貧,更曉得他巴了個宰相岳父,還納了個有錢的富商小妾。這等經營,說出來比貪瀆還要叫人不齒。 且huáng燦又參他那富商岳父是買良為賤,國家禁買販生口,這般行事,已是違法。雖則是銀姐父母賣的她,也是犯法,卻又因著他們是銀姐父母,故爾無法深究,罪名便要著落在這富商頭上。 落在這富商頭上,是因其女侍奉褚夢麟之故,更兼huáng燦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領翻舊賬,不須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說褚夢麟一個便好。他納個妾,因有官身,雖已有嫡子,倒也不違法,然褚夢麟是出了名兒的對女人好,不拘良賤,都是他心頭ròu。huáng燦以此說話,擠兌褚夢麟成了一個色令智昏、縱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貪瀆來的錢財,豈有未孝敬正經岳父,反與了這妾的父親的道理呢?單這一條兒,縱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夢麟十分難堪。 連著李長澤堂堂一宰相,也叫眾人看得面紅耳赤,險些兒犯了痰疾。女婿不著個調兒,好色無厭,已是叫他面上無光,平日里誰也不好當面提及,都與他留些qíng面。如今卻是當朝叫御史揭了出來,顯得他這正妻的父親、正經岳父、當朝宰相,還不如一個婢妾之父在褚夢麟心里重要。你說丟人不丟人?!他不喜歡褚夢麟是有qíng可原,褚夢麟這樣打他的臉,真個說不過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兒李五姐來,不知道她在褚家過的是甚樣日子哩! 李長澤更不肯為褚夢麟說話了,恨不得這貨立時死了,他女兒外孫還能過幾日舒心日子。又或者這姓褚的叫罷了官兒,他好擺布這混蛋! 靳敏正在處處與人為善的時候兒,見李長澤身子搖了一搖,忙伸手扶他一扶。兩個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頭坐得高的官家看著了,下頭官員也見著了。褚夢麟于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當堂氣壞老岳父。 有李長澤引得眾人忍不住抻脖兒去看,九哥心頭一松,他也覺有幾雙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幾年,也曉得幾個洪家親戚,聽了這林家事,只覺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門子親戚?!這話卻不能他自己問出來有偏幫之嫌。兀自生著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