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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腳下一溜,險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吳王府、酈玉堂宅里,賓客漸變得多了起來,姻親們頗有彈冠相慶之勢。九哥心下不喜,常勸酈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歡笑?他心中不舍母親,然眼見自家兄弟里好出個官家,心中愈煩躁起來。 酈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卻有些兒消沉,蓋因其庶女叫吳王嫁了個商戶人家,連累幾個兄弟都失了資格。 又過兩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一個了,親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yīn。家人都聽他言,不敢戲笑,申氏又罰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仆,家中漸安靜下來。然神色之間愈恭敬,便出得門去,外頭人看這家人,也要高看一眼。 便是玉姐,隨秀英應霽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囑咐母親:休要太喜慶了,不好,便顯輕狂,官家才死了兒子,未必歡喜的。秀英也收斂住了。 霽南侯府里,因認的是gān親,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兩個一左一右坐了,看她兩個頗矜持不戲笑,也道是頭回往這府里飲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來往賓客見了,也只做忘了先時兩家之事,只說些邊角趣聞。 不意朱清之女九歲的大姐意下難平,故意說玉姐:聞說那家九哥要入繼大統,要你做貴人了,果然是有風范的,往人家吃酒也板一張臉兒。 她這話一出口滿屋的人都改了顏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來?官家頒詔還是政事堂擬旨來的?縱是,又如何?可曾讀《晉書列女傳》?魏文帝得立為太子,抱毗項謂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嘆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豈可輕狂無狀?!且是與生身父母別,因得權勢之喜而忘離別之憂,是畜類也! 聽得一屋婦人,年長的便訝,年幼的便慚,暗道,縱真個九哥過繼,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這話說得正義凜然不假,這些個內宅婦人,多少也猜這時頭有做戲之意。縱做戲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這話兒甚好,諸人樂得傳上一傳,不兩日,又入官家耳朵,連慈宮也知道了?;侍笪瘜崘懒擞窠悖阏f與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歡,止他先時定的妻子不好。官家過繼便為子嗣計,洪氏少子,怎可不慮?不如別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無故毀婚,是不信不義,先貧賤后富貴,不棄。 皇太后必不允:東宮是國事,我為孫子擇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無私事,東宮亦然。竟一字不讓。 外頭九哥得了消息,報與申氏,申氏因吳王妃言其靈異事,更因素喜玉姐,回來便與酈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宮要害我兒子,不定將陳家甚樣潑婦配與九哥!我是認了洪家大姐的,你快與蘇親家、洪親家商議,將兩處婚事定了,若蘇親家不嫌棄,請先辦了九哥的事兒! 第79章 代價 話說九哥得到宮中消,慈宮萬不得已應了官家要過繼他,卻又生事,想叫他換個妻來娶,忙奔回來告訴他娘。申氏從來是個當斷則斷的人,聽了便催酈玉堂,要將兩家親事辦下。 照申氏與酈玉堂兩個躲進臥房里說的悄悄話兒來看,便是:哪怕為著娶了洪家大姐兒過繼不成,我也認了。看現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個孝字,聽了慈宮的,鬧得家破人亡了。 酈玉堂素來是個甩手掌柜,萬事聽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場,唯有心寒而已,當下便應了,又向吳五府里說去。吳王府里因著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須多聽聽酈玉堂夫婦的主意。因著官家過繼嗣子之事,吳王等宗室對陳氏不滿漸多,實不忿再叫陳氏張揚,為著這一條兒,吳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陳家女。 吳王是個jīng明人兒,玉姐父親只是個七品御史不假,卻是簡在帝心的,她老師又是蘇正,更離奇的是,這洪謙與霽南侯府、義安侯府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她兄弟又與義安侯府定了親。這樣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吳王妃直夸著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準,洪氏也不似個福薄的人,吳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著酈玉堂夫婦,早日將九哥婚禮辦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將到洪家新宅門口兒,卻遇上里頭打發出來去尋洪謙的人。程實親自去跑這一趟,臉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許是官家賞識,許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將洪謙點為翰林學士加知制誥,到任之前與了他幾天假期。自上至下雖有反對之聲,這旨意下的卻極快,蓋因政事堂一力贊同,門下省也不封駁,順順當當地頒了下來。 洪謙有假也不閑著,城外書院因不遠處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漢時藏書之館亦名石渠,官家開心,便題了石渠書院的名兒,也算是一語雙關了。洪謙近來也好往那處去。去年冬天里書院便成,卻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開方正式開課授徒。內中先生由蘇正牽頭兒,頗集了幾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靜等人湊熱鬧,倒也有趣。 年初開課之時,蘇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車兒,叫人圍隨著去了。彼時過繼人選漸浮出水面,洪謙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護著她,自攜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里,置于程謙身前,父子倆騎著馬,后頭跟的捧硯乘口租來的馬,也跟著。卻不徑往,拐了個彎兒,路過了霽南侯府門口兒,順道與朱家人并行。玨哥過年便十六,高高個兒,也是弓馬嫻熟,老實退了洪謙半尺之地,聽他說著書院布局。 朱震年高,卻因朱玨喪父,書院又不遠,也跟著前行。因天冷,便與朱雷等乘車,看著洪謙,動了動嘴兒。朱雷撩開車簾,對洪謙道:早起天寒,城內便罷,出了城,將哥兒往我車里來。你要帶他跑馬,等后半晌日頭升了天回暖,再帶他。 洪謙點頭應了。朱雷放下簾子,對朱震道:知足罷。朱震苦笑道:我豈是為這個?難道我還要鬧笑話不成?我所憂者大姐與少卿(酈玉堂)家九哥定親,那九哥將來是何前程,你我盡知。將來,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識好歹的孩子,你怎地還?朱震道:他吃了這些苦頭兒,又天幸與了他機緣,苦讀成了進士,又有好名聲,又立得正,且在壯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讀書的路子,是以并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讀書人,哪個樂意做外戚來?朱雷名字里頂著個雷字,其實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雖無明文禁絕外戚gān政,只許恩崇他們,卻有些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兒,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祿,卻少有執掌中樞。非特是諸后、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駙馬,也少有能出頭的?;橐龊弥v究個門當戶對,不少勛貴之家倒以結姻帝室為榮,何者?誰個能保證子孫代代興旺來?或嫁或娶,中間兒有那么一遭兒,也好使家里緩一口氣兒。 讀書人則不然。他們從源頭上便是憑本事考上來的,又重氣節、又重風骨,還好有個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凡有這等想頭的,因著yīn差陽錯一樁婚事,卻將一家大好前程拋卻,心頭滋味實是難辨了。 文士與勛貴,雖則同朝,彼此不定還能結成朋友,想法畢竟是有些兒不同的。是以朱雷開心,朱震這個自家讀書拼出來的見了便心中難受。他心中實是愧疚的,否則也不會依了太夫人那不認的主意,眼見洪謙過得順當,也替他歡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餅兒卻是有毒的,不吃還不行!朱震這幾日愁得臉上皺紋都多了幾條。 洪謙才三十五歲,傳臚出身,御史清流,簡在帝心!九哥入主東宮,不立時即位,他還能有幾年余地,一旦九哥登臨,他便只好領一侯爵,頂好自請辭了身上實職,回官家賜宅里聽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孫,唯一一條路,便是讀書讀出來,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則,也只好游離于政事堂之外。過個三、四代,好有人忘了這外戚出身,子孫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議。 朱震是讀出來的,曉得讀書這條路并不好走,與他一道考秀才試的,到如今,能做了進士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這已是數十年過去了。 結姻帝室,于士人而言,實是葬送子孫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讀書,于這些事上頭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經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極看好洪謙的,所謂進士身份,不過進身之階耳,從此步入官場,可不是看你詩作的好、文章寫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謙長處,正在于此。正該迎風展翅、翱翔萬里之里,叫人捉了去往籠兒里裝。朱雷也覺憋氣。 朱震悶聲道:他恐心qíng不好,你與他說說去,他愛聽你的。 朱雷覷了空兒,與洪謙提了兩句,也微露朱震關心之意,洪謙低著頭,靴尖兒劃著足下地,悶聲道:我也想著了,總還有幾年,能到哪處是哪處罷。容我再想想后路。 此后便常往外去,也在書院里占一間房兒,裝些兒書籍,也好往演武場上耍槍棒。 程實乃是因著家中秀英有孕,將請了郎中來看診,得了喜信兒往外送的。不防門上遇著了親家來人,忙招呼了兩聲,順嘴兒一問,酈家人也順嘴兒一說。程實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稟秀英,且說:請娘子示下,是否一道說與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說? 程實往外尋洪謙不提,秀英卻與玉姐道:唉呀,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里發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與九哥的親事,原也是好事,現在下,卻不知是福是禍了。以她聰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兒教養的,明白過內里境況,竟比旁人還要早些兒。外戚之名,實不好聽。勛貴人家倒罷了,人家也算有些兒根基,倒不怕,讀書上來的人家,不好背這名聲。 她原道九哥爭氣,若有機緣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雖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這倒也還罷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qíng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來?先時九哥說不想爭時,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將明晰,此事若成,卻是拿她父族前程來換,整個人都覺不好了。真個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頂著個國舅名兒長大了,到她侄兒長成時,才好洗一洗這名頭兒。 玉姐心中愧意,實難描摩出來。未免一意叮囑著母親:叫金哥好生讀書,不可墜了志氣,家風要立起來,休問得不得著功名。若以讀書無用,則遺禍子孫。秀英嗔道:曉得啦。玉姐想這不是個事兒,須得與父親多說些才好,又恐說了叫父親心中難過,年里年外,她心qíng實重。